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香草河(譚心國)
作品欣賞
靜靜的香草河
離五三年的大年還有四天,鴨嘴渡的鄉民們窩在屋裡杵糍粑、磨湯圓、熬麻糖……正忙得熱熱火火。
忽然,聽得屋外有人扯着喉嚨在喊:「黃區長的女人投河死了!」正忙活着的鄉民們一驚,頓時炸開了鍋。
「是哪個狗日的吃多了,瞎放屁。」
「快到河灘看看。」
大夥一窩蜂往香草河邊擁去。
風在一個勁地乾嚎着,一陣緊似一陣。
雪越下越大,風在雪裡繞着,雪在風裡旋着,團團片片飄飄灑灑,把香草河岸的村村落落埋在了一片白茫茫里。
聽見二癩子邊跑邊喊:「寒天冷凍往河裡跳,硬是活得不願了。」鄉民們心裡一沉,黃區長的女人真的跳河了。
鄉民們把黃區長的女人圍個水泄不通。她雙目緊閉,靜靜地躺在河灘上。雪花打着旋旋,一片片落進她微微張開的嘴裡,落在她慘白慘白的臉上。她的左手被繩子死死地纏着。繩子的另一頭纏着一個男人的右手。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黃區長和他女人結婚不到半年,她怎麼會和一個男人往香草河裡跳?
擺渡的葉老爹說,這天風大雪大,過河的人不多,他窩在船艙打瞌睡。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在哭,趕忙鑽出船艙,看見不遠處,河灘的柳樹林旁有一男一女,葉老爹以為是兩口子吵架,他站在船頭喊道:「天冷啊,別吵了,快回屋裡去吧!」說着鑽進船艙又打起呼嚕。葉老爹正神遊天王府,耳根子忽悠聽見有人咋咋呼呼:「葉老爹,快,快!一男一女往河裡蹦了。」葉老爹趕快睜開眼睛,鑽出船艙:「一男一女,沒看錯?」 「沒看錯。」來過河的年輕人一臉驚慌指着柳樹林那邊。葉老爹驚出了一身冷汗,趕忙要小伙子到鴨嘴渡去搬救兵。他解繩撐船往柳樹林那頭划去。
從區公所趕來的黃區長,披着一身雪花,黑沉沉的臉上那道斜斜的傷疤扭曲得像一條蠕蠕爬行的蜈蚣。風冷嗖嗖地往他褲腿里、袖口裡灌。一張嘴,吸進心口的涼氣鑽進骨頭縫縫裡。黃區長把身上那件黃不溜秋的軍大衣裹得緊緊的,斜睨一眼雪地上的那一男一女。霎時,他的臉就像潑了豬血,血快要從眼睛噴出來。喉嚨像火燒,牙齒咬得咯咯響。猛地,他把擰成疙瘩的眉頭一放,黑煞着臉吼道:「把坑大些挖,成全這兩個畜牲。」
和黃區長的女人連在一起的男人是誰?二癩子把他的臉扳正,圍觀的鄉民大驚失色:「是他!」
他是香草河北岸梅林鎮人。十五歲以前是「萬福來」雜貨鋪的幺老闆。那時的幺老闆,不單會吟詩誦文,還會雙手打算盤,是他爺老子的寶貝疙瘩。
幺老闆喜歡看戲。只要有戲班子在梅林鎮搭台唱戲,不管是京戲、楚戲還是花鼓戲、黃梅戲,幺老闆要看挖台。
幺老闆是個人精。漢戲、楚戲、京戲唱得有板有眼。他的聲腔好,要多高有多高;中氣長,要多長有多長。他高挑身材,削肩細腰,鴨蛋臉兒,俊眼秀眉。幺老闆常把自己關在屋裡學戲台上那些粉面桃腮的角兒,甩水袖,勾蘭花指,顧盼神飛,活脫脫一個花旦胚子。
轉眼又是中秋節,幺老闆聽說鴨嘴渡搭台唱大戲,他心癢得慌,恨不得飛過香草河。爺老子見他一天到晚嬌聲嗲氣拖着女兒腔,扭捏作態走着蓮花步,就火直冒。怕他看戲看邪了門,把他關在書屋,要他背《孟子》。幺老闆哪有心思讀書,他從窗戶爬出去,偷偷跑到鴨嘴渡過了一盤戲癮。等他爺老子找到鴨嘴渡,《珍珠塔》已收鑼。橫豎不見幺老闆的影子,爺老子氣得吐血,大罵:「家門不興,家門不興啊,出了個妖精!」
