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該有一艘船(雪夜彭城)
作品欣賞
那裡該有一艘船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詩經》里說一個讀書人,到野外看風景。遠遠聽到斑鳩在草洲上叫,就有了很好的青春感。
說是看到有個女孩在采荇菜。女孩時而在船的左邊采,時而又到右邊去,讀書人看得心吊吊的。男女有別,不可僭越,就只能遠遠看。
人家女孩或許也看到遠處的讀書人,或許也曾停了手,打量過那白衣人,美好的情愫必然也是有的。但女孩可不能停下手中的功夫,只能「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
兩個人到夜上大約都會想到白天看到的那個人,都在思考那隻斑鳩到哪裡去了,斑鳩不在夜上叫,夜裡只有布穀聲。「君子」聽到布穀聲遠而又遠,怎麼也想不清楚布穀到底去了何方。
我很長時間認為,這個讀書人根本就沒有到洲上去,沒有看到女孩采荇菜,甚至都不知道荇菜是怎樣長的。他只是吃過,只是看到人家籃子裡的荇菜,只是聽說窮苦人家的孩子到洲上去采荇菜。他想象女孩在草洲上采荇菜的景象,不過是左一下,右一下,像摘洲上的酸模。這是瞎說,洲上沒有荇菜,荇菜長在水中,橢圓形的葉,有缺口,長長瘦瘦的莖在水中伸展,深泥里有銹色的根,拔起洗去銹色,露白白的肉,是好菜。葉、莖少有人食,古往今來餵豬,那當然也是上好的東西。
那個人也或許到洲上去了,真的看到女孩采荇菜,但人家不是在洲上采,是在船上。用一根竹篙,伸到水中去,轉動竹篙,纏上荇菜莖,之後把荇菜連根拔起來,拔不起莖就會斷掉,那也就只能採到莖和葉。當然有可能在船的左邊采了會轉到船的右邊來。
不用船,站在洲岸采也是有的,我故鄉的人采荇菜就是站在岸上用竹篙纏的,這就不可能「左右芼之」了。所以我說,那個讀書人如果真的看到女孩采荇菜,真的看到女孩左一下,還右一下,那就他少說了一樣東西,就是船。船是很入畫的東西,不知道為何不說。
荇菜,就是我故鄉說的澂絲根。我幼時故鄉的池塘里有蓮藕、菱角唱主角,等這兩樣被糟蹋後找食物的人才覬覦芡實,芡實有粉粉的果,有銳銳的刺,其實只有孩童才盯上那「雞頭菱」果,大人則在意芡實的莖。把那莖割來,剝掉刺,就得到藕一樣的肉肉,可生食,也可熟食,熟食有涎液,洞空里有絲。吃完芡實莖,才會想到澂絲根,一般女人叮囑孩子去采,主要是采莖葉餵豬,要是能採到根,那當然是左眼跳了財。只是那東西長在深泥里,很難洗去根須間的沙泥,吃起來有些硌牙。
采澂絲根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荇菜,「學工、學農、學軍」的娃不知道《詩經》是什麼的。也不可能有船。澂絲根采來了,我會找粗壯些的莖,讓奶奶或是母親做菜,只是澂絲根少有肥碩的莖,所以澂絲根基本上沒有給過我們什麼張揚的芳華。
澂絲根開黃花,純淨的藤黃,香味淡淡,朵也小,五瓣而已。
花開到秋,就悄悄謝,再無人來采,青春就謝幕,所有的莖葉都會爛去,只留那痴情的心,沉在泥土裡等來年春風。
那年,我在壕溝里扯澂絲根的時候,看到十五歲的女孩春子從壩上來,她說她看到好大一方澂絲根,只說給我聽。她說那地方四處水汪汪,水面上儘是澂絲根葉,看上去都是錢,錢上儘是黃的花。我說你那是做夢吧,你從壩上來,走街上,走成家,哪裡也沒有澂絲根。她說騙你俺是狗,是貓是狐狸都行。我說你到底也不像母貓不像狐狸不像狗。再說那麼大一汪水,我也沒有船,也采不了呀。
等了幾日,還是我采澂絲根回來,又看到春子,她好似要說什麼,我搶先說我還是沒有船呀。她急得臉紅,說好多次看到我來,就想帶跟我去采澂絲根,結果只是個眨眼就沒了的影兒,人並沒有真來。我說你那是咒我,看到人影兒,那是人獻身,看到的是魂魄子。春子咬着嘴巴哭了。
明明是她罵我,我又沒罵她。
後來我到大隊裡的初中部補習功課,補習了三天,我跟母親說,這讀書的事兒太渺茫,我不要讀,耽誤了賺工分不合算,再說呢,壕溝里還有澂絲根,等我采呢。母親說不讀書你就去死。我說我不死,我就去采澂絲根。母親說,春子看到,大水汪汪,澂絲根好多,采那澂絲根要條好船。對呀對呀,俺沒有船呀。母親說,她夜來一夢,見我讀書,書中掉出許多白花花的東西,流到河裡去,變了船。有篷,有漿,還有桐油香。這是有神助呀。於是我就讀書,讀得滿鼻子黑乎乎的柴油燈煙塵。
我師範畢業,先到獅山公社,再正式分配到外縣。月工資二十九塊八,一心想攢錢,攢多攢少我都給了父親母親,有一次同分配到湖口的老彭,在路子上買了一雙三接頭的皮鞋,太小,就想賣給我,要十九元,我期期艾艾買了,結果那一個月我沒有錢寄給父親。再過一個月回家,父親在四斗丘勞作,看到我,說瞪起眼睛望我來錢,肥料沒錢買。天哪,就不該買那雙鞋。
父親抽煙的時候,我問造一艘小船要耗費好多錢吧?
父親沒有回答。那就是不用回答,造船是要好多錢的,哪怕扯澂絲根的小船。
到很多年以後,我養珍珠的時候,買了條小船,根本沒有花腦筋,只出了四百塊錢,人家就把船送來了。
這個時候壕溝里還有澂絲根,但春子說的有黃花裝點銅錢葉的大水早沒有了。春子嫁的人家就在成家 ,兩個兒子都讀初中,成家的水面都變成了魚池,任你怎麼找也沒有澂絲根呀。
後來我養珍珠的事兒也黃了,船在塘角里吸螺絲。
忽然有人說要賤買我的船,出價100元。
那當然就賣了。
第二年我養珍珠的池子裡長好多澂絲根,這時候我知道它就是荇菜,也當然讀過好多遍「關關雞鳩」,扯澂絲根的時候忽然有了感動。這菜,原是兩千多年前的人生活里就有的呢,那個傻蛋,不知道他到底看沒看到人家扯荇菜,左右芼之,或許就是胡說;或許就是眼花,沒看到船。對呀,那裡該有一艘船。
夜來夢到我那賤賣的船。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