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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相(​田福民)

鏡相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鏡相》中國當代作家田福民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鏡相

望遠鏡

第一次見到望遠鏡,是在表哥家裡。表哥有一個兒子,論輩份,他要叫我叔叔,然而,他的年齡比我還要大幾歲。他有一台望遠鏡,很舊的,不知是從哪裡弄來的。因為他家很窮,買不起這樣的奢侈貨的。

我很羨慕他有一台望遠鏡,但也只能眼饞。母親懂我的心思,大概她是無力讓我擁有望遠鏡的,便指點我一條捷徑,叫我多去。在表哥家,我與表哥的兒子彬自然成了最好的玩伴。

表哥家的房子,真的是破敗不堪,房頂蓋的不是瓦,是地里的稻草,美其名曰:草房子。後來,在書上讀到唐朝大詩人杜甫住在成都浣花溪畔的草堂,我想那草堂與表哥家的草房子,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杜甫的草堂,堪稱詩意之所在,不然杜甫也不會在其間寫出兩百多首詩篇。表哥家的草房子,即便杜甫居於此,也不會有心情寫半句詩的。

表哥家的草房子,那草經風雨的侵蝕,已無新鮮稻草的清香與堅挺,它發黑了,軟塌了,象風燭殘年的老婦人,衣衫襤褸地於西風口呆望着灰濛的天空。屋裡黯然無光,外面的太陽,好象沒有照進來的興趣。更無象樣的家具,必備的桌椅,因為少有人打掃而蒙塵不潔,且顯得有些凌亂。

我們就在這裡玩望遠鏡,玩的心情似乎絲毫不受影響。我開始把望遠鏡對準草房子,對準屋裡的桌椅台凳,但很快就移開了。我發現,在望遠鏡里,草房子更破敗了,屋頂的草更黑更軟塌了,屋裡的家具更髒亂了——觸目驚心!

將望遠鏡向着遠處看,遠處的景物,在望遠鏡里舖陳開來,這種鋪陳似有油畫般的夢幻,又有水墨畫的朦朧。比如房子,即便是茅草屋,也有陽光的暖意,水霧的氤氤;比如樹木,在曠野里站成哨兵的威武,站成姑娘的嫵媚;比如山峰,與天際的雲團互為映襯,天地之動靜就在倏忽之間;比如羊狗,它的悠閒,它的自在,它的自然,因為它的欲望就僅於吃飽飯,不似人有太多太雜的念想。

望遠鏡的功能使得遠處之景變成眼前之物成為可能。如果沒有望遠鏡,人的視野要受局限得多。人總想有廣闊的視野,或許這也是人的本能。我的許多目不識丁的鄉親,我原先以為他們是沒有這方面的需求,現在想來我是錯的。他們每年都要借廟會之機,去到集市上,在那裡,他們暫時擺脫了農田與家務的羈絆;在那裡,他們可以看到平時看不到的人,和新鮮的事兒。他們也買些東西帶回家,然後,繼續着他們的勞作。每年一次的廟會,好象一次養料的補充,是精神的養料。補充一次,可以滿足他們一年的需求。

望遠鏡對一個人,特別是象對我的鄉親、我的表哥、我表哥家的兒子彬,以及我這樣的人,太重要了。因為現狀的改變不是容易的事情,貧困與境遇對人的束縛,始終是不能忽略的。「遠」與「近」是一對矛盾的存在。在多數時候,遠是天涯之遠,近是咫尺之近;遠不能即近,近不能趨遠。

望遠鏡有效地化解了遠近之矛盾,在它的鏡里,構建的是一個虛幻之像。應該言明的,像雖是虛幻,但它同樣能給人以精神的慰藉,給人以心靈的愉悅,如夢境之美,如圖畫之妙。且此類之像,可以隨時地、任意地呈現。其秘密的發現,也是一種情趣。

一戶人家,白牆、紅瓦、屋頂青色的炊煙。這個圖景給人兩點提示,一是這戶人家是一個殷實之家,二是它的生活是富足有序的。一個好人家,令人羨慕,它的殷實是如何而來?它為什麼如此富足有序?可以想象,這戶人家的人是知書達禮,頗有教養,父母賢惠,兒女孝順,生活有規律,有節制,春華秋實,勞然後獲。