原來戲散場後,幺老闆跟在班主身後,纏着要拜他為師。班主看他要身段有身段,要眉眼有眉眼,是百里難挑的美人胚子。只可惜是個男身,演男旦也是好角。他要幺老闆伸出雙手,一看十指蔥蔥,滑嫩柔軟。班主暗喜,時來運轉,搖錢樹送上門來了。班主要幺老闆去把當家的大人找來落個口實,幺老闆說姆媽爺老子全死了。班主喜酥了,拍着胸說:「死了也好,死了也好!我就是你的親爺老子。保你唱戲能成角,有福享。」
戲班子扯帆開船,沿着香草河進入長江,順江而下,一直唱到南京城。因前線戰事緊,城裡一片混亂,沒待幾天,戲班子就打道回府。
土改時,戲班子散夥了。兔子滿山跑,依然歸舊窩。幺老闆回到梅林鎮,爺老子不准他進門,把他的二胡、笛子用刀剁得稀爛。幺老闆跪下,給二老磕了三個頭,揚長而去……
張家娶媳婦,李家嫁姑娘,聶家生娃娃,羅家孫兒抓周,幺老闆往門口一站,先送恭賀,然後調好琴弦,來一段《喜洋洋》或唱一折《三娘教子》,把大人伢兒喜得眉毛尖尖都在笑,幺老闆也混一碗粗茶淡飯。
鄉民們不明白,區長的女人怎麼會和一個窮酸酸的戲子死在一起?
區長叫黃鐵鋮,河南雞公山人。他出身寒苦,被雞公山的土匪綁上山,跟在一幫匪兄匪弟後頭,翻財主的宅院,搶金銀財寶。青天白日跟着土匪去農戶家裡搶糧食,牽耕牛抱豬娃。後來一天夜裡,被國民黨一支小分隊把土匪窩端了。黃鐵鋮歸順國民黨,扛槍專打共產黨的隊伍。上司看他不怕死,封他當上剿共尖刀連的連長。黃鐵鋮睡覺都抱着槍,誰想到尖刀連被解放軍圍住,黃鐵鋮舉着槍跪在地上當了俘虜。
黃鐵鋮棄暗投明,跟着解放軍南征北戰,練得一身騎馬打雙槍的本領。一九四九年,黃鐵鋮隨解放軍第四野戰軍145師南下,他和戰友們殺得敵人抱頭鼠竄,哭爹喊娘。攻下縣城後,黃鐵鋮奉命帶着一排戰士,圍殲一股殘匪,在鴨嘴渡和敵人短兵相接,展開了激烈的肉搏戰。一個匪兵冷不防從樹叢後跳出來,舉着刺刀朝黃鐵鋮劈來。霎時,鮮血模糊了他的雙眼。黃鐵鋮恨得咬牙切齒,飛起一腳,踢掉匪軍手中的刺刀,手起刀落,結果了匪軍的狗命。
黃鐵鋮留在鴨嘴渡養傷,傷好後從左眉骨到右邊嘴角留下一道半指寬斜斜的刀疤。他高高壯壯的骨頭架子,長一身黑黝黝的膘肉,高顴骨,塌鼻樑,那長相他自己都怕照鏡子。
黃鐵鋮沒有跟着大部隊繼續南下,奉命擔任第五區區長。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土地改革運動轟轟烈烈全面展開。在全區動員大會上,黃鐵鋮威風凜凜拍着胸膛說:「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我們要把地主老財一鍋端,該殺的全殺光,該管的一個不准漏網。」全場掌聲雷動,鄉民們振臂高呼:「共產黨萬歲!」 「黃區長萬歲!」
這天,黃鐵鋮帶着土改工作隊來到鴨嘴渡。他一馬當先衝進曹家大院,把當家的曹德鑫綁在前院的老桑樹下。他帶人搜到後院,發現柴房有情況,一腳蹬開柴房的門,提着槍,一聲炸雷:「快滾出來!」一個粉面桃腮的女子從柴堆里抖抖索索鑽出來。
「你是曹德鑫的么子人?」
「他……媳婦。」
「曹德鑫這狗日的艷福不淺。」
「區長,她是曹德鑫的兒媳婦,叫翠玉,是個小寡婦。」一個土改工作隊員說。
「你男人死了?」
「……」
