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村的记忆(陈社英)
作品欣赏
陈家村的记忆
渭河自西向东从关中平原腹地穿过,将关中一分为二。它北边陡峭,上了坡就是一道狭长的黄土高原,井水埋藏较深,大部分土地靠渭惠渠、泾惠渠引水灌溉。南边却是平坦宽阔的田畴,庄稼主要靠井水灌溉,一年两熟,收成丰硕而平稳——我们陈家村就坐落在渭河以南七八里处。
一九五八年前后,与渭河垂直的一条公路修成,贯通了渭河南北,它就是西韩公路。从此,我们向南上西安城,向北到耿镇乃至渭河以北,就沿着又平又宽的公路穿梭而过。
我们村只有一条街道,东西走向,西起西韩公路一直向东延伸,怎么说也有一里多长,全村四五百口人,分住在这条街道的南北两面。南面的人家门向北开,北面的人家门向南开,几乎两两相对。我们村街道又直又宽又平又干净。于是,陈家村人爱文化,陈家村出文化人,成为我们长久的骄傲与津津乐道的故事。
栽种竹子的人家
“陈家大村大社的,容不得你胡来!”这是陈家村人教育娃时常说的话,说明陈家村人很看重德行乡性,陈家村人很看重舆论的力量和道德的自律。坤爷就是陈家村人,他大名陈坤山,因为他家辈分高,人老几辈都排不过来。所以全村人老老小小,几乎都叫他坤爷。人常说:人穷辈分高,想来坤爷祖上也很贫穷,但到了坤爷这一辈,靠他的聪明,勤奋,钻研而得来的才学还有魄力,硬是把一个不起眼的小家过成了较早进入小康的颇有文化气息的家庭,这是村里人都羡慕的,同时,也是读书人比较理想的家庭境界。
坤爷以一己之力,曾让父亲安享晚年,让母亲在半瘫之中度过了八年有医药有侍奉的生活;特别是他的儿子陈亚红,喜欢思考,喜欢写作,在失利时淡定,在获得时谨慎。在有了一官半职时仍喜欢吃包谷珍,吃哨子面,喜欢回到坤爷生前居住与喜欢的院子里,对着坤爷生前栽种的竹子思考反省。我们约略感觉到,坤爷的气质由内而外,又由家庭辐射到我们陈家村,我们这些晚辈也就有幸吐纳这样一种富含文化的空气。
坤爷家的院门很小,没有修什么像样的门楼。门仿佛是黑色的,因为年代久远,早已变成像灰像土又像黑的四不像颜色,门下面有一条条裂缝。不过,从门缝中是看不见他家院子的,因为门内有一堵墙,我们那地方人俗称照壁,几乎家家都有。可坤爷家的照壁前面有一丛竹子,据说是坤爷从外地拿回来的,这丛竹子就成为他家的标志。
说实话,竹子是一种喜水的植物。可我们这里地处黄土腹地,常年干旱少雨,并不适合竹子生长,所以,竹子就成为稀罕物。竹子刚栽上,我们几乎天天来看,看郁郁葱葱的竹叶渐渐变黄变枯干,再看竹子也渐渐没有水分没有润泽的气息。然而,就在我们已经为这片竹子惋惜甚或哀悼之后,它却又从根部萌发出小小的绿色的竹箭。这丛竹子后来越长越高,甚至高过了照壁;越长越多,把整个照壁都遮住了。于是,我们站在坤爷家门前,看见的不再是遮掩甚至拒绝的照壁,而是一丛很茂盛很有文化的竹子。轻风袭来,竹叶潇潇,在村中很是独树一帜,看竹,画竹,读竹,写竹成为我们这些孩子潜意识的向往与思维活动,在当时,我们也许并没有感到什么,可是,我们很干渴的土地上有一丛很有水味的竹子,很封闭的心灵中有一丛外来竹子带来的信息,这就给我们插上了向外看向外面走的意识,这就够幸运的了。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我后来每读苏东坡,都会想起坤爷家的那丛竹子。后来我也知道,坤爷学习优秀刻苦,从畜牧兽医学校毕业后分到甘肃天水,三年困难时期,在事业如日中天之际无奈回到故居,离开了他擅长与挚爱的畜牧兽医工作,我猜,他是想用竹子维系他与文化的关联,用竹子表示他四季不变的追求。
坤爷回家后,骤然变成了一个农民,但他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他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子开办了一家“民桩”,也就是给马驴等大牲口配种的地方。在如此简陋的地方,他第一个搞人工授精,成功率高,方圆几十里没有不知道的,坤爷为此写了论文,直到现在还有人阅读和引用,他的研究成果直到现在也还有利用和研究价值。于是我们村西头,一街两行拴满了骡马,母马母驴是拴着的,刚生下的骡驹马驹就在母马身边散放着撒欢。为了防止马驹踢伤小孩,就给它们脖子上系一条绳子,拴着一个胳膊粗细一尺来长的小木棒,马驹一跑一蹦,木棒就会敲打它的膝盖,迫使它们乖乖的停下来——这曾是陈家村一道著名的景观。