有女人在河邊浣洗衣服。女人、河邊、衣服,很美的構圖。美當然是美,但主要的還是它是家庭權責的顯露。象一幅畫,畫裡沒有出現男人、孩子。其實,畫面的隱寓意義是很強烈的。男人、孩子,就藏在畫裡。這是一個典型的女主內,男主外的家庭。女人洗的衣服里,可能就有男人和孩子的衣服。美之所以為美,在這裡,就體現出家庭的組織之力是合理的、結實的。

一個男人背包走在路上。他好象是從外面向家裡走去,又好象是從家裡出發去向外面。總之,男人總是在路上。有誰真正了解男人呢?男人最大的苦衷是什麼?男人的可貴之處是什麼?回答是,男人最大的苦衷是孤獨,男人的可貴之處是忍受孤獨。一個成功的男人,就是能夠忍受孤獨的男人。失敗的男人,是被孤獨擊倒的。其它,勤奮、聰明、機遇,都不是男人成功的主要因素。

在望遠鏡望遠時,卻不知遠方是否也有一雙眼睛透過望遠鏡看着我。想起一句詩:「我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我希望有這樣的人,不過,我的望遠鏡里從未出現那個舉着望遠鏡的人。

然而,我相信,那個人應該是有的。

我和表哥家的兒子彬,交替着看望遠鏡。他看到了什麼,我並不知曉,也沒有問,大概各有體驗吧。我上中學後,到表哥家去的次數就少了。我或許也算是去了遠方,表哥家的兒子呢?也不在家裡呆着吧。

一次,路遇一親戚,提到表哥家的兒子彬,得到他的消息:他還好呢。

我們都過了玩望遠鏡的年齡了。

因為我們都成了需用望遠鏡才能看到的人。

顯微鏡

楊先生上我們生物課,同時擔任學校的校長。他的後一種身份,使我們對他多了一份敬畏。他身材魁梧,表情嚴肅,不苟言笑,眼神敏而有力,無形之中增加了他的威儀。他身上的藍呢中山裝,永遠是那麼的挺刮有型,透出知識份子的潔淨與風骨。同學中盛傳他畢業於上海某名牌大學,他在我們心裡的份量更重了。一位剛從學校出來任我們課的年輕女老師,壓不住陣,上課時學生吵鬧的聲音蓋過老師,最後請楊先生來講話。他講了什麼似乎並不重要,而他的到來,對我們已經是一種很好的訓示,以後再上女老師的課,就想到楊先生,同學聽話得多了。

顯微鏡對我們來說,絕對是一種稀罕。楊先生很小心地將顯微鏡擺在講台上,鏡下放一片樹葉,讓同學一個個上去看。輪到我時,楊先生看我戴着眼鏡,露出難得的微笑,大概擔心我看不清。我回座時,他問:「看清了嗎?」是看清了,顯微鏡下的那片樹葉,已非平常的樹葉。相信情感是可以異化的,一般意義上的如詩人賦予樹葉的春葉的生機,夏葉的燦爛,秋葉的靜美,彼時全無。那種情感是以樹葉的碩大個體為前提的,不得不說,我們的情感是大而化之的,其實,我們並沒有深入到樹葉的細微內部。

顯微鏡下,樹葉就是一個版圖遼闊的主權國家,高山聳立,江河蜿蜒,田野縱橫,植被豐茂。在這樣的國土上,可以享受到充分的自由,既是一種身體的自由,也是一種精神的自由。樹葉不是簡單的春葉的生機,夏葉的燦爛,秋葉的靜美,它有着豐富的內涵,它自帶的情感是深沉的,它的胸懷是博大的,它的境界是高遠的。它有喜劇的亢奮,也有悲劇的憂慮。它有華麗,也有滄桑。它是剎時的,也是永恆的。它有時間的古往今來,也有空間的四方上下。它的表達情感的方式是細膩溫婉的,而我們對它的理解卻是粗線條的,野蠻的,不涉及細節的脈絡的,對它無形無意的傷害,我們沒有察覺。