「把她關起來再說。」
曹德鑫是鴨嘴渡德祥花行的老闆。十八年前,他的兒子明銀在麥田中捉鳥時,聽到麥田裡有嚶嚶的哭聲,他發現了一個用破絮包着的奶巴子。明銀輕輕走近她,奶巴子閉着小眼睛,臉色青紫。八歲的明銀嚇呆了,這是誰家的奶巴子?他四下張望,發現不遠處他家的長工薛保三夫婦在薅草。明銀跳起來喊:「保三叔,快來呀!……」保三夫婦丟下鋤頭,趕忙跑過來。薛嬸抱起奶巴,嘆了口氣說:「是個女伢,造孽呀!」明銀要薛嬸把奶巴子抱回曹家大院。曹德鑫鼓着眼睛,唬着臉要薛保三把奶巴子甩到麥田去。明銀抱着父親的雙腿哭着喊着:「我喜歡她,不要把她甩了,不要把她甩了!」老子纏不過兒子,曹德鑫只好要保三夫婦把奶巴子養起來。
薛保三給奶巴取名翠玉。沒奶吃,薛嬸熬米糊糊,一口一口餵她。明銀偷着給她糯米糕吃。
翠玉一天天長大了。薛嬸教她紡線織布繡花。明銀教她認字寫字畫畫。
曹家後園是一片竹林,蓬蓬翠竹枝葉交織,人一鑽進去,就像沉入了一片綠海。明銀常在這兒畫竹,翠玉在一邊默默地掃竹葉。掃累了,她倚着搖搖擺擺的竹子,從密密的竹葉縫縫裡看着青青的藍天,看被竹葉剪裁得絲絲縷縷的陽光。翠玉把臉貼在光潔冰涼的竹子上,耳邊會輕輕掠過一陣竹枝的咿咿呀呀聲。她細着嗓門喊:「明銀哥哥,快來聽,快來聽喲!」明銀放下畫筆跑過來,把臉貼在竹上,仔細聽。
「聽到了嗎?」
「聽到了,聽到了!」
「聽到了什麼?」
「像小鳥在喊姆媽。」
「是的,是的,像小鳥在喊姆媽。」竹林里傳來了咯咯咯的笑聲。16歲的翠玉聰慧靈秀。曹德鑫見明銀把她當寶貝,打算收她給明銀做媳婦。倆人的八字合了,訂婚酒也熱熱鬧鬧地喝了。翠玉喜滋滋地忙着繡嫁衣。沒想到明銀身染重病,從省城輟學回家。翠玉端茶遞水,煎藥熬湯,細心服侍明銀。等明銀合眼睡哈時,翠玉跪在觀音菩薩面前,求觀音保佑她的救命恩人能快點坐起來,一伴去竹園畫竹、聽竹。曹德鑫請了省城最好的郎中給明銀把脈處方。蒼天不長眼,明銀彌留之際,他望着翠玉,泣不成聲。翠玉拉着明銀漸漸冰涼的手,哭得死去活來。
翠玉變了,一天到晚不言不語,像個啞巴。疼她親她的保三夫婦相繼去世,護她寵她的明銀丟下她走了。翠玉望着天上那隻孤雁,淚水止不住又流下來。
曹德鑫想收翠玉做偏房,幾次想開口,看到她冷冷的眉眼,不好啟齒。
曹德鑫的生意越做越紅火。七八天跑一趟重慶,十天半月趕一趟上海。他人在外頭掙錢,心卻掛着屋裡的翠玉。曹德鑫看上海女人穿旗袍,扭腰擺屁股好看得很,他在福瑞祥綢緞莊挑了幾段織錦緞。翠玉肌膚如玉,身段又好,穿上旗袍不把鴨嘴渡的女人饞紅眼才怪。
月色濃濃的秋夜,翠玉在燈下繡香墨袋。曹德鑫來到她屋裡,把金簪子金耳環金箍子金手鐲放在梳妝檯上。他乜斜着翠玉手上的針線:「給誰繡的?」翠玉眼皮沒撩:「明銀。」 「他人都死了,你少費些心了。」 「明銀喜歡畫畫寫字,少不得香墨袋。」 曹德鑫挨着翠玉坐下:「不要老窩在這屋裡,到院子裡去曬曬太陽。過幾天,我帶你到大上海去散心,看看大世界。」曹德鑫這位「菩薩爺」薄眼皮一掀,露出一雙賊亮賊亮的水貂眼:「我會像疼親丫頭一樣疼你。」說着他攔腰一把抱住翠玉:「我疼你,我疼你。」 翠玉又驚又怕,她嗖地從枕邊摸出一把鋒利的剪刀,直逼曹德鑫:「你還是不是人……」 他抱着腦殼,灰溜溜地走了。
翠玉把那包金首飾甩到門外,關上門,哇地一聲痛哭起來。
