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們來不及愛情(嚴雨龍)
作品欣賞
那時我們來不及愛情
因為愛情,所以想說說作家野夫。
有人評說野夫作品頗具現代性,這大抵應該出於對其語言風格的認識,顯然那很有古典意蘊。我也基本肯定,野夫《八十年代的愛情》是他在武漢大學讀書時就已經構思雛形的。因為他在講述與易中天的最初際遇中提到,那時他寫過一篇小說,以此請教易老師。易中天對他說這麼一個好素材,寫成這麼個短篇太可惜了。意思似乎那應該至少是一部的。直到幾十年後,歷經坎坷,無論生活人生,還是文學創作,已經很是成熟的野夫,再回頭審視當初那篇「雛形」,完成了一部《八十年代的愛情》。然而在我看來,這部《八十年代》仍然很現代——不只是語言。從文學的角度來說,《八十年代》並沒有突破,甚至可以說還不如其一系列的寫實散文來得更加「小說性」。
這也是文學很無奈的事。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的社會經歷了世所未有也是史所未有的劇烈變動(是否可以說是一種爆炸式的裂變?),而且是社會全員性的,沒有一個人例外。正如野夫在不少作品中多次提到的:坐在一列高速奔馳的火車上,對於窗外的景象,難以把握不能認清。但是他沒有意識到,其實每個人都坐在自己的高速車上,同向卻不同軌不同班次。直白說,在這個劇烈變化的時代中,幾乎每一個人都具有典型性。你是你他是他,極具個性且鮮明。即使「雜取種種」,也難以塑造一個代表。能代表誰代表哪一群哪一類?現實的戲劇性,超出了天才的想象,這便是極其難以把握的「當代性。」這也就是小說常常很平淡,紀實往往很小說的原因。
靜待花開,這本是愛情的常態。可是在八十年代初期那個「爆炸」的開始,我們何曾有過「靜待」?何曾能夠「待我長髮及腰」?八十年代的愛情,無疑是清純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但這應該是愛情最初的模樣,愛與愛情、愛情與愛情故事不是一回事。八十年代初期的愛情不能不很碎片,雖然每塊碎片都絢麗燦爛,但很難拼起一個完整的愛情圖案。而每一塊碎片或從此沉沒或各自生長,即使她的生長軌跡,無不出乎天才的想象,任什麼樣天才也「雕飾」不出她本身的生動。於是猜想,野夫當初的那個愛情「雛形」,或許勝過後來這個《八十年代愛情》動人。要不然,野夫接續下去的愛情,除了不得不生硬地落入俗套的偷情,他真的難以激活。
別的我不是很清楚,但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人,及至他(她)們五十多歲時,突然相聚相遇在同學微信群里,或輕輕地一聲問候,或誇張的笑罵,或無意中的一句獨白,都可能猝不及防飛來一塊鋒利的碎片。雖然經過歲月風雨磨礪,每一個人都顯得豁達,碎片也都裹滿了包漿,但那層溫婉的光,也可能刺穿一個不眠的長夜,或許還有潸然淚下。 末了喟然一聲嘆息:那時,我們不懂愛情,卻還是要用一生的時間去忘記!愛,但尚未來得及愛情,這應該是那一代許多人深深的印痕。
或許經歷了重重歲月,又隔着重重歲月;或許有網絡虛幻的遮擋,又平添了迷離玄幻;或許兼而有之,他不再是靦腆青澀的他了,幾分坦誠幾分打趣地,在微信群里對她對己對所有人說,讀書時曾經是做過許多夢,憧憬着總有一天,他要將她的長髮盤起。然而每次看見她,都覺得她是那麼高,他夠不着。於是,他暗暗努力着要為自己打造一架梯子。直到畢業幾年後,他的梯子似乎是打好了,站在高高的梯子上,他突然發現,她已走遠,梯子沒用,他需要一架橋,或者一艘船,渡到彼岸。可是顯然容不得他有更多時間努力架橋造船,狠狠心想一頭扎進水裡,赤裸裸泅渡,哪怕嗆水哪怕淹沒。站在渡口舉目對岸,卻看見她的身影已是漸行漸遠,風吹着她的長髮飄飄,像一道瀑布------他這麼說時,她便說她的身高只有1.66米。他這才發現自己和她原本都是一米六六的高度,一樣高的呀,可為什麼當時女生看去就是要高出許多許多呢?莫不是女生天生就自帶海拔麼。忍受了缺氧般地造梯,可還是錯過季節。 於是,一群人嘻嘻哈哈,天天叫他:梯子!他網名也就梯子了。叫着梯子梯子的時候,或許每個他都在心裡丈量着當年心中那個她的高度。
