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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醬缸》是中國當代作家柏楊所作圖書《西窗隨筆》中的一篇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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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其實不但他不干,大多數中國人都不干,蓋靈性被醬之後,正人君子,就有兩副嘴臉,一曰群眾嘴臉,一曰子弟嘴臉。對群眾時一副嘴臉,對親人時又是一副嘴臉。或上得台盤,或寫起文章,或致起訓詞,或坐在辦公桌後,是一副嘴臉;該嘴臉也,凜凜然大義滅親,不可侵犯。但一旦回到自己家裡,想想自己,想想妻子兒女,便另是一番嘴臉也。種玉麟先生駕一隻帆船,上面有若干現代化的設備,而且又逢太平洋最太平時期,危險是有的,但並不就等於往火坑裡一跳。作家老爺已如上述,官崽的表情,就更為可觀矣。我有一位當官的朋友,出席某學堂座談會,慷慨陳詞,唾沫橫飛,差一點就當場自殺,以表他視死如歸。可是回到家中,小兒子告訴他已寫信給種先生,要求也參加一份,他就立刻跳起高來,罵曰:「船翻了怎麼辦?」並引用聖人之言曰:「務虛名而得實禍,務虛名而得實禍。」

從前的醬缸固是醬缸,卻是大醬缸,還偶爾有點空隙。自從來到台灣,大醬缸變成小醬缸矣。人的想法、看法、見解,也跟着更淺、更短、更庸、更俗、更教人起雞皮疙瘩。大家有口皆碑,說種玉麟先生了不起,那是希望別人去傻,自己並不打算去傻。大家都讚揚張三,目的是希望別人當張三──自己並不希望當張三。大家都讚揚李四,也是希望別人當李四,以便自己舒舒服服過日子,如果讓自己當李四,恐怕全家都得哭上三天。咦,對岳飛先生,誰不尊敬?問題是,有幾個人願意自己當岳飛?又有幾個人願意自己的兒子當岳飛?不過研究起來,也不能怪誰?中國立國五千年,好像很少有光榮結局的民族英雄。翻開歷史書看看,凡是有幹才,有眼光,有見解,忠心耿耿,為國盡忠,拯救國家民族的英雄豪傑和愛國志士,幾乎全沒有好下場,不是被殺,便是被辱。五千年來,凡當權的傢伙,幾乎是除了二抓牌,就是二抓牌。那就是說,中國的歷史好像是一系列的奸勝忠敗,劣勝優敗的反淘汰歷史。血跡斑斑,可以一個王朝接一個王朝查考,也可以一個人接一個人查考,包管能把你查得奄奄一息,油然「嘆曰」。胡秋原先生前些時送了柏楊先生一本他的大作,曰《中國英雄傳》,六百一十四頁,厚厚一巨冊,香港亞洲出版社出版。從趙雍先生起,一直介紹到劉永福先生,把中國歷史上的英雄人物,網羅齊全。我們不必翻「正史」啦,僅就此書上所有的英雄,看看他們在百戰之後,其結局如之何吧。

該書介紹的第一位人物,是趙雍先生,梁啓超先生稱他閣下是「黃帝以後中國第一偉人」,胡秋原先生也把他閣下放在卷首,其對趙國和對整個中國貢獻之大,不用說矣。他閣下血戰了二十七年後的結局是啥?結局是被大軍圍困在沙丘宮,和蕭道成先生同一命運,餓得發毛,爬到樹上掏小鳥蛋吃,最後仍免不了活活餓死。

趙雍先生的下場,我們還可以說因他兒子王八蛋之故。但趙國的大將李牧先生,便涉及到核心問題矣。李牧先生擊敗匈奴,又擊敗東胡,復進滅襜襤。十多年間,北方悍敵不敢接近邊境。後來又大敗秦軍,使眼看就要完蛋的趙國,轉危為安。可是你知道趙國國王怎麼報答他?一霎時翻了尊臉,說他要「反」,李牧先生便只好抹脖子矣。也就在他死後三個月,秦軍長驅直入,把趙國滅亡,也把趙國末代頭目趙遷先生生擒活捉。關鍵就在這裡,寧可亡國,也不饒人。

