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感三記(張秀峰)
作品欣賞
隨感三記
一
這兩天,天上布滿着鉛灰色的雲,一會兒厚實,一會兒稀薄,卻總也不出太陽。臨近傍晚的時候居然還開始下起了雨,時而下時而歇,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不錯,這倒很符合我這幾天的心境。
每每這個時候,我總會搬一把椅子臨窗而坐,像一個局外人在看一場事不關己的悲劇,漠然地看着醬色的夜從白晝的指間淋淋漓漓地漏下,慢慢地洇開、洇開,直至完全地黑下來。這個時候,我就那樣坐在窗前,半開着窗,聽連綿的秋雨淅淅瀝瀝飄灑,呷一杯清茶,漫無邊際地想着心事。似乎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心底才會湧起無盡的悲憫,起先如抽絲一般,然後便會越抻越長,成了綿綿不盡的一團,夾裹在秋雨的寒意里,一點兒一點兒地從骨髓處滲出來,然後,一點點地擴散,直至全身。要知道,悲憫一旦浸骨入髓,就會變成比骨髓還要物質化的東西,怕是永遠也剔除不了啦,於是便會唏噓感傷一番,無端地懷舊。
小的時候,每每遇到這樣的天氣,我都會獨坐在教室的窗前,目光隨窗外的雨絲飄散,讓心底慢慢滋生起來的那種懵懵懂懂的愁緒肆意地蔓延,覺得這時的心田就是南牆上那布滿苔蘚的模樣。「少年不識愁滋味」,不是不識,是說不清也道不明。年少的愁滋味就是那麼一種說不來的感覺,飄蕩而又顯得彌散,總在心頭縈繞,揮之不去,於是我就想,古人「獨上高樓」的場景怕也大多都會放在鳥翅剪亂的黃昏里,斷然不會在清晨。
作為孩子,他的心畢竟淺顯,那柔軟、易碎的心無力承受流水於石罅間的衝擊,所以,僅僅是感覺上有些不適意,但顯然還不是悲憫。每每夜晚時分,當我躺在宿舍窯洞里那冰冷的土炕上,聽窗外的秋雨淅淅漓漓地響,這時候,悲憫會從心底里氤氳擴散開來,曠古而綿長,與博大的時空交匯一起,從人性深處那飽受磨難的心底一點兒一點地彌散開來,令人醉着也醒着,醒着也醉着。
隨着自己漸漸地長大,經世已經不再只是單一的線性生活,我越來越鍾情於「悲憫」這個詞來,覺得那就是一種音樂,一種只屬於一個人聽的音樂,是純粹的個人的信仰,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青天白日下,生活於都市的人們的目光完全被鋼筋水泥切割成了支離破碎的模樣,光怪陸離成為一地的碎片,大街、高樓、那疾馳而過的汽車都成了移動的光斑,整個就是一張曝光過度的彩色照片。充斥着物慾橫流,粉飾着喧華與偽善,生活成為了原油站上的蓄污池一般,將陽光反射成一種油畫的色彩。凝滯而又沉重得讓人難過,而我,就成為了這條河流上的一葉浮萍。好象也只有在無邊的暗夜裡才可以透一透氣,將那憋了一天的濁氣從胸中吁出。於是,蝸在城市的某個角落裡聽一場雨就成為了時時擱在心裡的熱望,要知道,有夜色相擁的秋雨是非常靜謐且富有詩意的,腦海裏白日留存的關於生活的碎片經雨水沖洗而脈絡清晰,點動而成線,線動而成面,面動成體就開始生動鮮活了起來。曾經的傷痛在喧嚷的白日裡還在觸痛着我的神經,到了深夜,在雨聲的安撫下,那些痛開始凝結,長成了生活的關節。在某一個時光的節點,當它被命運無形的手托起時,就開始衍生出了無邊的悲憫,於掌心中生根,向五指方向延伸。於是,我看着悲憫一點點地生髮、長大、擴散到無法控制。然後攥住、攥住,掌心處攥着的是悲憫的肉身,它的靈魂我總也抓不住,但我能聽見它在夜色里一如無邊落木蕭蕭的低吟,就像小時候睡在庭院裡聽鹼畔外草叢中小蟲子的歡叫一樣。城市畢竟不同於鄉村,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鄉鎮,也完全沒有了鄉村的那份兒實在。鄉村的孤寂與寧靜使得它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永遠都是空闊的,可以讓自己隨意地流淌和鋪排。這個時候,仿佛如影隨行,悲憫跟着就來了,自然得要命,好像原本就存在於這裡的空氣之中,我們但憑意願去隨時體會一般,自然得就象漫山的野草與莊稼、苦菜和民歌那樣,安靜地生長着、流動着,松松爽爽,恬淡自然。