瘋子說個子不高也有優勢,讀書時他近水樓台,就坐在女生的後面。他老是擔心自己個子長得快,老師會把他往後排移。經此一說,我們都想起了那時瘋子為什麼常常縮頭縮腦的。
瘋子說,終於有一天忍不住給前排的她寫了紙條。他把條子塞進筆套里,然後筆套就剛好掉到她的腳邊,她俯下幫他撿筆套,他只覺得眼前一道白光閃過——她的脖子真白。她撿起筆套,看也沒看,扭過手擱他桌子上,連個正面也沒有,以至於他沒法說聲謝謝,他怎麼可以對背影說謝謝呢?!過了幾天,他把條子從筆套里往外拉拉,露出一截,再次掉入她的腳邊。然而,她依然只是一俯一扭。對紙條視而不見。如此再三,他很有些氣惱。「儘管廝守了三年的背影,但是也很幸福。」瘋子說。「那張紙條他保存了很多年,後來丟了,但那上面的字還記得。那上面寫着——你的後衣領沒有翻好。」
瘋子很遺憾,直到幾十年後紙條才送達。說這話時瘋子一邊哈哈哈大笑。末了加一句:當年如果她看到這條子,難說我們不會廝守一輩子。她說:是啊,至今還老是覺得腦後有雙眼睛賊溜溜瞪着。瘋子又一連串哈哈哈。原本空空的哈哈哈似乎也有了許多意思。
老鷹見此恨恨地說,早知道可以寫「後衣領」之類的,當初就寫了。她幾次對他說,你的字這麼好,能不能多寫幾張,給她當字帖練練。那時老鷹覺得自己的字,真的乏善可陳。班上有幾個都快成書法家了,她莫不是提醒自己要好好練字呢。於是埋頭刻苦習字,像打造梯子一樣的幾近造字,終究缺乏這個心性,至今還是龍飛鳳舞。由此感嘆,當初有手機電腦多好啊,打出來的字大家都一樣好。
她說,因為收到過一張紙條,驚心動魄,字跡潦草,心意瞭然,署名卻是「李不太白」。她心慌意亂地把全班姓李不姓李、黑的白的、不太黑不太白的男生,一個個細細考究,排除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似乎個個都有嫌疑。其實男孩的心思也猜不透。
曾經是想過,這個「尋找情人」的故事,應該是一部小說很好的開頭和架構。循此牽出一個個人物,一塊塊悲歡離合的碎片就可以串成「愛的項鍊」。然擔心自己粗劣文字,一不小心污染了那一方聖潔的原生態。忍住還是作罷了。 那時的愛情就這麼閃爍其詞,躲躲閃閃。
老狼一開始就很有些引入注目。不只是因為他的個子高大,立於同學之間便鶴立雞群樣的顯眼。更是一開學的軍訓,正步走、齊步走、乃至踏步走,唯有他教官怎麼對着他大喊大叫口令,他都同手同腳,邁左腳那左手就前伸,邁右腳就右手前伸。一排排走着,他的樣子就特別搶眼。急得教官只好叫其他同學,一邊兩個幫他按腿扯手,幾乎是要抬着他走。一放手由他自己走,還是依然如故。大家就哈哈哈笑,尤其是女同學彎着腰笑得要叫娘了。 看看這還引來女生注目發笑,有的男生也故意同手同腳。可也奇怪,學不像,一不小心走着走着卻成了跑。無端招致教官的訓斥了。
可惜軍訓時間短,否則想來第一個中比丘特箭的肯定是老狼。有首歌唱得真好:只是人群里多看了一眼。對於八十年代初,「多看一眼」往往秋波所致,那時所謂的談戀愛的談,開始只能局限於彼此目光的試探和交流。何況當年高校對於學生戀愛,普遍嚴防死守。我們始學教育時,系裡輔導員就再三強調:學校對於談戀愛,政策(那時就說是政策)是「不提倡不鼓勵」。話是這麼說,實際上是反對,因為一有學生戀愛苗頭、跡象,往往視之為「落後」不上進,就成團組織幫扶重點。輔導員便苦口婆心勸諫,要向梁山伯祝英台學習,人家梁祝同窗學習,硬是把愛情深深埋在心底,畢業了才表白。你們還小啊——儘管同學裡有的年齡遠比老師還大(因為恢復高考的前三五年,可是歷史耽擱的好多屆一同竟考,所以大學班裡年齡相差很大)。
