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有錢了……(趙斌錄)
作品欣賞
那年,我有錢了……
十一歲那年,我突然有錢了。這份突然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在這之前,我兜里沒有一分錢。是的,一分都沒有。不但沒有錢,常常連衣服兜都是破的,小手伸進去,往往能從兜底的破洞裡肆無忌憚地探出兩個調皮的手指頭來。長大以後聽羅大佑唱《童年》,歌里說「福利社裡面什麼都有,就是口袋裡沒有半毛錢」,心裡還暗暗地羨慕,羨慕人家是以半毛錢為起價說事的。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鋼城的小夥伴兒們兜里都沒有錢。如果誰不小心被家長開恩給了兩毛錢,那絕對就是我們中的大款了。雖然那時候大款這個詞兒還沒有被創造出來。
那時候的孩子們都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有了錢是不肯、不能,也不屑於自己獨享的。街上唯一的百貨商店裡,櫃檯上並排着幾個大玻璃瓶子,那裡有被我們叫做「洋棗」的糖塊,裹着花花綠綠的糖紙,曾經無數次牽動過我們貪婪的目光。水果味兒的,一分錢一塊兒。即使只買了一塊兒,也要咬成幾份,小朋友們一人一份兒。從上海遠道而來的大白兔奶糖,白底兒的糖紙上印着藍藍的圖案,還帶着一抹紅色,二分錢一塊兒,那就是毫無疑義的奢侈品了。在場的小夥伴每人咬一小下,最後才輪到糖的主人。有福同享,那是必須的。我們含在嘴裡,甜在心裡,捨不得再咬一下,任它慢慢融化,臉上是滿滿的幸福。
割掉資本主義工商業的小尾巴之後,街上擺攤的攤販少得可憐。偶爾遇到有老鄉來鬼鬼祟祟賣葵花籽的,香氣誘人,一毛五一兩。小夥伴買了五分錢的瓜子,在場的一人分了一小撮,一邊走一邊磕出一路的歡樂。
那年月,去俱樂部看電影是我們的最愛。電影票卻買不起。一毛五一張,站票一毛,太奢侈了。
遇到有兒童電影的時候,學校會和俱樂部協調加演一場學生專場,早晨五點半的,看完了不誤上學。門票只收五分錢,很經濟。這樣的專場家長一般是支持的。每到專場的前一夜,我都期待滿滿,興奮得半宿睡不實,早晨天不亮就爬起來往俱樂部跑。等電影散了場到了教室,大家仍餘興未盡,興致勃勃地議論個不停。輪到上課的時候,一對對小眼睛睜得很艱難。老師見了,大聲地問:「困不困啊?」都還不敢說困,生怕稍有不慎被剝奪了下一次看專場電影的資格。一上午那個難熬啊!
沒錢的日子,我們窮,且開心着,除了錢我們什麼都有。
從工廠里的機修車間拾來一塊做模具裁下來的木頭,鋸一鋸,刨一刨,撿兩片廢砂紙打磨了,再用毛筆蘸了墨汁染成黑色,一把純手工打造的漂亮手槍就製成了。
一截鐵絲,幾隻自行車鏈條,加上一截橡皮筋,再找一個打針注射用過的廢針頭,手巧的夥伴用一把手鉗,一會兒就能造出一把鏈條槍,塞進火柴頭可以「啪啪」打響的那種,神奇極了。
彈弓就更簡單了。用粗鐵絲拗成帶把子的U型架子,架子大小自己握着把兒使用自如就好。在U型架的兩端各綁一條半尺長的橡皮筋。橡皮筋彈性一定要好。在兩根橡皮筋的另一端用一塊兒約二指寬三指長的皮子連接,是用來包住石子兒瞄準、射擊的。一度時期,做彈弓是我們這些男孩子的基本手藝,人手一把彈弓幾乎是我們的標配,放學後常聚在一起打鳥、打知了,切磋技藝,還舉行過射擊比賽。
小夥伴兒金明大我兩歲,學會了下象棋,我心裡也直痒痒。買副象棋是不可能的,我們想都不去想。金明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我們去車間裡撿來工人師傅們喝完汽水扔掉的瓶蓋子,把瓶蓋里襯着的塑料墊片用圓珠筆寫上字。紅圓珠筆寫的車馬炮,是紅方的隊伍,藍圓珠筆寫的將士相們,就是藍方的兵馬了。再找來一張舊報紙,用毛筆畫上楚河漢界,一副象棋就此完成。我下象棋就在這兒啟的蒙。一張舊報紙,三十二個舊瓶蓋兒,常常讓我們往來馳騁,殺得天昏地暗、酣暢淋漓,直到夜幕沉沉,再也認不出棋子兒上的字來……