進了城,我就不再坐等悲憫來光顧我,而是主動去追求、尋找它,審慎的目光讓我看起來更像是一隻松鼠,總是與城市刻意地保持着相對安全的距離,我相信自己會像解讀老家農村的山溝峁梁一樣讀懂城裡的一切。
然而,我沒能夠做到這一點,至少,現在沒有。
二
父親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一棵樹,只要活着,總比人要有心得多,因為人常常會忘記自己某年的年成,可樹就不會,不信你鋸倒一棵樹來看看,看一看那一圈兒一圈兒的年輪,寬的年成就好,窄的,相對的那一年的年成就不太好。
父親是個農民,可說出來的話語,怎麼聽都像是一句哲學論斷。
是啊,樹比人心細,這時候,誰還敢說草木無情?
當然了,會記事的東西很多很多,但是總不如樹那樣鄭重其事,它會將時光以暈輪的形式從中心向外,一層層地作結,作為一種永久的記憶來珍藏。然而現實中往往是,當時有我們走過,也留下了印痕,或多或少,再有人走過的時候,那原本屬於你的印跡就成為了徹底的過往。比如說路,有人走過去,留下了腳印,然而後邊又有人走過,原先的腳印就不再新鮮。千人萬人走過,誰還記得你曾經走過時的足音呢?它記住的,永遠都只是距離現實最近的。稍遠的就變得不再明朗,至於最初留下腳印的那個人,則永遠地歸於塵土,乾淨得仿佛從未來過一樣。
能記住永遠的,只有樹。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每每在凝望一棵樹的時候,我就想,這樹,我們未必就不能把它看作是一場風,一場由大地刮向蒼穹的風的靜物寫生。它颳得緩慢而又長久,更像是一場蓄謀久遠的和平演變。今天看它的時候,它是那樣;明天再看它的時候還是那樣。等我們恍然驚覺,發現樹已經長大了的時候,它已經形成了氣候,長勢超出了我們想象的極限。看着它,我分明能夠聽見,原本是種子的樹的根與芽在熱烈地交談,在明確了自己的目標後便毅然而又決然地分開,芽努力向上,拱出泥土,它的目標是藍天,而作為根的另一部分則努力向下、向下,默默無聞,樹有樹的追求,根有根的責任,樹所贏得的驚羨似乎與它們無關,作為根的它們只關心自己能否托起那挺直的樹幹,能否讓樹枝繁葉荗,讓它在嚮往藍天的路上走得順利些再順利些。那些年輪,便是根的統計年鑑,畫一個圈來自省,來年再畫一個更大的圈來求得圓滿,隨着圈的增大,信心也足了很多,有了來自於根的這份樸素的鼓勵與祝福,樹便有了底氣,有了欲與天公試比高的雄心與壯志。
這多像我們這一家子人喲!
遙想當年,老先人像一顆乾癟的種子,從榆林一路隨風飄搖,終於在這個叫寺溝門的地方落地生根,然後,開枝散葉,終於有了這一老家子的張姓子孫。我們不知老先人的初衷為何,正如現在的我,並不知曉樹根在地下在找什麼一樣,我們天天只是向上、向上,只為了與那高遠的天能離得更近些,我們沒有向後看的習慣,惟有奔前程那永不停下的腳步。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了,再爬起來。我們在感激陽光雨露的時候,卻將那永遠隱於我們身後默默給予我們奮進動力的父母統統地忘卻。
這當真是人世間最大的悲哀!
冬日的某一天,我在大街上行走,突然間似乎有所頓悟:我們費心要找的那些東西,怕是永遠也找不回來了。倒是原本已經快要成為殘片的記憶,是不是應該好好地去修補修補?
