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槐(阿元)
作品欣赏
问槐
——读军旅作家唐雪元《兵心如虹》之《空坟》
坟是空坟,初听标题,令人悬念顿生。
遗腹子不是亲生子,再看文章,情节跌宕起伏。
英雄与英雄的孤独,烈士与烈士的后人,那片贫瘠而苍凉的土地上,究竟上演着怎样的故事?
坟与空坟
距今百载,青年张仕龙发动农民暴动,事后远走他乡成为职业革命家,任中共县委书记,为革命奔波辗转,最后被捕就义。敌人搜捕的时候, 他把逃跑的机会让给别人;敌人冲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教一个孩子认字;敌人严刑拷打的时候,他拒不供出自己的同志;敌人扣动扳机的时 候,他还在号召群众加入工农红军。他的眼里没有绝望,他的心里没有恐惧,他大声高呼“红军万岁”,他的喉咙被敌人割破,他很渴,他接 受了一个农民端上来的水。那一刻,所有人都看到,那水顺着他割破的喉咙流下来,慢慢变成血色……
苍茫散去,历史一面血红一面惨白。在张仕龙浩气凛然舍生取义的萧萧路上,伴其同甘共苦出生入死的人正是其胞弟“三叔”。胞弟从小腼腆胆小,却因崇拜哥哥而弃笔从戎,帮哥哥送信跑腿,积极参加各种密会,甚至去烟馆和妓院伪装打探,成为他最亲近的心腹。
在暴动之后被优先疏散,躲过了敌人的屠刀,进而以生的勇气在敌人的屠刀下抢走哥哥的尸体,掩埋在张家土地上,那无碑的只以槐树为证的 坟茕里;之后因吸毒嫖妓倾家欠债,又被嫂子设计未能继承哥哥遗产,奈何以死的勇气在一布袋银圆的诱惑下挖出哥哥的尸体,为黄泉下的哥 哥配了阴婚,入赘一个芳龄二十的出殡女子,终于在良心的屠刀下沦落成全县最著名的酒鬼和赌徒,从此出卖了哥哥,彻底背叛了革命,还阴 险陷害哥哥的遗孀和遗腹子。
至此,坟变成空坟。坟中的人永不瞑目,坟中的秘密烂入土底,直到……
孤独的槐树
“嶙峋的身躯倾斜着,胸前有孔被火烧空的黑洞,一侧枯枝如同残肢断臂探着身向虚空伸去,仿佛要抓住什么却没有抓住;另一半则静静地凋 零地挂着些叶子。”苍茫大地上那棵孤傲那棵悲壮的树,为烈士守墓百年。
百年前,脆弱的树苗,飘摇在硝烟和风雨里,竭尽全力来标记一个无碑的墓,却在尸骨未寒的坟里蓦然听见“潮湿、滞重、带着刺痛和摩擦的 声响”,看见怪异而诡秘带着寒意与黑衣的人。那一刻,无辜的槐树变作烈士的化身,以其血的印象和断臂残肢的灵魂,坚定不移地立在英雄 的空坟旁,在这贫瘠而苍凉的土地上,从一颗无力的小苗逐渐成长为顶天大树,历尽饥荒、天火,历尽风霜、人祸,被历史的天空渗透得千疮 百孔,却在人心的土壤里茕茕孑立,在“眼前随风起伏的麦浪中时隐时现”,变成一座灯塔,一座孤独的灯塔。
以居高的身姿回望来时的路,以疮痍的面孔向神明乞讨。年馑的时候,人们吃它的叶子,剥它的皮,肆意拨弄,疯狂采摘;有一年打雷,天火 降下来,把树烧了一半,它一半在燃烧一半在挣扎,照亮了半边天空,却终于奇迹般地活下来。这让人不惊而颤,让人肃然起敬,想起英雄仕 龙,想起他为民捐躯,想起那枪林弹雨,想起一个精神的巨人像树一样倒下,它愤怒,它悲鸣,甚至有时,它哀伤,为那守坟的烈士的遗孀, 挂了绳子静坐在树旁,以上吊的姿态与祠堂的祖宗分庭抗礼,紧紧地守住她活着的根基,她的土地、她的房屋、甚至她这个人,默默忍受一切 呜咽的冷冷的沉重的风,最后却仍然死于饥饿。
英雄或许注定是孤独的,孤独是正义、是良心、是慈悲、是血,在四万万人中站起,在四万万人中倒下,还要容忍舍弟的背叛,惦念孤独的遗 孀,最后还要死不瞑目,眷恋芸芸苍生与众般苦痛。
寿星眉
“作为一种血缘特征,绝大多数的张家男人都有两道寿星眉。浓密、旺盛的两道,轮廓清晰走势平稳,长长地躺在或高耸或低平的额头上,随 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长越来越淡,最后凌空出世几根,定型为蝴蝶的长须。”寿星眉作为张家血缘的证明,或者说作为张仕龙和三叔都是张家 人的证明,遗传着一个家族的血脉与特征,以相同的基因翻译出不同秉性的人,历尽岁月的颠簸与洗礼,最后连相同的眉也变得不同。
漫漶不清的照片上,烈士和志士模糊的合影,遮盖住血一样真实的历史,却无法阻拦仕龙脸上标识一般的寿星眉。它刻印出他的身材高大,他的相貌英俊,他的义气凛然,他的叱咤风云,即算他已闭上眼睛,躺在一堆狼藉的断臂残肢里,即算他的两颊凹陷,露出的牙床上缀着团团青灰的霉斑,他依然活在众人的记忆里,为后人景仰,为后人铭记,他的灵魂已化作孤独的槐树,与天同寿潇洒不羁。
