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散文(溫新階)
作品欣賞
閒話散文
1
散文必須要有真情實感,沒有情感的散文,很難說是好散文。
但是,散文在情感上是必須克制的,我非常贊同謝有順教授的觀點,在情感上不克制的散文,是濫情散文。作者的情感越克制,他傳達出來的情感力量就越大。比如朱自清的散文《背影》,可以說是現代散文中不可多得的精品。作者把自己對父親的感情影藏得非常深,而傳達出來的情感力量卻非常強大。
情感上要克制,不濫情,就要減少直接抒情,直抒胸臆不能說不好,但是用多了,散文的藝術性就弱化了。可以把情感隱藏在描寫里,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寥寥七個字,道出了寫景與抒情的真諦,一切環境描寫的文字都是作者表情寄意的載體,都必須為文章所要表達的情感服務,一切景物又必然引起作者情感波動,進而付諸文字,形成景語。我們讀賈平凹的《商州初錄》和《商州又錄》,看他對商州的那些凝練而又特點鮮明的景物描寫,我們仿佛看到了作者一臉的笑容,一臉的欣喜,他對故鄉深深的熱愛都隱藏在那些描寫當中。同樣,也可以把情感隱藏在敘述之中,比如朱自清的《背影》,一個站台上細節的敘述,勝過了多少直接抒情!
又比如魯迅先生的《藤野先生》是作者在廈門大學任教時寫的一篇回憶性散文,這篇散文作者通過對留學日本生活時的回憶,以深切懷念之情,熱烈讚頌藤野先生辛勤治學、誨人不倦的精神及其嚴謹踏實的作風,特別是他對中國人民的誠摯的友誼。文中寫作者離開仙台醫專時,藤野先生送給作者照片,也希望作者以後照了相也把照片寄給藤野先生,並且時時通信告訴他此後的狀況。接下來,作者寫到:我離開仙台之後,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經過的年月一多,話更無從說起,雖然有時想寫信,卻又難以下筆,這樣的一直到現在,競沒有寄過一封信和一張照片。從他那一面看起來,是一去之後,杳無消息了。
這幾句話是敘述,但是我們從中可以體會到作者深深的情感。
2
散文是語言的藝術。
對散文語言有很多要求,比如準確、鮮明、生動、清新、自然、流暢等等,這些說的都沒有錯,當然還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加上許多條。
我非常在意散文語言的流暢。
一篇好的散文的語言,就像一棵生長得很順溜的楊樹,從本到末,沒有一處疤痕,沒有一個結瘤。又像一條順順噹噹的水渠,渠壁光滑,沒有一塊碎石或是一塊土垡來阻礙水的暢流,迭迭漣漪,聲聲歡歌,一路向前。
這樣的散文讀起來真是一種享受。
我們有些散文,立意也不錯,也不乏生動的句子,但是中間時不時有一兩個句子跟上下句的銜接生硬,顯得突兀,讀到這裡,就像水渠中有一塊石頭突然阻擋了渠水前行,讓我們的審美流程突然中斷,很不舒服。
要使語言流暢,要講究,要斟酌,不能太隨意,不要認為沒有歧義念得通就行了。跟上下句的銜接要自然,要順暢。覺得不自然不順暢,就要調整,有時需要換一個詞,有時需要調整句式,有時需要調整句子前後的順序。
認真閱讀大家們的散文,他們的語言是何等地流暢生動,我隨意翻開沈從文先生的《湘西散記》,隨便摘出一段就可以見到作者的功力:
我的小船已泊定了。地方名「纜子灣」,專賣纜子的地方。兩山翠碧,全是竹子。兩岸高處皆有吊腳樓人家,美麗到使我發呆。並加上遠處疊嶂,煙雲包裹,這地方真使我得到不少靈感!我平常最會想象好景致,且會描寫好景致,但對於當前的一切,卻只能做呆二了。一千種宋元人作桃源圖也比不上。
我已經把晚飯吃過了,吃了一碗飯、三個雞子、一碗米湯、一段臘肝。吃得很舒服,因此寫信時也從容了些。下午我為四丫頭寫了個信。我現在點了兩支蠟燭為你寫信。光抖抖的,好像知道我要寫些什麼話,有點害羞的神氣。我寫的是……別說了,我不害羞燭光可害羞!
