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一片山水(肖龍)
作品欣賞
邂逅一片山水
窮其一生,做不完一場夢。窮其一生,茫茫人海中也難以遇到一個一生都在夢的人。而窮其一生,若能邂逅一片一眼便能讓你魂牽夢縈的靈山秀水,便會覺得,人間所有的夢境和伊人,原來不過是那山頂上的一抹流雲,來了,不喜。去了,不驚!
陶淵明曾經「久去山澤游,浪莽林野娛。」一片浪莽林野,竟然也會讓他開心快樂,荷鋤帶子的享受着遠離市井生活的悠然自在。李白信奉道教,曾多次隱居山林,一生徜徉于山水之間,與山水似為知音,舉筆寫山,灑墨意水。「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一首詩,道盡了李白恣情于山水、誓與青山綠水共此生的情志。若去了山,離了水,不知太白先生會減去多少浪漫與詩意。
出生於皖北平原,光陰推着我在這片廣袤的平原里東奔西跑了近半個世紀。平原就似一張平面的畫卷,無參差,少嵯峨,見慣了一馬平川,總覺得這一生少了一種抓心的東西。那是一種情結,對「青山隱隱水迢迢」的一種獨特的情感和嚮往。故時常會陷入幻想,假若地殼變遷,突然從浩蕩平原深處生出一柱奇山,山上林木蔥蔥,鳥語花香,山間雲霧裊裊,四周清溪環繞,攜一枝竿,撒一抔餌,縱是俗事三千纏身,也會從手邊留下一些閒時,獨坐山野,釣上一溪光陰、一溪閒情,該是多麼地灑脫快意!然而夢境一撤,更覺悵惘,切切間悵望一望無際的大地,哪裡還有青山隱隱?哪裡去尋江水迢迢?
夢裡醒來,就再也難以守得下那一絲本分。心是要隨着走的,不容辜負。於是會想方設法地去開始一場又一場說走就走的遠行,遊歷外面的世界,用看得見的光陰,親近那些明山秀水,以期能在某段時光,在某個地方,覓一處青山,得一澗碧水,隱一世逸致。
然世間之事,刻意而求,卻往往求之難得。也曾登黃山,嘗為其奇險峻秀所折服;也曾攀峨眉,為其林郁巒蒼所驚嘆;過青城山,為其清秀無為而不斷駐足;上九華,為其幽深禪韻而閉目四聽。凡此諸山,皆有其妙,卻獨獨不遇一座山,哪怕只看了它的名字,就能給我一種「平地起層雲」的悸動,在波瀾不驚的心裡獨樹一峰,霸盡胸磊。也獨獨不遇一方清水,哪怕只嗅到它一絲清新,便已傾心,願意讓我耗盡一生,看它從層山疊嶂中迤邐而來,緩緩流進這饑渴的魂靈,蔭潤心的荒漠。
去年的五一假期,在攀登了天堂寨諸峰之後,驅車返回阜陽。路過金寨縣城,從車內向外一個不經意的一瞥,發現馬路邊樹立着一塊巨大的旅遊廣告牌:龍津溪地景區,深呼吸,漫遊地!就在那一瞥的瞬間,說不出緣由的內心一動,竟不顧一身疲累,莫名其妙地就改變了路線,按着導航直奔龍津溪地景區而去。可能這世間總是會在某個瞬間,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相逢相遇,不期然就出現在了眼前。叫一見傾情也罷,或一眼傾心也罷,都不為過。你與它素不相識,卻無法拒絕它無聲的召喚,心就像是一隻被它拉着線的風箏,你想隨風而去,卻總也掙不脫那一根纖細的挽留。
出金寨沿002鄉道,在蒼山莽莽中穿過幾個山間村莊,一路前行,不多時便到了龍津溪地景區。雖然是黃金假期,由於景區剛剛開發,這裡遊人稀少,滿山清幽,耳畔除了濤聲風聲鳥鳴聲溪流聲,似再無其他雜響。那種幽靜是有着魔力的,讓我瞬間從三千英尺高的浮華中瞬間沉降在了這片山水之間。我開始喜歡上了它。
入了景區,一條不寬的青石小道蜿蜒而上。路兩旁竹海深深,微風吹來,竹葉相戲,窸窣有聲。一根根蒼蒼翠竹,修長挺拔,似一群俊秀朗逸的美少年,從山腳到山頂次第排開,列成一片,靜靜守衛在通往山上的小道兩側。山口一座古樸的茶社在明亮的陽光下向西而臥,與背後茂密的竹海組成了一幅絕妙的風景。茶社裡不時飄出一段悠揚的鋼琴曲,婉約靈動,在茂林修竹間舞動飛揚。明亮的陽光穿過茂密的竹葉,灑下無數金色的光斑,糅合着曼妙輕揚的音樂。浸洇其中,恰似啜飲一壺果酒。我似乎醉了,朦朧間恍若看到一個優雅的少女,在茂林修竹中侍立路旁,典雅高潔,欲語還休,靜靜等候着她的意中人,不,等候着我的到來。這是一場沒有約定的相遇,我知或不知,她就在那裡,一等就是經年,從來不曾離開。
拾級而上,映入眼帘的是一處水潭。水深邃純淨,在光與影的互動中耀動着。一眼就可以看到精緻渾圓的石頭靜靜地安臥在水底,盡情享受着流水的摩挲。流動的水草,油油的,又悠悠的,在流水的衝擊下,扭動着腰肢,左搖右擺,順着水流的方向,欲與流水同奔赴,卻難脫池底泥石痴心的挽留。水是動的,而潭是靜的,如同一眼能看到一個無邪的少年那純淨的內心,動如脫兔,卻又靜若處子。這水從山上蜿蜒而下,經過無數百轉千回後,從山之尖,從雲之端,從天之角,一路歡歌,順流而下,最後相會於此,一同注入山腳下這個形如方鏡的潭中。「水心如鏡面,千里無纖毫」,這已不是文學中的誇張,確乎是看不到一絲纖塵的。彎下腰,忍不住掬起一抔,呷一口入喉,頓覺絲絲甘甜在舌尖流轉,進而慢慢擴散,又迅速滑入腹中,沁人心脾。