坤爷还当队长,在贫穷加斗争流行的形势下让陈家村的劳动日价值一块钱,这在当时很是轰动。他还在“以粮为纲”的偏颇中倡导组织栽种培育果园,派人到西北农学院学习果木修剪,在果园里套种苜蓿;还组织陈家剧团,把《红灯记》《白毛女》等样板戏,自编成秦腔、眉户、碗碗腔演出,他担任主角,还亲自带人到戏曲研究院向吴德、马友仙等秦腔名家学习,方圆几十里,轰动一时。
后来,坤爷老了,他不幸患上了中风,行动不便时,便长久坐在那丛竹子前沉思。竹子低语,坤爷无言。写到这里,我便无语叹息,以坤爷的才学与悟性与专一,本可以在畜牧兽医或编剧演戏,甚或是行政领导等任一方面有更大的成果乃至成就,可是坤爷却这样屈就在一个平常的村子里老至终生。也许他心有不甘,他又不愿辩驳,不愿寻求原因,不愿把原因写在社会这一页上。因此,他只有无言,只有沉思,只有借竹子来排解,借竹子去追随苏东坡一般的旷达与结局。
收藏书本的木匣
我们村北边一排略偏东头有一个普通的院子,三间宽,长短与大家伙儿一样。它后面盖了三间大房,前面没有一般人家常有的对峙厦子房,只靠墙栽了一圈树木,所以院子比较宽敞。这就是我们村陈正奇的家。
陈正奇的父母都是普通人,他的母亲说话声音尖细而响亮,勤劳而慈善。谁家的孩子病了,她常常给孩子叫魂收精;她还喜欢用玉米珍做醋,发酵时什么酵母也不放,把包谷珍放在小小的瓮里,再添上几瓢水,每天用分了杈的香椿树枝搅拌,几十天后就做成又酸又有营养的粮食醋,谁到她家去,她都给舀一缸子。尽管我们说那是神醋,给了别人就不酸了,她还是照给不误。
她特别喜欢我们这些小孩到她家去玩。最吸引我们的,是她家东边前檐小房子的拐角有一个放书的小匣子。这个匣子很小,只有一尺多长,宽高都是五六寸;它好像时间很长很长,尽管没有上过什么漆,但是,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好像岁月给它蒙上了一层神秘与珍贵。文革前后,没有书来安顿我们过盛的精力与灵魂。可是这个匣子里却放了满满一匣子书,有连环画,更有我们最喜欢的长篇小说,厚厚的几大本。我们想借又不好意思,怯生生的翻看着,不住的偷看着陈正奇与他的妈妈,最终,我们往往会得到一点小零食与一本书。
那个时期,我们看书很是爱惜,但是,一本书看的人多了,书角往往卷起来,她就把书角抻展,再用一块砖压一个晚上。有的书散了架,她就用绳子缝在一起。他们母子还用牛皮纸给书另外粘一个封皮,用毛笔写上书的名字;这些书就好像盖上他家独有的图章,又结实又柔韧又有怀旧的气息,不用看姓名就知道是谁的。
就这样,我们用他的一本书,与其他人换着看了许多本书。陈正奇更是从这个小匣子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在文革结束的第一年,就考上了陕西师范大学政教系历史学专业;他博古通今,如今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教授;至今已经出了几十本书,从学术到文学,可谓是著作等身。他常常资助村里考上学的贫寒子弟,每每叫我们自叹弗如。
他家的这个小匣子,是一个有限有形的小空间,却通向旷远无垠的空间与悠久邈远的时间。他家的这个小匣子,是属于他自己的一个藏书的愿望,更是属于我们村所有孩子的财富与想象。
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感念这个陈旧的放书的小匣子。它引领我们走出小小的陈家村,又把我们引回到久违的村庄;它喂养我们长大,又把我们引回到难以忘却的孩提时光。尽管这个小匣子可能早已不存在了,但我觉得,它是我们心中一块大大小小的隐秘,它是我们最想讲述的一个短短长长的故事。
