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有味(華章)
作品欣賞
青燈有味
朱自清在自己的回憶錄中說:「『青燈有味是兒時』,其實不止青燈,兒時的一切都是有味的。」
「兒時的一切都是有味的」。回想起來,兒時的那些熟悉的歌詞,民謠,看到的「窗欞子」、「棉猴」、「頭巾」、「花盆爐子」、「銅壺」、「風斗」、「烘爐兒」、「糧票」、「話匣子」,以及兒時衣着的款式和顏色,小吃的味道,叫賣的吆呼聲,熱鬧的廟會,濃香的年飯,紙糊的有格子的窗欞,鳥的鳴叫,樹的青翠,花的氣香,甚至人的眼神和舉止,鄰里的吵吵鬧鬧等等,總有一種最能熨帖心扉的味。這種「味」,是經過鄉村或胡同、里弄生活的涵淹、卵育、蒙養後,沉密出的世俗的生活氣息之味,鄉土之味,是一種濃縮了的情感。
這種「味」,經過了春的滋潤,夏的沐浴,秋的梳理,冬的包裹之後,成為了最初的味覺,深深植根在「味覺器官」的感受系統之中,濃縮在了骨髓里,像胎記一樣終生不變,所以才影響最深最久,成為無法改變的眷戀。正因為如此,無論歲月如何遞嬗,即使承載過童年生活的舊房子舊街道沒了,曾經搖曳過兒時歡樂的樹沒了,生活的環境變了,但那些曾經涵養過兒時心靈的鄉村文化、胡同、里弄文化之「味」卻一直頑固地留在心間。這種「味」,如同乳香,讓你生津,成為身心無法忘卻的母親的體香;這種「味」,如同陳釀,讓你心癢,成為心田深處無法抗拒的醇香;這種「味」,如同溫床,讓你舒坦,成為心靈無限眷顧的精神家園,本身就有着詩性成分。它的美在於能讓你靜下心來補償式的自我品咂,每每品咂,都齒頰留香,都能薰香你的心靈。
「兒時的一切都是有味的」,這「味」還儲存在老屋中。雖說老城區和新城區,都有各自的味道。但情感上還是覺得老城區更有味道。這是因為,老城區沉澱着濃濃的文化記憶、情感記憶和幾代人的能量所形成的濃濃的鄉情鄉誼和人氣,並統合成了強有力的情感氣場。這種情感氣場,對於新城區而言,還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來沉澱。老城區的老屋和街道,其魅力在於它的歷史感;其生命活力,在於它曾經承載的一段歷史的文化,因此才「人宅相扶,感通開地」。老屋之所以有味道,之所以讓人感到溫馨,那是經年時光沉密出的溫度,深留着母愛、父愛的體溫,總能溫暖着你的心靈。老屋是放置的一本老書,是一首哲理詩,是記憶的儲存器,是一壇老酒,是渥堆發酵後的普洱茶。而特定的建築和自然環境構成的生活氛圍又往往是一種文化的孵化器,是鄉村文化和城鎮文化、市井文化的根基和搖籃。雖然它們同出於一個盆腔,吸汲的是同一對乳房,但相通中有差異。北京的胡同,上海的里弄,成都的茶館,羊城的小巷,青島的里院等等這樣的建築環境和生活形態,孕育出了各自獨特的民俗文化。如果說,上海的里弄文化,更多的是洋文化、小資文化和小市民文化的融合,那麼,皇城根下的北京胡同文化,獨特在官文化、士文化和平民文化的混雜。這些文化,表現在生活的習俗里和禮尚往來中,蘊含在百姓的吃喝拉撒睡和穿衣戴帽中,洋溢在喜怒哀樂愁和家長里短中,表現在各種節日的內涵和紅白喜事中,展現在傳統的戲劇、曲藝、工藝、民間雜耍中。這些文化的表現形態入目入耳,深深地鐫刻在兒時的腦海里,成了我們最初的記憶和精神財富。
「兒時的一切都是有味的」,這話有懷舊的情愫在裡面。儘管我們緊攥着雙拳,但時光還是無情地從我們的手指縫裡悄然消失。這「兒時的味」不單是對已逝年華的懷念,更多的是對已經失去的或者即將失去的一種文化的眷念。
雖然我們一百個不情願,但一些老的文化表現形態總是要悄悄地甚至迅速地在我們的面前消失。所謂現代的建築正大量取代了原有的胡同、里弄和小巷。建築環境變了,工作方式變了,人的思維方式和生活形態也會隨之發生變化,老的民俗文化受到空前未有的劇烈衝擊。一些倖存的古鄉鎮,老胡同,老里弄,老小巷雖然建築還在,但胡同文化、里弄文化也隨着時代的變化在變化。五、六十年代與三、四十年代相比,雖然原有的建築還在,但因為政治氛圍的改變,世俗文化的內核儘管沒有完全散失,但卻在悄然的甚至劇烈地變化中。現在尚留的胡同、里弄又與五、六十年代的生活氣息不一樣了。那些炸糕,豆汁兒、焦圈兒、素丸子、豆腐腦兒、炸灌腸等小吃可能還有,但過去那「一盞盞昏黃小燈」構成的商業氛圍沒了,過去的一些世俗沒了或弱了,甚至完全變樣了,所以,兒時記憶中的原汁原味就愈發顯得珍貴,那是曾經的原汁原味的歷史。
包括古建築、老建築在內的舊物舊景可能不在了,但舊物承載的老的文化記憶猶在,我們不但要讓即將逝去的那些世俗文化永生在回憶里,而且要保存在文字里,影像里,速凍在文化的冷庫里,這是一代人的責任。忠實地記錄再現歷史的典型畫面,用流淌於心靈的文字加以記錄。把兒時的「味」記下來,就留住了歷史的「味」。
歷史在發展,變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該走的畢竟要走,無可阻擋。原有的世俗文化形態,原有的那種古鎮味道,將離我們越來越遠,逐漸枯萎,不久將難於尋覓,直至消弭。不必有「追往事,嘆今吾」的傷嘆,不必有無聊的苦語唱酬,不必有那種歲月苦短的喁喁低吟,鄉村、胡同、里弄、小巷曾經生成的世俗文化的內核不會完全散失,它將通過不同的途徑在新的環境中以新的表現形態延續下去,而這個內核需要人去收集、保存、傳承。
鄉村文化、胡同文化、里弄文化中儲存着一個民族文化的底相,有民族文化的密碼和打開民族文化大門的「暗語」。因此,所有關於鄉村文化、胡同文化、里弄文化的回憶都是在做這種底相的搜集收藏的工作。把這些原始的東西用文字得以賦形,就是對已經消失或者即將消失的一種世俗文化的挽留和記錄,其文化意義就在這裡。寫下來,定格下來,就是文化博物的收集者,儲藏者,功莫大焉。
每一個人的經歷都是一根歷史的細線,同一時期的無數人形成的這些細線便擰成了一段歷史的繩,結成了一個歷史的環。這段繩無法剪斷,不能斷,斷了,歷史就失去了一段記憶,歷史的鏈條就失去了一環。人們有責任如實地細心地梳理自己的經歷之線,保管好,歷史需要這每一根線以及由這無數根線結成的環。[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