逐水(周建華)
作品欣賞
逐水
母親在父親退休後,決定到德陽城裡來住。在鄉下生活幾十年,我以為,母親既然進城,便住老城區,熱鬧繁華,更像城裡的生活。母親卻不以為然,她的意思是老城區也好、新城區也好,只要是離河近一些就好。
母親識字不多,說得上來的聖賢之言,不外乎已成俗語的「既來之,則安之」,但母親並不「既來之,則安之」,反倒選擇「居無不可,為水則優」,箇中緣由,或許源於老家那條河。
老家在羅江一個叫天台的小村子,丘陵地貌。那裡沒有大江大河,梁子上一條人工河便是我小時候對河流的全部認知。那條人工河,實際上是渠,正式名稱叫人民渠,準確地說,是人民渠支渠。河很小,一丈來寬、一人多深,河裡用三合土抹成三面光。大多時候,河裡沒有水,村裡的孩子們爬上河堤,順着河坎溜到河道里,把那裡當做彈玻璃珠子、打獨腳戰的陣地。
就我們村而言,這條河的流域是一條壟溝,是一壟溝的良田。春天,插秧時節,便是河裡來水之際。至於哪一天來水,得等上游開閘,村里人做不了主,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等水那幾天,大人們不再允許孩子們去河裡玩,他們在河坎上守着,望着水來的方向。我第一次看見河裡來水的景象,是和母親一起等水。印象中,水頭擠在窄窄的河道里,飛快地從遠處涌動過來,若是要用一個詞語來形容那股「奔騰到海不復回」的氣勢,只能是「滾滾」,「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滾滾」。
滾滾涌動的河水,也給等水的人帶來激情,他們大聲呼喊「水來了」,把信息傳遞到全村。記憶里,每次河水來,母親眼睛裡都會閃爍着明亮的光芒。很多年以後,我依然感受得到那光芒里充滿的希望。
壟溝里也有一條河,比人民渠更小,小得小孩子一步就能跨過去。這樣的小河,村里人一般稱作溝,但這條溝與一般的溝不同,它是連接人民渠與壟溝的一條「河」。村里人為了以示區別,便將其稱之為小河溝。
人民渠的水順着小河溝,流向壟溝,流入秧田的水口,每流到一處水口,便分一股流,然後繼續往下游流淌。我家秧田在下游,水流到水口時,已經很弱,所以我家打田、插秧的時間總比別人家晚一些,母親盼水的心情也就比別人家更迫切一些。
有一次,人民渠水閘打開半天,上游田裡已經白花花了,下游的小水溝卻不見水影。母親左等右等,水始終不下來,便順着小水溝往上查,原來是有人在小河溝砌了攔水埂。平時柔柔弱弱的母親,那天竟爆發出洪荒之力,一下子跳到小水溝里,呼啦幾下扒開攔水埂,把那些石頭、泥巴一陣搬開。眼見着水嘩嘩地向下游流去,母親才舒一口氣,眼睛裡又有了亮亮的光芒。然後,母親追着水走,水流到哪裡,便追到哪裡,一直追到流進我家秧田裡。
我問母親,早一天,晚一天,影響不了插秧吧。母親說,「插秧好火候」,都有個時節,過了時節,便不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那是一季收成的事,是我們一家人的希望。有人說,人類文明是河流哺育的,在我們腦海里,這條河流是黃河,是長江,是名川大水,殊不知,還有一條小河溝,哺育着我的老家。
在德陽,母親最終選擇住在黃河路大橋西頭,那是一個老小區,不是高樓大廈,沒有豪華裝修,但離綿遠河,也就是現在的旌湖,不過幾十米。拿母親的話說,幾步路就到了河邊。
母親在旌湖邊住了二十幾年,旌湖也改變了二十幾年。如今的旌湖,春水夏花,秋波冬鳥,兩岸綠樹成蔭,花草葳蕤蔥鬱。母親幾乎每日都要與父親去旌湖邊走一走,順着堤岸,走一走那些平整的大理石小路,走一走柔軟的塑膠步道。母親說,走累了,就在石凳上坐一坐,或者在石欄杆上靠一靠,看看湖裡的白鷺、野鴨、紅嘴鷗,看看湖邊的銀杏、黃葛、小葉榕。但我始終認為,在河邊走,母親在意的,還是那一湖碧水。
去湖邊,要經過一個草坪。草坪中對着路口的地方,有一線光禿禿的泥地,那是被一些抄近道的人踩出來的小「路」。有人圖方便,繼續從那條「路」上穿過去,但母親從來不走那條「路」。母親總是繞過「路」口,拐向右邊的大路。母親說,大路才是正道。說這話,我感覺得到,母親的眼睛裡似乎有一道亮亮的光芒在閃爍。
子曰,「遵道而行」,或許,母親這也算是吧。
作者簡介
周建華, 網名天台, 四川羅江人,生於1968年4月,著有散文集《天台軼事》。現為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散文學會會員、四川省攝影家協會會員、德陽市教育作家協會主席、德陽市網絡作家協會主席、德陽市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德陽市攝影家協會會員。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