蓬乱不堪的柴房里,一个不像从娘胎里生出的活物,长发枯草般垂肩,面孔树皮样皱缩,灰黄的几根长眉蝴须般颤动,招摇着溃烂腐蚀的深陷 浑浊的眼,即算之后将一头蓬乱的荒草剃得精光,终于穿上干干净净的青布衣裳,那世代相传的寿星眉长在三叔的脸上终于还是累赘,只会让 人沉重,让人惋惜。
三叔人再坏好歹携带着张家血统的寿星眉,以其为铁证博得嫂子的同情分得哥哥的十亩田地,最后还想以老革命家的身份打动省里的记者虏获 政府的补贴。可张继红却不同,他虽然长得像美男子,生出端正的长脸和挺直的鼻梁,点缀以鬓角的剑眉,以烈士的遗腹子面世,却出奇地缺 少了两道寿星一样的眉,这让聪明的读者蓦然想到:他在张家落地生根,但他不是张家的人;至少说,他没有张家的血脉。
是的,他只是张家土地上的灰十样锦。
灰十样锦
十样锦又称塔菊,是将各种不同花型、花色的菊花接在一株黄花蒿上,形成塔形,因而同时开花,五彩缤纷。
文章第一次出现“灰十样锦”时,记者正在搜集张仕龙事迹。曲里拐弯的路上,省管正处级王调研员及其庞大家系组成的旅行团陪同记者参观 了烈士陵园和起义地址,额外参观了某个神仙修炼的山洞、王母娘娘洗澡处、猪八戒铁钉耙化成的山峰等风景圣地,在要求每一处都要合影留 念的同时带领旅行团遍地寻找一种花,灰色的花,叫做“十样锦”。王调研员家的后院里已经有了赤橙黄绿蓝靛紫各色花系,却独少了灰十样 锦,他说:“张继红就是这样的灰十样锦。”那时,张继红正在张罗着给他爹迁坟立碑。
文章第二次出现“灰十样锦”时,记者正在参加张仕龙迁坟仪式。翻飞着团团红火焰和黑纸屑的车窗外,王调研员等县委领导在鞭炮的迎接声 中在新修的坟地上依次致辞,王调研员以轻车熟路声情并茂的官腔令人愀然动容潸然泪下,最后红着眼圈强忍悲痛十分简洁地总结说“张继红 同志为烈士修碑功在千秋”,而在下车之前,却喃喃告诉记者:“继红这小子真是个灰十样锦。”由前知,灰十样锦是王调研员正在寻找的稀 罕物。
由此看来,张继红是个灰十样锦,是张家土地上一个稀罕的不被欢迎的人,或许是因为他不是正品,而是嫁接而来,非但没有缤纷五彩反而 “灰”成仕龙夫人最大的原罪:用一个“野种”假冒烈士遗孤骗取遗产,横刀夺了烈士胞弟(即三叔)“天经地义”的继承权。或许正缘于 此,继红就一直被王调研员——这个当年被烈士有意保护的革命火种——认为是“灰十样锦”,也一直被村里的人冷落、蔑视、欺压、打击, 以至当年头脑活泛雄心勃勃的他一夜之间赚了二十万却并没有发迹:他的养鸡场被人下毒,他的饭馆和台球厅无人光顾,用几万元买来的拖拉 机一夜之间变成被肢解的废铁。他愣了,涣散而迷茫了,彻底老实了,以至在村里人步他后尘办起养鸡场修起院墙的时候,他仍在日复一日锄 作薄田;在邻居以非常低廉的价钱答应让他用井水的时候,他微笑着拒绝依然走很远的路从河边担水来浇灌自己的土地。在这片贫瘠而苍凉的 土地上,他变得“遥远、谦恭而高深莫测”。
从那之后,谁也不知道他是藏起了剩余的钱还是真的一贫如洗。
从那之后,人们只知道他一直想为他的父亲重新建坟并立碑。
……
写在最后
三叔在挖走哥哥尸体的那一刻,看到哥哥好像在几个月的时间里突然老去了,脸上还恶作剧地挂着一朵霉色的花,以温和而带着嘲讽的微笑引 他回到兄弟俩快乐无忌的童年,然后是无限的凄倦,无数的哀啸。曾经兄弟情深,一起出生入死,之后阴阳两隔,从此不共戴天。英雄,在这一刻,终于孤独地死去,也终于孤独地活着。
“我怀上了!”仕龙夫人跪在老族长的面前,素净而悲戚,在男人们争议着怎样用遗产给三叔还债的时候,她只是想活着;“继红不是烈士的 亲骨肉!”善于持家的仕龙夫人亲口承认了这个血淋淋的事实,在村里的人们鬼使神差风言风语的时候,她只是想发泄,想解脱,一颗被压迫 被虐待的旧社会卑女的心。
继红不是仕龙的亲生子,却深深感恩仕龙夫人即他母亲的养育之恩,立誓要为这位英雄修坟立碑,纵使倾家荡产,也要让英雄住好。继红是一 个知恩图报的人,比起众多人,他是一个好人,至少是一个好儿子。
如果说死去的张仕龙是活在人们心中的英雄,那么,活着的张继红,或许可以说,是依然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英雄。
就像那棵,茫茫天地荒草丛生中孤傲而悲壮的槐树。[1]
作者简介
阿元,男,出生于197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