沒有顯微鏡,樹葉的細微內部我們沒有機會見着,在常人的眼裡,樹葉就是樹葉,樹葉不是樹葉還能是什麼?誰知道,那聳立的高山,雪有多厚,雲有多深?誰知道,那蜿蜒的江河,源頭在哪裡?最終流向哪裡?誰知道,那縱橫的田野,有多少條阡陌,有多少條溝壑?誰知道,那豐茂的植被,積蓄了多少的雨水,囊括了多少的花草?誰知道,有多少人設夢於此,有多少人為此痛苦,又有多少人為此歡欣?誰知道,它的喜劇是喜什麼,它的悲劇是憂什麼?誰知道,它因何而華麗,又因何而滄桑?誰知道,它的剎時是什麼,它的永恆是什麼?誰知道,它的最終歸宿在哪裡?它到底有多大?

顯微鏡,畢竟是一種高精密儀器,不為常見。顯微鏡下的所見,終究不是常態,也就是我們大多數時候,我們大多是大而化之的,處理情感,待人接物,是不可能,也不會深入細緻的。世人常嘆朋友何其多,而知音絕少有。普通朋友的情感都是大而化之的,唯有知音才能千絲萬縷地進入人的內心世界。

進入人的內心世界,象顯微鏡下探知樹葉的版圖,是有難度的,它不僅需要情感的付出,還需要技術的支撐。楊先生的資歷,加上他默然的威儀,可直抵人心深處,而後產生奇妙的反應。

一位老師,很有能力,有才華,他因而不乏崇拜者,他的頭頂頗有光環,然而,那些光環也害苦了他。他終於在自己製造的光環里昏眩,不辨方向,以至於不能自拔。楊先生作為一校之長,自然盡力去拯救他。楊先生的拯救,並非如救落水之人,跳到水裡去,拚力將人托起。他的法力,使得他不必如此救人傷己,他只是給落水者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足以讓落水者增百倍信念,掙脫死神的糾纏,一躍而起,重新回到生的岸上來。楊先生對那位老師是慈悲的,他並非粗暴地奪去他頭上的光環,而是讓他在光環里不再昏眩,定了方向。

那位老師在楊先生的指引下,經歷了沉鬱、自責、懺悔,最終又奮起。他頭上依然有光環,而光環里的他終與之前是不同的。他保持着謹慎,保持着鎮靜。他不失歡娛,但也含着憂慮。大概憂慮恰是經風歷霜之後才有的情愫,也是一種可貴的氣質。他潛心教學,他的課得到了廣泛讚譽;他在晚風裡吹笛,笛聲關乎歸鄉與離家的思緒,惆悵傷感。即如鳳凰,他是如何完成涅槃的?或許是憑藉若即若離的青春,青春的力量,難以捉摸,難以描摩。他雖不再年輕,卻捕捉到了青春的氣息,並吸收為自身的養份,蓬勃生長。

用我們今天的話說,楊先生是位真正的教育家。他深諳,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幅遼闊的版圖,其間高山聳立,江河蜿蜒,田野縱橫,植被豐茂,每一個人都享有身體的自由與精神的獨立……

哈哈鏡

這裡是一座博物館

很多人站在一面鏡子前,有男人,有女人。

很多人站在一面鏡子前,有小孩子,有青少年,有老年人。

很多人站在一面鏡子前,有醜陋者,有漂亮人。

很多人站在一面鏡子前,有巨胖者,有奇瘦人。

很多人站在一面鏡子前,有貧窮者,有富裕人。

很多人站在一面鏡子前,有高尚者,有卑微者。

很多人站在一面鏡子前,有強權者,有弱勢人。

很多人站在一面鏡子前,有痛苦者,有歡樂人。

他們都笑,不加掩飾地笑,開懷地大笑: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鏡,名副其實。

他們笑鏡中的自己——看啊,那是我嗎?