黃鐵鋮這幾天累得骨頭快散架。自從工作隊駐進曹家大院,他就沒睡過安穩覺,剛躺下,忽地想起關在後院的曹家小寡婦。她那雙水盈盈的大眼睛撩得人渾身發熱。黃鐵鋮翻身下地,悄悄摸到關翠玉的那間柴房。他把鎖輕輕打開,借着月光,看見翠玉蜷在柴堆旁。迷糊中,翠玉聽到「吱」的開門聲,驚醒了。一個高大的影子,弓着腰,張着手臂向她摸來。「鬼,鬼來了!」翠玉嚇得大氣不敢出,脊背一陣陣發涼。「鬼」喘着粗氣一步步向她摸來。翠玉的心咚咚直跳,耳朵嗡嗡亂響。她想喊,沒等她喊出聲,「鬼」伸着雙臂一把撲向她,重重地把她壓在柴堆上。翠玉不曉得哪來的膽,拚命想掙脫,可是雙腿被「鬼」死死地壓着,雙臂被死死地按着。翠玉冷汗直冒,今日死定了,無牽無掛,死了也好,活着有受不完的罪。她兩眼一閉,等着惡鬼來拿命。
「死了?」,「鬼」悶悶地喝道。
……
「你裝死。」
「你是人,還是鬼?」
「我是綁你公爹的黃鐵鋮。」
「你哪麼要欺負我?」
「誰叫你是曹德鑫的兒媳婦?」
「求你一槍打死我吧。」
「不想活了?」
「嗯。」
「我一槍斃了你。」
黃鐵鋮一把反剪着翠玉的雙手,猛地扯下她的褲子。翠玉又羞又氣:「你是共產黨的區長,敢欺負婦女。」 「你這個騷女人,糟蹋了娘老子給你的一身好皮囊。」說罷,在她白白的屁股上重重地甩了三巴掌,狠狠地吐了口濃痰,鎖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黃鐵鋮躺在鋪上,橫豎睡不着,那個小寡婦攪得人心焦火辣。他翻身返回柴房,不好,有情況,屋檁上吊着一個人,是小寡婦。來不及多想,黃鐵鋮一手抱起翠玉,一手解開繩子,把她平放在柴堆上。還好,時辰不長,翠玉悠悠緩了口氣。她慢慢睜開溢滿淚水的眼睛,說:「我不……想……活。」黃鐵鋮火了:「你才活了幾天,就想死?老子偏要你活。」 翠玉嗚嗚地哭起來,哭得黃鐵鋮腸子肚子都軟了。他把翠玉扶起來,聽她講完孤苦零丁的身世。黃鐵鋮抹了把淚水,說:「妹子,你和我是一條藤上的苦瓜。現在解放了,好日子還在後頭呢。你要和曹德鑫劃清界線,政府會寬待你的。」 翠玉含着淚水連連點頭。黃鐵鋮一把把她摟在懷裡,翠玉嚇得渾身像篩糠:「區長……求你不……」 他火直冒,一把把翠玉掀在柴堆上:「老子又不是老虎,你嚇得要死,去你娘的歪球。」他拍拍身上的草屑,頭也不回地走了。
黃鐵鋮這幾天煩得要死。曹德鑫這老傢伙裝憨賣傻,板眼多,在工作隊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叫苦連天。他說這幾年棉花生意不好做,虧得一塌糊。幾十畝薄田不是旱就是澇,年年欠收。又一口咬定,日本人沒投降前,把曹家大院三次洗劫一空。他一膝給黃鐵鋮跪下,求他明察秋毫,給他留條活路。
黃鐵鋮要他起來,給他一遍又一遍講土地改革政策,要他不要做手腳,不要和政府唱對台戲,頑抗到底,死路一條。
曹德鑫擰着粗脖子,水貂似的小眼睛在氈帽下滴溜溜地轉,哼!你黃鐵鋮的步槍刺刀休想把我曹德鑫的銅齒鐵牙撬開,你把我沒整。
黃鐵鋮走南闖北,什麼樣的角兒沒見過?他眉峰一挑,眼裡射出兩道憤怒的光。哼,到時候,你磕頭作揖,哭爹喊娘,沒戲唱。
當夕陽映紅半邊天的時候,香草河裡鋪滿雲霞,與天邊的顏色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流雲,哪是河灣。
黃鐵鋮匆匆來到香草河邊的柳樹林等翠玉。
