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簪「薛」里埋(周淑娟)
作品欣賞
金簪「薛」里埋
緊鑼密鼓的,是打情罵俏;趁熱打鐵的,是柔情蜜意。而悲劇的開始,卻總是甜蜜的。
暑天,王夫人睡午覺,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寶玉進屋來了。無事忙寶玉拉起金釧兒的手,悄悄地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俗語難道也不明白?」
金釧兒的話驚天動地,驚動了王夫人她老人家。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着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跑了。
「寬仁慈厚」的王夫人罵起女孩子來——不論晴雯還是金釧兒——真是粗鄙,她不顧金釧兒苦苦求情,到底叫了金釧兒的母親把金釧兒領出去了。
老人家一發火,金釧兒只能投井自殺,真正應了「掉進井裡頭」這句話。可悲的是,金釧兒生前死後都不是寶玉的,因為一次輕薄,一次調情,性命就沒了。
即便寶玉和金釧兒真有瓜葛,公子哥和丫鬟的調情在宗法社會裡也無傷大雅,金釧兒不就告訴寶玉往東小院兒裡頭「拿環哥兒和彩雲去」嘛。之前,寶玉也曾躺在王夫人的炕上挑逗彩霞,彩霞不像金釧兒那麼「配合」,她是「奪手不肯」。
「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那麼一廂情願的一句話,寫不出「情」字,更談不上「偷情」。通篇《紅樓夢》,最匪夷所思的「情話」,大概就是這句「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別說當局者寶玉不明白,就連我這個旁觀者也不甚明了。
一部《紅樓夢》,誰是誰的影子,誰又是誰的文字,假如何包裝成真,真又如何幻化成假,真是看也看不穿,讀也讀不完。「真與假互為鏡像,彼此照映,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作者曹雪芹看待世界的方式,並對《紅樓夢》中無處不在的『真假對立』產生了重大影響。」格非先生提到了西洋的鏡子對曹雪芹世界觀的影響——真與假互為鏡像,我想到了中國金簪子的作用——人與物互為隱喻。
有人說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有人說金釧兒是寶釵的「互文」。寶釵是「雪裡埋」的「金簪子」,金釧兒是姓白的「金鐲子」,金釧兒死後的裝裹就是寶釵的衣服,金釧兒的死亡也預示了寶釵的結局。
拋開「影子」與「互文」,直奔話語的表面。金簪子掉進井裡頭,難道是指寶玉拋棄寶釵後導致「金簪雪裡埋」?「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是指寶玉與黛玉這對玉人「俺只念木石前盟」?
真真假假,影影綽綽,含蓄而複雜的事態和世相,金釧兒雖是大丫鬟,卻不可能刻意說出那麼深刻而透徹的話來。當然,也很難說,怡紅院的三流丫鬟林紅玉都能說出「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這樣的人生箴言,王夫人身邊的大丫鬟金釧兒說出超越年齡和閱歷的預言來也不奇怪。
寶釵正和襲人東家長西家短,一個老婆子走過來說金釧兒「投井死了」。寶釵的第一反應是「這也奇了」,等她趕到王夫人房裡,她的反應依然是「這也奇了」。寶釵連用了兩次「奇」字,必有深意。
王夫人避重就輕地說起自己對金釧兒的罪過,寶釵更加若無其事:姨娘是個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她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是因為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腳掉下去的。
金釧兒投井,惹事的是寶玉,收場的是寶釵,毫無作為的是寶玉,大有作為的是寶釵——她成功地改變了風波的性質。
從賭氣投井到失足落水,大事化小了。寶釵毫不避諱「晦氣」,拿出自己的衣服充當金釧兒的「壽衣」,王夫人的罪責以寶釵的「感動大觀園」收場。
只是,賈環還有小動作,賈政還有大動作。賈環向賈政進讒言,說寶玉強姦不遂才導致金釧兒賭氣投井。「在外流蕩優伶」與「在家逼淫母婢」兩大罪名,足以讓賈政紅了眼,不能不對寶玉大打出手。
從調情到強姦,小事變大了。寶釵包庇了姨媽王夫人,卻擋不住賈環陷害哥哥寶玉。
你可以說,寶釵善解人意,更注重生者與親人的利益;你也可以說,寶釵冷漠無情,雖說「任是無情也動人」。
從哲學的角度,你可以用儒道釋來理解她的過程;從宗教的意義,你可以用因果去對應她的結局。
作者簡介
周淑娟,女,畢業於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