這裡加一個字或者少一個字都會覺得不妥,改變一個句式都會覺得不順。當然,也許作者並沒有刻意為之,但是作者的功力不凡,一下筆就有了這樣的水準。
要使句子流暢,要注意不要把平時喜歡運用的口頭用語寫到散文里去,這一點很重要,因為我們平時口頭上說得習慣了,一動筆自覺不自覺就會把某些口頭用於寫到散文里去,其中有些口頭用語妨礙了句子的流暢,削弱了文學性的表達。
檢驗句子是否流暢,有一個很好的方法,就是用普通話朗讀,讀起來很順,沒有疙疙瘩瘩的感覺,沒有覺得彆扭的地方,說明行文流暢,我經常用這種方法來檢驗,至於是否達到流暢的要求,只有留給讀者來判斷了。
3
散文是美文,應該寫得美。
自然有自然的美,修飾有修飾的美。
樸素有樸素的美,華麗有華麗的美。
像劉白羽先生的《長江三日》,雄渾壯美,氣勢磅礴,語言華麗,淋漓酣暢,多種修辭手法和表現手法的綜合運用,增加了語言表現力,為作品增加了色彩和詩意,因而成為一個時代的散文名篇,為人們傳誦。
於我個人而言,我更喜愛自然美,樸素美。
我的很少有堆砌的形容詞,修辭手法也用的不多,就像一杯白開水,有時連我自己也覺得寡淡無味,但我還是不願改變。
我們的散文作家中,既有劉白羽先生這種寫法的名家,也有更多的不尚雕飾,語言樸實的大師,像沈從文、朱自清、汪曾祺以及三毛都可以說是其中的代表。
比如汪曾祺先生的《葡萄月令》,全文介紹一年之中與葡萄的種植、培育、採摘、貯藏等有關的「知識」,從一月寫到到十二月,像記流水賬一般。我們隨便摘出幾段來:
一月,下大雪。
雪靜靜地下着。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
葡萄睡在鋪着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春風。
立春後,要刮四十八天「擺條風」。風擺動樹的枝條,樹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樹枝軟了。樹綠了。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里,長出了茵陳蒿。碧綠。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鍬一鍬挖開。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來了,烏黑的。有的梢頭已經綻開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蒼白的小葉。它已經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來,放在松松的濕土上。
不大一會,小葉就變了顏色,葉邊發紅;——又不大一會,綠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備料。把立柱、橫樑、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楊木的、樺木的,按照樹棵大小,分別堆放在旁邊。立柱有湯碗口粗的、飯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豎柱。然後搭橫樑,用粗鐵絲緊後搭小棍,用細鐵絲縛住。
然後,請葡萄上架。把在土裡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來,得費一點勁。大的,得四五個人一起來。「起!——起!」哎,它起來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條向三面伸開,像五個指頭一樣的伸開,扇面似的伸開。然後,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面呆着。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後面,距主幹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溝,把大糞倒在裡面。葡萄上大糞,不用稀釋,就這樣把原汁大糞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夠了。
表面馬上看起來,文章很散,確實像記流水賬,作者通過自己的細緻觀察,詳細介紹了葡萄十二個月的生長情況。語言平實自然,很口語化,作者以時間為序,不但寫了葡萄在每個月的生長狀況,對根、藤、蔓須、葉、果實在不同時節的狀態都有描寫,同時,更寫出了人的勞動,人對葡萄的感情,也抒發了作者豁達開朗的人生態度。這篇散文的「散」是一種高妙的表現技法,是與作者那淡泊、平和的心靈境界分不開的,顯示了他飄逸、灑脫的人生氣度。語言樸實,幾無修飾,仔細品味,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韻味飄散在字裡行間。
那些經過化妝師精心設計化妝修飾雕琢走上舞台的美女無疑是美的,甚至可以說光彩照人。但是如果素麵朝天依然還是美的,這樣的美更具震懾力,更能讓人們愛戀無限。
4
謝有順教授認為:散文要在今後的時光中有所作為、有所創新的話,還真的要從小說中找些啟發。有人認為,散文和小說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文體,其實很多優秀的小說也可以把它們當做散文來讀。比如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他自己認為是散文,但是最初發表在《上海文學》時,是把它放在小說欄目里的。法國的偉大作家馬賽爾.普魯斯特的代表作《追憶逝水年華》是小說,你把它當做散文來讀也未嘗不可。
事實上,有很多作家的作品不好嚴格地劃分為小說還是散文,比如魯迅先生的《藤野先生》、《社戲》有人說是小說,有人說是散文,又比如賈平凹的《商州初錄》、《商州又錄》,有人認為是散文,有人認為是小說,賈平凹自己說:像我的的《商州初錄》《商州又錄》這樣的作品,有人將其編入小說,有人將其編入散文,我自己其實並不願意將其分得太清,「有故事情節就把它當做小說,沒有情節就當作散文寫」,但感情都是真實的。
散文適當借鑑一下小說的某些寫法,可以使細節更生動,對話更傳神,人物更豐滿。
我自己在散文的寫作實踐中,也運用了一些小說寫作的元素,我的有些散文,也有人認為就是小說。比如發表在《民族文學》被收入兩種散文選本的《一棵樹》就有人認為是小說,但我個人認為,雖然這篇文章有一些小說的元素,但它還是散文。還有發表在《天津文學》上後被省作協收入年度選本的《時光的流逝悄無聲息》,也有人說是小說,還有我的一組散文《逝水》,《北京文學》發表時乾脆改成了《小小說二題》。這些作品能引起人們的關注,說明有些可取之處,也許這就是從小說中找些啟發的作用。
小說的有些寫法能給我們散文寫作一些幫助,但是,散文畢竟是散文,不能在小說的跑道上滑得太遠,把散文弄得幾不像,那樣就會走向反面,那就違背了我們的初衷。
近一些年,散文和小說、詩歌相比,顯得有些靜寂,有些停滯不前,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散文的沒有邊界,比如門檻的進一步降低造成了虛假繁榮和泛濫,還比如散文創作隊伍的突然龐大而呈現處良莠不齊的狀態,再比如評論的缺失和推介的不力等等。但無論怎樣,作為一個散文愛好者,一方面要敢於直面不足,要大膽實踐,勇於創新,另一方面,也要耐得住寂寞,不以關注度為判斷成敗的唯一標準,下定決心把散文創作堅持下去。英國作家愛德華·摩根·福斯特說過:假若散文衰亡了,思想也將同樣衰亡,人類相互溝通的所有最好的道路將因此而切斷。
我們肩頭有一份責任,所以我們必須堅持!
因為我們的堅持,才會呈現明天的精彩。
散文集《白太陽》要付印了,寫了這些話代替本書的跋。
萬分感謝三峽大學朱華陽教授為這本小書作序,他可以說是從萬忙中抽出時間來做這件於他來說純屬負擔的的事,其中的情誼自當銘記。[1]
作者簡介
溫新階,男,土家族,1989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