李牧先生之後,蒙恬先生對秦國的貢獻,不亞於李牧先生對趙國的貢獻,他率領三十萬大軍,出擊匈奴,收復河套,修築長城,作一勞永逸之計。不特此也,他還是一位儒將,我們現在用的毛筆,就是他發明的。可是結局又如何哉,秦政府皇帝下了一道詔書,「賜」他「自殺」,嗚呼,連「自殺」都得「賜」,不要說人性矣,連狗性都沒有啦。他弟弟蒙毅先生還不肯死,曰:「趙殺李牧而亡,沒有殺忠良而能保國。」這話是千古真理,可是一旦到了政治性冤獄,真理不抵一個屁,而且正因為你是忠良,有礙他胡搞,他才殺你,亡國不亡國,管你的娘也。

漢王朝李廣先生,其勇其功,也是世人皆知,公孫昆邪先生曾在皇帝劉徹先生面前流涕曰:「李廣才氣,天下無雙,但他過於勇敢,總是身先士卒,與匈奴死戰。萬一陣亡,就可惜矣。」可是無論你多麼勇敢,多麼有功,到頭來不得不援例來一個淒涼歸宿。他被逼自殺時,對其部下曰:「我自束髮以來,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現在隨大將軍出征,進攻單于,而大將軍把我的軍隊放在遠道,又自己迷路,只好說天意如此,我年已六十,不能去跟刀筆吏對簿法廷。」嗚呼,大將軍者,皇帝的親戚衛青先生也,和李廣先生私人之間有過節,才故意把他派到不宜行軍的東路,教他自生自滅;他自生不了,只好自滅矣。

漢王朝另一位大將趙充國先生,史書上有崇高地位,第一次出擊匈奴時,身負重傷,刀箭血口,凡二十幾處。連老帝崽劉徹先生都大為感動,親自一一察看。到了晚年,更不費一兵一卒,敉平羌亂,建議屯田。他的結局還算強差人意,沒有「自殺」,但他的兒子趙邛先生卻自殺啦,而且他閣下也被趕下台,放逐回鄉。

耿恭先生,東漢王朝英雄,官也做得不小,進軍西域,被匈奴團團圍住,匈奴派人招降,降了就封侯爵。咦,不要說封侯爵啦,有些將軍,只要表示不究既往,饒他不死,他就陣前起義啦。但耿恭先生卻把匈奴使臣拉到城上殺掉,威鎮塞外。可是他的結局又如何哉,結局是皇帝老爺嫌他「言論怨望」,一腳把他踢走,踢走者,免職是也,免職後不久即死。所謂「怨望」,即是發牢騷。嗟夫,再大的功勳都不能發牢騷,二抓牌最恐懼別人發牢騷,蓋發牢騷可能影響他的二抓。耿恭先生還算祖宗有德,有的英雄好漢,還因為「怨望」而砍掉了尊頭。[1]

作者簡介

柏楊(1920年3月7日—2008年4月29日),中國當代作家,出生於河南通許縣,祖籍河南輝縣常村鎮常北村 ,漢族,初名郭定生,後改名郭立邦、郭衣洞,1949年後前往台灣,曾任台灣《自立晚報》副總編輯及藝專教授,為海峽兩岸的人熟知。柏楊在很多所學校念過書,但從沒有拿到過一張文憑,為上大學數次使用假學歷證件,曾被教育部「永遠開除學籍」。他的言論和書籍在社會各界引起了廣泛爭議。 柏楊主要寫小說、雜文,後者成就更高,曾被列為台灣十大暢銷作家之一,他的雜文集主要有《玉雕集》《倚夢閒話》(10集)《西窗隨筆》(10集)《牽腸掛肚集》《雲遊記》等 。代表作有《醜陋的中國人》《中國人史綱》《異域》等。[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