她來了。一件藍底白花斜襟褂裹着細細的水蛇腰,烏油油的頭髮梳成一根麻花辮,柔柔地垂到腰間。翠玉見黃區長木着臉盯着她,心跳得好快,雙手不停地捻着一片樹葉。黃鐵鋮揚起下巴說:「來了。」口氣不冷不熱。
「區長……」翠玉低眉斂目,臉繃得緊緊的。黃鐵鋮扯開軍裝,叉着腰,不搭訕,辣辣的目光籠罩着翠玉。她像掉入一壇稠糊糊的辣汁中,喘不過氣來。
「區長,你找我有事?」翠玉怯怯地問。
「嗯。」黃鐵鋮用鼻子哼了一聲。
「有麼事?」
「慌么子?你不要把臉箍得緊緊的,又不欠你的陳大麥。」
翠玉抿着嘴唇,淡淡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黃鐵鋮一把抓住翠玉的手,嘿嘿嘿地笑着:「你她娘的是個狐狸精。」 翠玉羞得臉紅紅的,掙脫他的手,怯怯地問:「找我有麼事?」
「狗日的曹德鑫不老實,他的財產一定還打得有埋伏,你一定曉得。」黃鐵鋮一字一句單刀直入。翠玉腦殼一麻,沒想到黃區長打她一悶棍。黃鐵鋮步步緊逼:「老傢伙的財寶藏在什麼地方?」 「我……不曉得。」翠玉低着頭,心裡直打鼓。
「你抬起頭,看我是誰?」黃鐵鋮悶悶地喝了一聲。
翠玉不敢抬頭,心咚咚直跳。
「你看我是誰?」黃鐵鋮黑煞着臉吼了一句。
翠玉慢慢抬起頭,說:「你……是……區長。」
「你不要在我面前裝苕,我去解個小手就來。」黃鐵鋮朝林子深處走去。
翠玉心亂如麻,這個像黑神一樣的區長丁是丁卯是卯,硬是咬着她不鬆口。
翠玉記得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她熄燈剛睡下。曹德鑫在窗外急慌慌地叫她:「玉兒,快開門!」翠玉心一驚,蒙着被子不吱聲。「玉兒,你睡死了,快開門,有土匪。」翠玉一聽有土匪,嚇得慌慌地把門打開。曹德鑫抱着一個青花瓷罈子,拉着翠玉就往外走。她見四周一片漆黑,怯怯地問:「有土匪?」曹德鑫壓低嗓門說:「我看你不想起來,就拿土匪嚇你。」翠玉眉毛一挑,甩開他的手,說:「雞子都叫了兩遍,出去打鬼?」 「哎喲,我的小祖宗。」曹德鑫急綠了眼:「你不曉得外面的事,解放軍已攻下縣城,說不定明日,他們的隊伍就要開到鴨嘴渡。」 曹德鑫一臉驚慌:「聽從縣城逃出來的周老闆說,共產黨要把有錢人殺光,把他們的財產分光。」曹德鑫拉着翠玉往前院的那棵桑樹悄悄摸去,挖了一個坑,把滿滿一壇光洋埋在樹下。他告訴翠玉,一有機會,就把光洋挖出來,帶她去香港台灣,保她翠玉有福享。
沒想到,解放軍像天兵天將,說來就來。翠玉急得摸頭不是腦,不把光洋說出來,黃區長不會放過她。說吧,又怕曹德鑫對她不客氣。
黃鐵鋮繫着褲帶走出林子,問翠玉:「想好沒有?」翠玉淚花閃閃望着他:「區長,我真的……不曉得。」 「你不曉得?捏着鼻子哄眼睛,你那點花花腸子瞞得了我?」黃鐵鋮怒氣沖沖,說:「土改政策你曉得,到時候吃虧的是你。」他一仰臉,牙齒一咬說:「到時候活該,鬼也幫不了你。」他甩手向大路走去,他的聲音帶着一股能透進人骨髓的寒氣。
翠玉看着黃鐵鋮高大壯實的背影,牙一咬,心一橫,連忙喊:「區長……」黃鐵鋮回過頭,豹子眼一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少彎彎轉轉。」翠玉的臉飛上兩朵紅雲,她要邱區長彎下腰,她咬着他的耳根子……