曾經記得,那棵躺在三爸家鹼畔上的臭椿樹已經成為了一段干木,身軀依舊偉岸。我不知道,它還能否記起昔年的繁枝茂葉。每每從它身邊走過,我心裡都會莫名地悸動,我會將我與它有關的細微的生活情景統統還原,讓我無法直視已經躺下的大樹,雖然伐倒它的並不是我,但我依然心虛。覺得那壓根就不是一段原木,而更像是一段昭示世人企盼申冤的罪證。
起先,我只要站在樹原來站立的地方,就總能聽見那新土下的嘶喊:「回來吧,回來吧」,是樹根在地下喊那些枝和葉子回來呢。原本站樹的地方剷平了,還墊上了新土,不久,這裡將有一個豬圈代替臭椿站成新的村標。那些葉子肯定聽見了根的呼喚,先是傷心,原本翠綠光鮮的葉子開始發灰,然後呢,蔫蔫地轉黃、脫落,終於從枝頭跌入到塵埃中。終於,葉子全走光了,露出樹難看的枝丫,這個時候,作為一棵樹,算是徹底地倒了心勁兒,隨遇而安,任誰去折騰好啦。終於有一天,我看見了木頭的某個地方張開了一道口子,後面便越來越多,直至布滿全身。要知道,樹開一道口子就等於說了一句心裡話,等到全身都布滿了口子的時候,樹便將那些話全部說完說盡了,再也無話可說。我再去看它的時候,發現裡面已經成為了一個空洞,敲敲,連聲音也都是空空的。作為一棵樹,從本質上說,它已經不配再以樹的名義存在着了。
「樹比人心細」,父親說,「萬物都有自己的魂靈,只是我彼此不兼容而已」。
父親的話讓我感動,其實這麼多年來,最了解我心的還是父親,他能用最樸實的語言將我的心理真實地表達,一句「魂靈的不兼容」道盡了一切玄機:我們都是生活於這個世界上的,都有它存活並有尊嚴地活下去的原由,沒有誰去苛求別的什麼來順從自己,在我們沾沾自喜於我們征服世界而為萬物靈長之時,我們是否冷靜地想過,我們失去的,遠比我們得到的更多。
三
這一年裡不知是哪來的那麼多的事兒,一天腳後跟打着後腦勺地奔,該做的事還是那麼多,仿佛從來就沒有去做的一樣,現放在那兒,一堆二壘地,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宛如行走在永遠也走不完的隧洞裡,前後都沒有希望的光亮,只是機械地重複,向前,再向前。
好像是,人忙了,做夢就變得簡單了些。這一年中,忙歸忙,夢還是照例會做,卻都是與老家有關——貼溝勢蜿蜒而行的大路,靜默對立的旱柳,崖畔上的雜生的馬茹和酸刺……夢境裡,它們似乎都在變小。或許,從前的很多東西本來就很大的,更替的時光卻讓此後的一切都不再偉岸與挺拔。譬如老窯對面的林塘嘴,在我的記憶中,它是很高大的,要走上那個山畔是一件很令人發愁的事情,然而,此時在夢裡出現的時候,征服它卻是那樣地輕巧。我就站在那地畔畔上回望我曾生活過的地方,那個叫做寺溝門的小村莊,入眼的都是從前。如一張黑白照片,寒酸而卑微。
哦,老家,我已經將近一年都沒有回去看你了。
我知道,我鐵定是永遠都不可能回到那真正意義上的村里去了。這個時候,村莊已不是舊時的村莊,儘管老窯洞還是那些老窯洞,憨實的老父親還是那樣的沉默不語,可透射出來的那種感覺卻是滄桑的,遠不止「荒涼」二字能說清的。記憶中,祖父家鹼畔上的兩棵老梨樹是最熱鬧的地方,河道里有水,清汪汪地流着,我們直接挑來就可飲用。可現在呢,祖父母全走了,梨樹也刨了,河道變得越來越瘦,也越來越髒。小的時候,黃昏並不寂靜,家家鹼畔上都趷蹴着人,有小孩子進進出出地跑,干嘶聲怪叫喚。可如今留守家園的全部是老人,他們倒也不全是因為念舊,而是日子過得確實緊巴。