逼我讲课的姑父
一九七六年,荒谬的文革终于结束了。第二年冬天,国家时不我待,果断恢复了高考。我们村的陈正奇考上了大学,我也艰难而又幸运地考上了中专——蒲城师范学校中文专业。那年春天,我们就像反季节的蔬菜一样,在全村的羡慕与祝福中,放下拿了将近十年的农具,走入象牙塔。
夏天放了暑假,我们像回归的候鸟一样,回到村里。白天,我就去帮我妈干农活,晚上,就帮我弟弟复习功课——我的暑假生活像钟表一样转圈重复。有一天,一个长辈捎话给我,让我到玉泉姑父家去一趟。我吃了一惊,我家虽然和他家紧挨着,但由于他常年在陕北教书很少回来,所以我几乎不认识他。到他家后我才知道,他想组织我们村想考学的年轻人复习功课,而让我、陈正奇还有几个放假回村的教师轮流上课。
我有点害怕,我从来没有站过讲台,我一说话腿就发抖,一讲话就咳嗽不止,喘不上气,憋得满脸通红。玉泉姑父耐心的鼓励我,他说人总有个第一次,他还自己先讲,让我们坐在教室后面听着。他讲作文真是一绝,戴着高度数的近视眼镜,一支香烟从不离手,一支抽完紧接着抽第二支,第二支竟然不再用火柴点,直接把抽剩下的烟头接在新取出来的香烟上。一包烟几乎抽完,一堂课正好结束,如果学生手勤笔记做得好,刚好是一篇美妙的示范作文。
玉泉姑父姓段,他本来已经把我们的姑姑娶回了家,但是考虑到姑姑家只有姐妹两个,就自愿入赘当上了我们村的上门女婿。玉泉姑父是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但却在1958年的反右斗争中被划为右派,发落到近乎蛮荒的陕北基层中学一直教书。他有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苦恼可想而知。但是,他用自己的才学赢得了信任,赢得了学生的尊敬。现在,他又用教师的情怀浸染我们,带着我们走近教师这个职业。
他怕我胆怯,就给我定了一个课题,让我讲《师说》。这节课究竟怎么混下来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但是,在课程将要结束时,我突然看见,村里有几个年龄特别大的长辈也坐在教室后面听,并且用赞赏的目光看我;玉泉姑父也夸我表达好,将来当一个语文教师前途不可限量。我太高兴了,原来人用自己的才学与努力为村里做一点事,竟然会获得这么多!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因为我家是地主成分,已经十年没有讲话的权利了;这对我来说,竟然是一种近乎于诺贝尔教育奖的一种荣誉,这是一种荣誉,又是比荣誉高很多的东西;这是一种信任,又是比信任高很多的财富,他近乎于一种存款,存在我心灵的银行里,到现在,我还在享受他的利息!
到现在我还记得,那节课,是在我们村子西头的小学教室里上的。那间教室,仿佛又破又烂,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教室里没有什么电风扇,更没有空调。上完一节课,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新换的衬衫,脊背也让汗水画了很大的一块不规则地图,只有我知道,那是紧张与心虚,也许还有那么一点负责任的沉重。但是我最初的教学,我的教师情怀,是在玉泉姑父的引导下一步一步构建起来的。
我们陈家村地势不高,但是视野却很开阔。云雾弥漫时,东南骊山逶迤如黛;夕阳西下时,太白积雪披上晚霞;北边的渭河千折百回东流不息;南边的秦岭青山隐隐云烟飘渺——每个季节每个时辰去看,都会有气象万千的感动。所以,生活在陈家村,每天都在欣赏一幅美丽的图画,每天都在聆听一个个蜿蜒曲折的故事。 陈家村本身,包括它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一砖一瓦,就是这个故事的亲历者,就是这个故事的讲述人![1]
作者简介
陈社英,1956年出生,陕西西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