一位在廠里當曬圖員的大姐姐見了,送給我們一張用過的曬圖紙,大大的,硬硬的,展展的,天生是做棋盤的材料。我們欣喜若狂,在圖紙背面用心畫上棋盤,煞是規整,遠遠不是舊報紙可比。用這新棋盤下上一盤棋,愜意得感覺整個人都不一樣了。以後,不管誰最後下完棋,都會小心翼翼地摺疊整齊,用心收起來。那份莊重,就像保護着一面國旗。
那時的我們窮得啥都沒有,只有滿足相伴,快樂相隨。
當然,有時候也有窘迫。
星期天領了幾個小夥伴兒去廠區玩的時候,一個小兄弟不小心撞破了頭,血從捂着傷口的手指縫流出來。我嚇壞了,趕緊領着他去廠醫院包紮,小夥伴兒們一步不拉地緊緊跟在身後。
到了醫院,值班的年輕醫生叔叔二話不說就給他包紮了傷口。完了,我們卻不敢走,怕人家要錢。而我們身無分文。正在這時,來了兩位安裝隊的青年女工阿姨。其中一個阿姨右袖口高高地挽着,裸露着的胳膊半舉在空中,嘴裡疼得「嘶啦嘶啦」地吸着涼氣。她的女伴攙扶着她的左臂,心疼地皺着眉。阿姨應該是上班時受傷了,胳膊上有一個赫然的傷口。男醫生連忙讓她坐下,一邊為仔細她清理傷口,一邊與她和她的女伴聊着天。
我們誰也沒敢走,圍成一圈假裝饒有興致地看着醫生叔叔給阿姨包紮。我在心裡一遍遍盤算着,醫生叔叔要錢的時候我該怎麼說。今天的小夥伴兒里數我最大,是我領着大家出來玩的,有啥事只能由我來應付。如果沒辦法,只能要求叔叔把我扣下,讓夥伴兒們回家去叫我家長了。豁出去回了家再挨一頓打。我正胡亂想着,突然,醫生叔叔看了我們一眼,不滿地說:「你們怎麼還不走?!」
我一聽,如蒙大赦,趕緊給小夥伴兒們使個眼色,領着大家一溜煙兒跑了。
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醫院包紮傷口到底要不要錢,是叔叔看我們小,不朝我們要錢了,還是着急跟兩位阿姨說話,嫌我們礙事,把我們打發了。不管如何,至今想起心裡都是滿滿的感激。
鋼城大街上唯一的一家新華書店,稀稀拉拉擺着幾本書。其中那幾本小人兒書常常讓我們盯得眼睛裡放出幽幽的綠光,雖然那裡面的故事我們都已經無比地熟悉。
窮則思變。
我們不甘心這種不名一文的生活。我們努力給自己的小兜創收。
廠區偶爾有廢棄的銅絲鋁絲、廢電線,那是我們的財富源。撿回來,錘錘砸砸,褪去塑料皮,可以賣錢。鋁絲一毛五一斤,銅絲貴一些,兩毛。宿舍區撿的牙膏皮也是可以賣的。廠里有的是鐵,我們視若不見,秋毫無犯,碰都不會去碰一下。因為我們是鋼鐵廠,在廠區里撿鐵疑似於偷。偷是犯忌諱的。小小的我們嚴守着撿廢品的職業道德。
幾里外的公社大街上有一家廢品收購站,我們積攢的廢銅廢鋁只能到那裡才能換成錢。廢品收購站也是公家的。那時候,所有的店鋪都是公家的,全民的或者是集體的。收購站唯一的工作人員是一個瘦高個的老頭,顴骨高高地挺着,穿一件舊舊的黑中山裝,滿臉嚴厲地站在高高的櫃檯後面俯視着我們。
我們小心翼翼地從書包里掏出我們的寶貝,他一把抓過去,放在吊秤里一稱,隨口報出一個讓我們的小心臟很受打擊的數目。我們不相信。這些東西是我們好多個星期天用心搜尋、辛辛苦苦錘砸的結果,來之前,還借了一桿秤,稱了好幾遍,連能賣多少錢都反覆計算過,賣了錢去買哪兩本小人兒書我們都計劃好了。怎麼一到了老頭手裡就突然縮水成這麼一丁點兒了呢?我們不甘心,央求他再稱一稱。他不耐煩地又吊了吊,還是他那個數,也就略多於我們自己稱過的重量的一半。
看到我們的猶豫,老頭兒居高臨下盯着我們,斜撇着嘴逼問:「賣不賣?賣不賣?不賣我要關門了啊!」
老頭太可惡了,明着是欺負我們年齡小。真是閻王不嫌鬼瘦啊!可不賣給他,我們又能賣給誰呢?方圓多少里就他這一家,收廢品的就他這麼一個人。