記得祖父曾說過:「廟風好不好看神哩,莊子強不強看人哩」。祖父這話透着玄機呢。是啊,原先雞犬相聞的村莊如今己是鴉無雀靜,由於沒人再回來住,那些好端端的窯洞,已經變得破敗不堪。這麼說,那些窯洞也是有靈性的呢,正如機器一般,一旦久不使用,閒置的部件便會生鏽,那就是生生地閒置壞了。而今,祖父住過的地方自不必說,全村的窯洞挨個兒看過去,全然一副灰塌火歇的模樣,目都是瘡痍,透着老之將至的暮氣。有的竟然乾脆就近在院門口的地方擋上門板,作了舍飼養羊的羊圈。
祖父和父親在莊稼活里是一把好手,春播秋收,犁耬耕種,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不論農活,還是伺弄牲口,隱然已成前后庄的權威。祖父種了一輩子的莊稼,對青苗看得極重。除了對大吃大喝拋米撒面的行為嗤之以鼻外,對肆意糟蹋莊家的豬獾更是恨之入骨。
每年七、八月間,祖父都會組織父親弟兄幾個,到豬獾出沒的地方去捕殺這些畜生。
我曾見過幾次豬獾,老家人都把這些夯貨叫作「tuan」,具體不知用文字寫出來會是個什麼樣子,大概會類似於魯迅先生《故鄉》中的「猹」一樣。反正長得並不出眾,有些猥瑣,長得像豬,叫聲也像,只是尖銳些。聽祖父他們說,這東西極善於掘土打洞,且總是喜歡囤糧,那時候,我就經常想,可惜是個畜類,若十世輪迴幸而為人,定是個把家過光景的好手。據聽說,一旦哪塊玉米地被豬獾相中了,那它必會偷完偷盡方才罷手。獾辨別生熟的本事出乎其類,獾的記性也拔乎其萃,別看豬獾名字裡帶了個「豬」字,長得又豬頭豬腦,可腦瓜子卻特別靈光,聽說它雖然喜歡走老路,但在回去的時候,會想辦法銷毀犯罪的證據,隱匿一切形跡。所以,要找到它其實並不容易。即使找到了,想捉到它也得大費周章。豬獾多寄身於先山水衝擊而成的「天窖」中,自行在原有的水洞中加工形成,獾洞彎曲延伸,極深極窄。只能端入端出,根本無法轉身。所以,在豬獾付出生命的同時,人們也累得夠嗆。
我不知道人們到底吃不吃豬獾的肉,但那煉製的獾油倒是見過幾回,那是治療燙傷、燒傷的特效藥物。
而今,在老家人的眼中,我們弟兄兩個先後都成為了「公家人」,吃上的皇糧。在他們的眼裡,我們這些走出去了的人就都成為了村莊上空飄過的雲,即使偶爾地在此佇留,那也只是人生路上的次不經意的觀望。猶如那過路雲,帶來雨也僅僅只是灑濕地皮而已。他們在和我客氣地打招呼的時候,心底里藏着的是尷尬,也有幾分試探的意味,我熱情地依村里沿習的輩份恰當地稱呼着他們,儘量地把每個動作都做到如行雲流水,坦然自如,可當兩人對視的時候,那種刻意地疏離卻是心照不宣的。我表面的隨意並不能掩蓋內心的那份小心,總擔心會因說錯話或舉止不得體而留下什麼話柄,給我那極看重面子的老父丟了顏面。這時候,時光和回憶已經無法將我們彼此之間的隔閡聯袂在一起。
鄉村生活是催人老的,人老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那滄桑就定格了下來。每次回家的時候,那些青春年少的面孔不斷地在變,變得老成、變得穩重了,可是呢,那幾張老面孔似乎還是那樣,時光定格在了記憶的原始點上,並沒有在風雨中速朽。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有那麼一天,當我曾經熟悉的面孔相繼去了另一個世界的時候,而我也老得不成樣子,老家,還會不會認出我來?
背井離鄉,一路走來,我努力地想讓自己活得更像一個正常人,不求能得 [1]
作者簡介
張秀峰,男,80後,出生於腰鼓之鄉,延安市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