鏡中的人是什麼樣呢?變了,臉變長了,身變寬了,腳變細了。這種漫畫式的變化是奇妙的,醜陋者怎麼更丑了?漂亮者也不漂亮了?胖者愈胖了?瘦者也胖了?鏡子究竟施了什麼法術,導致了這種變化?

還有一種變化是耐人尋味的。貧窮者會變富裕嗎?富裕者會更富裕嗎?卑微者會變高尚嗎?高尚者會更高尚嗎?弱勢者會變強權嗎?強權者會更強權嗎?痛苦者會變歡樂嗎?歡樂者會更歡樂嗎?

搏人一笑,也僅是一笑,其實笑里也藏着深意。鏡中人外形的變化,不忍看,也是可忍看,因為他本人深知,鏡中人不等同於鏡外人。美者自美,丑者自丑,胖者自胖,瘦者自瘦。

現代人注重外表形象,哈哈鏡效應被廣泛運用。為什麼有人在某些人眼裡很醜,為什麼有人在某些人眼裡很胖,就是因為那人是用哈哈鏡照人。如果你很在意,那你就上當了。要分辨出真正的美醜、胖瘦,關鍵的還是要對自己有充分的了解,在此基礎上建立的信心,才是穩固的,經得起時間檢驗的。

反過來,若是你用哈哈鏡照人,獲得別人或丑或胖的印象,以此來攻人不是,在明智者那裡,是無力的,只能證明你的虛弱。哈哈鏡是取悅人的一種鏡子,絕不能用它來正衣冠,理容貌。歷史舞台上,丑角是點綴,卻不能充當黃鐘大呂般的英雄。假若哈哈鏡切入日常序列,必將擾亂原本有秩序有條理的生活,成為一場災難。

而另一種變化,其實不可能因鏡而發生。設若貧窮與富裕,卑微與高尚,強權與弱勢,痛苦與歡樂在鏡中能演繹,即便是虛擬的演繹,也是人願意看到的。看來精神上的變易比形體的變易要艱難得多。關乎人性的東西,唯有從他自身加以根本改變,否則,別無他法。你是你的你,任何外力都不能編排你,左右你。

或者說,以哈哈鏡照各態,貧窮依然貧窮,富裕依然富裕,卑微依然卑微,高尚依然高尚,強權依然強權,弱勢依然弱勢,痛苦依然痛苦,歡樂依然歡樂。這一切都不是兒戲,更有甚者,哈哈鏡里的它們都將被放大,被扭曲,被戲謔。你的所有情狀都不可與人語,人給你的就是一個哈哈鏡,讓你見着你的尷尬。

我特別注意了,一些人在哈哈鏡前的表現。貧窮者緊鎖着眉,他的眉被拉得很長;富裕者上揚着頭,他的頭被鼓得很大;卑微者低躬着腰,他的腰被按得很曲;高尚者下垂着手,他的手被抻着很細;強權者硬挺着胸,他的胸被隆得很高;弱勢者緊縮着身,他的身被擠得很扁;痛苦者怒睜着眼,他的眼被撐得很空;歡樂者快跳着腳,他的腿被漲得很粗。

他們大笑。對着鏡中的自己,他們多少有些不滿,或許以為,在鏡里,他們不該是這樣的人,至於應該是怎樣的人,他們也說不準。對着鏡子,他們或搖頭晃腦,或擠眉弄眼,或搔首弄姿,他們想糾正鏡中的形象,可是越糾正,鏡中的人,越搞怪。他們有些怒了,他們似乎是怨鏡子,實是怨自己。然而,鏡中的形象並不聽使喚——徒勞無功。然後,他們走了。

站在哈哈鏡前,我也大笑,繼而,我開始找回真正的自我。我確認,我是這樣一個人:

我是一個男人。

我是一個中年男人。

我是一個不醜陋也不漂亮的人。

我是一個不胖也不瘦的人。

我是一個不貧窮也不富裕的人。

我是一個不高尚也不卑微的人。

我是一個不強權也不弱勢的人。

我是一個不痛苦也不歡樂的人。

哈哈鏡里的人看着我,也笑了。 [1]

作者簡介

田福民,自2000年始業餘寫作,以散文為主,迄今為止,累計文字量200餘萬字。。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