無奈,只好忍氣吞聲賣給了他,垂頭喪氣地拿到了可憐的一點錢。回家的路上,我們不顧自己的紅小兵光榮身份,再不把他稱呼為「老爺爺」,而是挺解氣地把他叫做「壞老頭兒」。
聊以安慰的是,壞老頭兒再黑,那幾個牙膏皮他也沒辦法剋扣。因為牙膏皮是按個兒賣的,鋁製的一分一個,鉛制的二分。
後來,我們聽說十五里外的北崗公社也有廢品收購部,斤稱價格都公道,就寧肯多跑出十幾里的路去北崗賣了。那裡收廢品那個叔叔很和善,也不欺負小孩兒,讓我們很放鬆。美中不足的是那家收購站經常關了門搞政治學習,害得我們有時候大老遠跑去了卻掃興而歸。
鄰居家的大哥哥大我十四歲。我還在初中一年級吭哧癟肚地學寫「反擊右傾翻案風」批判稿的時候,他已經出了徒,成了汽車隊的正式司機了。見他每天開着四噸的解放牌卡車在工廠里忙來忙去運貨,我很是艷羨。有時候星期天我寫完作業也會坐他的車陪他去上班,享受一把滋滋悠悠坐汽車的感覺。
那天他開車返回汽車隊參加隊裡的開會學習,我在車裡等着無聊,把車隊扔在一邊報廢了的汽車電瓶里的隔離柵板搬了一抱放在了車上。因為旁邊有一個叔叔告訴我說柵板是金屬錫做的,把中間那些水泥膩子去掉,也是可以賣錢的。
接下來一連十幾天下午放學回家,都是一放下書包就抓個小板凳坐了,拿起錘子對着這些戰利品一頓「叮叮噹噹」。砸完了,一片一片用心地摳掉柵板格子裡的水泥膩子,把金屬柵板清理乾淨。忙活中,一雙被爸爸戲稱為「小爪子」的小手因此更是髒兮兮的。這種廢品我沒有賣過,多少錢一斤我不知道,到底收購部收不收,心裡也沒有底兒。一邊幹活,一邊多了些忐忑。
完工後的一個星期天,我用書包裝了我的成果趕到收購部。在一陣局促不安的等待之後,人家給了一塊六毛六!沒錯,是一塊六毛六!這是我擁有的最大的一筆財富,是我自己的一雙小爪子勞動得來的。拿到錢的那一刻,我的心都快高興得蹦出來了!
我有錢了!
實踐證明,有錢人並不比窮人更快樂,單是怎麼花就讓人頗費周折。
我首先直奔新華書店,把那兩本撩撥人的小人兒書給買了。
然後呢?
聚起小夥伴兒們,去街上的肉鋪花五分錢買了大大的一塊兒豬血豆腐,一人掰了一小塊,就在現場美美地吃了。
百貨商店的餅乾,兩毛錢一包,原本是可望不可及的。今天,買!來一包!品種嘛,根本不需要選擇,滿大街上商店只此一家,餅乾長期穩定地只此一種。紙包的,半斤一包。餅乾是長方形的,周邊帶着簡單的花邊。夥伴兒們每人分兩片,享一把奢華。分完了還有結餘,掰成小塊塊兒繼續分。
自己的小鐵皮文具盒已經很舊了,蓋子上的圖案已斑駁難辨。上次蓋子掉下來以後一直是用一根細鐵絲繫着將就着的。跟媽媽提過兩次,媽媽沒時間給買。現在自己有錢了,能自己去換新的了。文具盒有三種,鐵皮文具盒,小的,窄長條的,兩毛三分錢一個。那種寬寬大大的,就得五毛錢。而那印着漂亮圖案,翻蓋是磁鐵吸着扣住的那種海綿文具盒,雖然看着眼熱,但是得八九毛錢,就不在考慮範圍之列了。在賣文具的櫃檯前踟躕了好幾次,最終還是買了窄窄的那個。小是小了點,可是全新的,而且是自己掙來的,踏實。我興沖沖地裁了半張稿紙,疊好了襯在文具盒裡,又把翻蓋裡面千篇一律地印着的乘法口訣連讀了三遍。
哥哥手巧,喜歡鼓搗各種小器具,他建議買兩個塑料小手電筒。於是我倆一人買了一個,夜裡一開一關,興奮了好幾天。
再然後呢?
就沒有了然後。雖然很小心,我的小秘密還是被媽媽發現了。媽媽很嚴肅,三言五語就把我精心編織的謊言駁了個稀里嘩啦,我只好繳械投降。這時,小金庫里還剩下五毛多錢。出於讓我不要分心,專心學習的考慮,也出於抵禦資產階級腐朽享樂思想的考慮,剩餘資金一律沒收,充公,媽媽還美其名曰「替你保管着」。在媽媽眼裡,孩子小小的有了錢,是很容易經不起誘惑,貪圖享受,走上邪路的。
於是,我又變成了窮光蛋,窮得坦坦蕩蕩,快快樂樂,並茁壯地成長着。[1]
作者簡介
趙斌錄,男,古城上黨公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