黃鐵鋮聽了翠玉的悄悄話,臉上有了喜色。他一把抓住翠玉的手說:「把這陣子忙完了,我要找你的。」 翠玉急白了臉:「我不是告訴你了,曹德鑫的光洋埋在桑樹下。為么子還要找我?」她捂着臉嗚嗚地哭起來。黃鐵鋮哈哈大笑,把翠玉抱起來,打了個旋旋,把她放在草地上,說:「我要你給我做媳婦。」
「做媳婦?不行,不行!」翠玉急得連連擺手。
「哪麼不行?」黃鐵鋮一把抓住翠玉的手,問:「說!哪麼不行?」
「你是區長。」翠玉把區長兩個字說得很重,「我是……」
「少彎彎轉轉,你是狗屎,我也吃了。」
翠玉悶悶地看着黃鐵鋮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她想大聲告訴他:「我不想給你做媳婦。」翠玉不敢說,她怕他。她一想到和這個兇巴巴的醜陋的男人過日子,就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
黃鐵鋮這幾天耷着眼皮苦着臉,他打的結婚申請報告沒有批。他騎馬跑到縣裡,找到縣長開門見山:「婚姻法哪條規定了我不能和薛翠玉結婚?」縣長看他臉黑脖子粗,要他喝杯水,有話坐下慢慢說。黃鐵鋮擰着脖子:「我不會彎彎轉轉,我要和薛翠玉結婚。」
「鐵鋮同志,你是區長,要站穩立場。」縣長板着臉,一字一句不含糊:「這個薛翠玉從小在曹家大院長大,她和曹德鑫是穿一條褲子的。」
「翠玉是孤兒,她的親生父母從湖南逃荒來到鴨嘴渡,雙雙餓死了。她的養父養母是曹家的長工。翠玉幫我們找到曹德鑫埋在樹下的光洋,這是穿一條褲子?」黃鐵鋮越說越冒火,越說聲音越大,他恨不得甩縣長一個砣子。
「鐵鋮同志,你不要被薛翠玉的美色迷住。我們有些同志戰場上是英雄,到地方後,英雄難過美人關,結果呢?成了狗熊。」
「縣長!」
「你的婚姻組織會為你考慮的,回去好好工作吧。」
「我的婚姻自個作主。」黃鐵鋮橫着嗓門一聲吼,把縣長嚇了一跳。
他忿忿地把結婚申請書撕成了渣渣,揚起馬鞭,在馬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三鞭,一聲長嘯,蹄後揚起一陣塵煙……
隱隱看得見鴨嘴渡那座牌樓了,隱隱看得見鐫刻在牌樓上的「鴨嘴渡」三個大字了。
黃鐵鋮心煩意亂,看見翠玉該怎麼和她說?一個區長找個女人做媳婦,還生出這麼多枝枝葉葉,他憋得心肝發疼,恨不得殺人。
黃鐵鋮看見前面的小山包上有一個黑點,黑點向小路奔來。黑點越來越大,是衝着他奔來的。黃鐵鋮左手勒緊韁繩,右手不由把腰間的槍把握住。
「區……長……」是翠玉柔酥酥的聲音。他看清了,是翠玉。
原來翠玉在這小山包上足足等了他半天。她想聽個信。看到翠玉嬌羞羞的模樣,黃鐵鋮心中的火氣平熄了許多。他勒住馬,一把把翠玉拉到馬背上,緊緊地箍在懷裡。紅棕馬揚起四蹄,往小山包上的樹林奔去。
「區長,走錯路了。」
「錯不了!」
「天都快黑了,我怕。」
「有我,怕個歪球。」
「我要下去,下去……」
「到了,到了。」黃鐵鋮把翠玉抱下馬。
這裡是一片荒涼寂寞的樹林,圓圓的落日留連在天邊,它拋撒出千萬條光彩奪目的絲帶,纏繞在白楊樹梢,在翠玉眼前迎風飛舞。黃鐵鋮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小山包上迴蕩。翠玉愣愣地看着他。黃鐵鋮問:「你想不想聽信?」
「想。」
「上級不同意我娶你做媳婦。」
「真的?」翠玉咬着嘴唇。
「真的。」黃鐵鋮點點頭。