登山的小徑還未成路,歲月的河流將一塊塊岩石沖刷得少了峰棱,多了圓潤。正值初夏,樹上新葉初綻,腳下去歲的枯葉依舊層疊着蹉跎的歲月,處處顯露出這片山水的原始與從容。山不高,抬頭即可看見山尖;也不陡,信步而上,心是從容的,氣是勻淡的。回頭,即可望見山腳下那纖細的溪流緩緩的影子,便覺山是平地上的樓,水是樓宇間的帶。
及至半山腰,一條條清澈的溪流宛如明亮的絲帶,從四面八方山體的夾縫中,從蒼翠欲滴的松柏綠帷間,忽然就鑽了出來,曲折蜿蜒,不辭辛苦,一路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在亂石之間左衝右突,遇高則迂迴包抄,遇低即順流而下。他們像是有了約定,這份約定或許就在億萬年前,在地殼驟然隆起之前,早已立下。雖然時光飛逝,光陰如川,雖然山石崩裂,滄桑巨變,但有青山作證,有流水為鑑,從來不曾忘記。今天,他們為了起於洪荒的諾言,在半山之處的平潭相聚匯合,抱在一起,摟成一團,生出無盡的力量,從潭口奮身一躍,便似一個個無畏的勇士一樣,直落下面的深潭,無懼疼痛,也不怕粉身碎骨。它們只有一個信念——前進!想起前方,他們就渾身充滿了力量與激情。
我愈發喜歡上了它。我急於要走入他的懷抱,迫不及待地沿着溪水流下來的方向繼續逆流而上。愈走進它,愈醉心於它。及至攀岩步道,忽聽有歡歌從群山深處隆隆而來!這是瀑布的聲音,和着鳥鳴啾啾和松濤陣陣,似一曲舒緩、宏大的交響樂。「空山何處來黃鶴,流水無心響白雲。」循着聲音四望,原來我已經落入群山深處。移目而上,但見一條條潔白的素練從雲端傾瀉而下,在半空中長舞。那山尖上的雲朵,一如山間的流瀑,真的會流泄,會跳躍,落到山頂,跳到半山腰,來不及休息,又躍下山來。初驚銀河落,半灑雲天裡。我被這樣的景致所迷惑,一時竟不知哪裡是雲,哪裡是瀑。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原來那真得不是雲,確是瀑布,從雲端的山頂輕盈而下,雖沒有「疑是銀河落九天」的磅礴浩大,卻像一個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小家碧玉,又不失萬千風韻,腰肢婀娜,儀態萬方,長袖善舞,盡情揮灑着獨有的魅力。收回視線,拾級而上,又覺瀑布是如此得近。一伸手,或者一探頭,那一匹長練就會落入手上,繞在脖頸上。一眨眼,又有冰涼的露珠兒落在額頭,眉梢,鼻尖,甚至毛孔里。波濤萬里堆琉璃。流瀑宛如一條條白龍,一頭扎入深潭,一粒粒珍珠一躍騰入半空,復又一頭扎進飛沫之中,似一個個頑皮的精靈,又似即將遠行而又萬般不舍的孩子,剛要離開,又轉身撲進母親的懷抱。
我也似乎充滿了力量,一鼓作氣走過玻璃棧道,來到了景區最高的觀景台。觀景台依山而建,懸在空中,站在台上,遠離了蒼松翠竹,遠離了溪流飛瀑,所有的聲音似乎都已遠去,但所有的聲音似乎又都在耳邊繚繞不絕。仰望山頂,但見「銀河飛落青松梢,素車白馬雲中跑」。這確乎是白雲的,一團團雲朵不斷變換着身姿,忽而像一隻只鴿子在山尖飛翔,忽而又似一隻只綿羊在悠閒踱步,似戰車滾滾向前,似綻開的棉花靜待農人採摘,形態各異,卻又轉眼幻變。移目四周,群山之間,裊裊娜娜升騰起氤氳的霧氣,流動着一層層輕紗,忽遠忽近,似有似無,若世外仙境,又似寫意山水長卷。斷山疑畫障,懸溜瀉鳴琴。群山環繞,滿目青黛,素練曼舞,深幽絕塵。鳥聲遠了,風聲消了,只有流瀑挾卷着濤聲從千尺長卷中騰挪而出,落到谷底,又折彈回來,剛觸到群山,又鑽入林海,餘音不絕,裊裊在耳邊迴蕩作響,提醒着你,這山是有聲音的。愈是有聲音,偏又讓你感覺到一種攝人心魄的靜,哪怕是一聲粗重的呼吸,都會驚到群山,驚到群鳥,驚到流雲飛瀑,驚到一份千年一回不息的緣。
我突然忘記了自己的來路,也忘了自己的去途。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極目遠眺着高低嵯峨的群山和那一掛掛九天直下的銀瀑,頓生一種「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的超脫,和「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頓悟之感。但覺得另一個很小的自己從身體裡飄然而出,像那倏忽不見的流雲,隨着一瀉而下的瀑布,一去再也不復返![1]
作者簡介
肖龍,祖籍安徽利辛,現居阜陽,阜陽市作協會員,一位在文字里彷徨多年的流浪者。年近天命,少量文字見諸於報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