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婚宴(劉成章)
作品欣賞
雪中婚宴
雄闊的陝北高原。紛紛揚揚的大片子雪花,從灰濛濛的天空傾倒下來,到處一片潔白。山呀,塬呀,梁呀,溝呀,河呀,路呀,村莊呀,這一切都難以分清,一切都失去了平日裡顯著的界線。整個世界仿佛都結凍了,沒有了一點兒活氣。可是,在一正在辦喜事的人家的院子裡,人們圍着一桌一桌的酒菜,正在動着筷子,正在宴飲。雪就像給簡陋的餐桌上鋪了一塊塊潔白的桌布。
那場面別致極了,所有人的頭上都落上了雪,他們的黑髮就像濃白大霧中露出的一些模糊的林梢,只有白髮老者的頭上看不見雪的蹤影;人們的藍的、黑的、花的棉襖,也都被白雪逐步吞沒,而原先的顏色,只留下一丁點兒了。有的人戴上了連衣帽;有的人把大棉襖頂在頭上;還有人卻被特殊照顧着,主人找來兩三把傘讓其打着,不用問,那傘下定是些年輕婆姨,懷裡還抱着乳毛未褪的吃奶娃娃。
院子邊橫着的一根圓木,已經變得又白又胖。
雖然剛端上來的菜餚頃刻就變得冰涼了,雖然伸出的筷子上都落上了雪花,但是,正在宴飲的人們,沒有一個人緊縮脖子,因為他們骨頭裡在往常的歲月磨礪中儲滿了的生命烈焰,此刻正好散發於周身,仿佛周身正需要藉此降降溫的。
人們樂滋滋地大聲猜拳了。還有人唱起了酒麴。
但主人還是滿懷歉意的。他走上前來說:
「唉,天氣預報不準確,這雪又來得太突然了,沒來得及出去借帳篷布,抱歉抱歉!」
眾人一哇聲地說:
「沒甚!沒甚!其實天冷能讓咱多喝上幾盅,好事一樁!」
記憶中,陝北的各種較大的筵席,都是在院子擺開陣仗的——誰家能有那麼多那麼大的窯洞啊!近些年生活好了,不少人紛紛改在飯店舉行各種飲宴,那當然顯得高檔了,優雅了,但是,我卻也還是樂見這幾千年流傳下來的陝北露天飲宴,特別是這我此生頭一遭碰上的雪中婚宴,它是正史野史中都不曾記載過的故事,它對我的震撼太強烈了,我太喜歡它了。它所展示出來的人與大自然的完美融合,人的精神世界的曠世璀璨,足以讓我沉醉三年!
襁褓里的嬰兒儘管有雨傘遮擋着,但是他稚嫩的小臉蛋上,還是落上雪花了。
是的,在這塊蒼涼的土地上,總有許多的不如意、不安逸、不舒適的事情,然而,正是這些事情,比如這婚宴中撒在人們頭上的紛紛落雪,其實它們每一片都像一把明晃晃的雕刀,它們是在雕琢着強健的靈魂。「艱難困苦,玉汝於成」。我想,這襁褓里的幾個嬰兒,絕不是綻放於溫室的花朵,長大後只要能受到較好的教育,必會不同凡響!
想想吧,曾經有多少柔弱的青年從全國各地來到這兒,最終煉成了鋼鐵戰士!
我深愛着我的這片故土。
望着面前的粗獷質樸的雪中婚宴,我國古代詩家的無數對於雪的精彩形容,注滿我的心頭。於是,我看見,千朵萬朵的梨花,裝飾着這一婚宴(梨花有着新娘不敢奢望的婚紗的清純之色);千顆萬顆的鹽粒,正在供婚宴的廚子們煎、炒、炸、燴(好廚子一把鹽哈);千隻萬隻的白蝴蝶,歡舞着,旋轉着,飛來,飛來,落在婚宴上每一個詩情盎然的溫熱的地方(誰不喜歡這喜慶的精靈)。
一碟一碟的熱騰騰的菜餚,不斷地放上桌來,而就在這一放之間,已有數不盡的雪花融入其內,給這些菜餚增添了幾分大自然的香醇。而人們的筷子夾起的,應是這天地間的精氣,應是輩輩祖先們遺傳下來的勇於吃大苦耐大勞、勇於戰勝艱難險阻猶如左近的壺口瀑布一樣永在沸騰的奮鬥精神!
這精神,與柔弱無緣,與萎靡無緣,與頹喪和消沉無緣。
我猛然想起了中唐詩人盧綸的《塞下曲》,便向着大夥朗吟道:「欲將丸子夾,大雪滿碗筷。」引起一片笑聲。
凌空降落的雪花是水在做着最浪漫的遊戲吧,它飄飄悠悠地從天上落下來,一接近院落就被沾上了紅燒肉和炸油糕的濃香,而它又帶着這濃香把每個賓客都塑成了雪人,而眾賓客,又以濃香的銀白,與雪的院子、雪的村落、雪的山野融為一體。世界上往日紛紜繁雜的色彩,似乎只剩下單一的白色了。
陡然間,像有一團火燃燒在人們的眼前了。啊,好紅好美的火焰!那是穿了一身紅的花容月貌的新媳婦喲,這火焰。她淺淺的笑着,兩腮都漾動着一個美麗的酒窩。雪落在她的眉睫上和酒窩裡。她和新女婿一起,迎着飄揚的雪花,紅紅的火焰一般,前來給賓客敬酒了。白的背景下,妍紅的嫵媚的火焰燒過來,一桌桌燒,挨個兒燒,柔柔的手兒端着酒杯,敬你一杯,敬我一杯,敬他一杯,這火焰,好紅的火焰,在白的背景中款款而燒來,攜着喜慶的暖暖溫度。這時候,滿世界只剩下紅與白了。紅與白的強烈對比,給了人們多麼巨大而雋永的愉悅啊![1]
作者簡介
劉成章,1937年生於祖籍延安市,當代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