相信很多人還會記得,那時浙師大校園每天早晨、中午、傍晚,喇叭響起的序曲便是梁祝的提琴協奏曲。如今想起確實有些搞笑,用一個愛情故事來阻止愛情的發生。 在這樣的氛圍里,愛情只能是暗戀。表達也只能是「多看一眼」。倘若能引人注目,是多麼榮幸的事啊。
落葉隨風說,當年他就喜歡階梯教室上課,因為大教室只有從前門進。所以他常常是上課鈴響過了才姍姍來遲,為的就是進門的那個瞬間,看一眼那雙明亮而又美麗的眼睛,那一抬頭一剎那的靈光,一節課便精神振奮。他討厭自己教室,因為地處走廊盡頭,只有一道後門出入。
倘若某個同學墜入情網,那也是顯而易見的,他的行為總要誇張特別些。比如突然每天很勤快梳頭照鏡子,往臉上頭上塗抹一些名堂。由於基本來自農村,男生哪有諸如此類雅好。寢室一開始也不知道誰備了一把梳子,每天早晨都形色匆忙,一把梳子你爭我搶,就掰成兩半用了。更多時候也就張開五指,頭上抓幾下算是梳理過了。他卻那麼細緻,那肯定有問題。於是,有一天幾個人就搗鼓了,把那同學的一盒面油之類的,打開挖取一塊,然後代之以豬油填上。同學不明就裡,依然細緻塗抹。結果那天校園的蒼蠅,全往我們教室里飛,圍着那顆腦袋盤旋起落。如此,也引人注目了,卻很有些灰頭土臉。一寢室便開心無比,唯他悻悻然,說這面油咋也會餿了呢,一甩手扔出窗外。 我們真的不太在乎誰成績好壞,卻很在意哪個是否有愛。那時呀剛剛掙脫了沉重的背負,衝出地平線成為天之驕子,是那麼的意氣風發,躊躇滿志,一副天下捨我其誰的樣子。女排奪冠,我們點燃掃把當火把,摔響水瓶作爆竹,徹夜狂歡。我們也會孤寂地在雨夜操場上一圈一圈的跑------躁動不安的心,渴望一場愛情的邂逅,甚至隨時為之走向角斗。
但凡有同學收到信封上曖昧寫着「內詳」的信,看他那份有意無意欲蓋彌彰的得意,誰不心生羨慕嫉妒恨啊?
光頭魚說,讀書時一度恨不得跑郵局自己給自己寄一封「內詳」的信。幾乎天天都要跑去學校收發室,刨着一堆來信,以期碰運氣樣地碰到一封屬於自己的,卻常常失意。還不放過旁邊不知被多少人翻過多少遍的髒兮兮的無人查收信件。有一天就在這行將「查無此人」信堆里,驀地發現一個熟悉的名字,他斷定這應該就是他高中女同學的信,因為她的名字太特別,不可能重名;然而她是在另外一所大學呀,陰差陽錯寄到他的學校了呢?他「偷」回這封信,從信封字跡看應該是一個男生給她寫的「內詳」信。他糾結了一個晚上,要不要拆開看個究竟。天亮了,他想想還是把信封上的字塗了,「內詳」改為他光頭魚的大名,然後再套上一個他自己做的信封,一筆一划寫上收件人地址和收信人名,一筆一划寫上寄信人地址和光頭魚大名。從信件「咔噠」一聲落入郵筒起,他便期待着她的回信,他想她肯定回信,起碼得問問這信是怎麼回事,說不定還是一封「內詳」的信。然而,喜滋滋,忐忐忑忑,懊惱悵然地一個學期過去了,他仍然沒有收到她的片紙。假期在中學母校里,卻與她不期而遇,四目相對的那下,兩人都嚇了一跳,她幽怨地說:寫封信還要假借別人的名義麼?事出突然,他頓時氣急臉熱,無從說起,百口莫辯,他------她卻轉身離去。 那時的愛情就這麼青澀隱晦,如同一杯苦澀的山茶。
群主二胡也是詩人二胡說,寫了很多詩讀過很多詩,還是最憶八十年代讀過的一首無名小詩。詩的大意是說,他走在繁雜喧鬧的街上,不經意轉首,看見她獨自在街邊的屋裡,透過玻璃尋覓街上的風景。目光相錯,有閃電划過。於是他和她相向走近那扇門。一個往外推一個往裡推,門紋絲不動,他倆就這麼推啊推-----後來他們都累了,依依不捨,顧盼相惜,彼此離去。迎着風遠去,身後的風輕輕地一吹,那扇門悄然開放,而他們已然走遠------- 我說,我不知道是因為缺陷,愛情才變得美麗動人,還是因為美麗原本就是缺陷。換言之,愛情本就是塊碎片,任咋樣完美的愛情,其實都是塊碎片,只不過碎片的大小不同而已。腳步匆匆,風雨兼程,我們正在一個個依次離開職場,追逐自己的太陽;回望來時路,撒滿碎片一地,那就是我們閃閃發亮的腳印。
這樣說,不知道你們同意否?[1]
作者簡介
嚴雨龍, 浙江衢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