翠玉眼裡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喜悅。
「區長,我知道我不配你,我回去了。」翠玉往山坡下走去,夕陽照過來,她身上像鍍了一層金粉。
「哪個說你不配我?只要我喜歡,你就配。」
「我……我……」翠玉想說我不喜歡你。她不敢說。
「你不喜歡我,我曉得。我喜歡你,你不曉得。我夜夜做夢,夢到和你好親熱……」黃鐵鋮嘻着臉,一把把翠玉按倒在地,咬着她的耳根子說:「我和你就在這荒山野嶺打一仗。」
翠玉一聽,嚇得腦殼發麻:「區長,求你,我不想……」
「你不想,老子想!黃鐵鋮的婚姻自個做主。」
黃鐵鋮像座山壓得翠玉喘不過氣,一股汗臭直嗆鼻子。她拚命想把這座山推下去,她推不動。黃鐵鋮死死地壓着翠玉,他發瘋般地狂叫:「快投降,繳槍不殺。」他把積攢了二三十年的野性,一股腦撒在翠玉的骨頭縫縫裡。黃鐵鋮好不暢快,你縣長就是把我黃鐵鋮貶成鄉民,也值!
翠玉瘋了般的又哭又叫:「你像國民黨,像牛馬牲口。」
「你罵我是國民黨?」黃鐵鋮一躍從地上跳起,眼睛一瞪:「你膽子不小,敢罵共產黨是國民黨。」一巴掌扇在翠玉的臉上。
「你是區長,你打老百姓。」翠玉哭着說。
「我和你已是夫妻,丈夫打媳婦,錯不了。」他一腳朝翠玉的肚子上踢去,翠玉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黃鐵鋮四仰八叉癱在草地上……
翠玉哭也好鬧也好,生米已煮成熟飯,只好和黃鐵鋮喝了交杯酒。
黃鐵鋮是個忙人,屋裡的事全甩給翠玉。她雞子鴨子養了一大群;欄里的豬子個個餵得圓滾滾;後院的桃樹、梨樹已掛果;園裡的蘿蔔白菜生的都吃得。鄉民們說區長好福氣,找了個好內當家。二癩子涎皮上臉,碰見黃鐵鋮愛說兩句玩話:「區長,娶了掐得出水來的媳婦,得蓄着點,蓄着點。」黃鐵鋮甩給他一根大公雞煙,嘿嘿嘿笑着:「小狗日的少邪點。」
二癩子嘻着臉,趕快跑開。他怕黃鐵鋮的砣子擂上身。
一天傍晚,一抹夕陽照在屋頂上,一群雀兒喳喳叫着掠過,落在斜垂的柳枝上。翠玉坐在樹下納鞋底,幺老闆上前討水喝,她眼皮沒抬,進灶屋舀了一瓢水,放在石礅上。幺老闆喝完水,嘴巴一抹,說聲:「多謝了。」沒走幾步,他迴轉身定定地看着翠玉,是她!幺老闆想起了一個女人。
那年鴨嘴渡曹家大院曹老闆做生,請戲班子在牌樓下搭台唱戲。曹老闆點的是《天仙配》,幺老闆扮七仙女。
台下鬧哄哄的,擠滿了香草河兩岸趕來看戲的鄉民。曹老闆興致勃勃點燃萬子響的窩子鞭,後台的鑼鼓和着噼噼啪啪的鞭炮聲,熱熱鬧鬧地打過鬧台後,披紅掛綠的七仙女一聲叫板,踩着台步,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從後台走出,台下一陣轟動。看七仙女,一雙似喜非喜的含情目,兩彎似蹙非蹙的籠煙眉。七仙女輕啟朱唇,哀哀婉婉,如新鶯出谷,如乳燕歸巢,台下的叫好聲不絕於耳。他抬眼看見戲台下,一個穿粉色衣褲的俊秀女子正痴痴地看着他,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像有好多話要對他說。戲收鑼後,幺老闆沒卸妝,想找那女子說說話兒,早已不見她的人影。
幺老闆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她,心裡不由一喜,馬上想到了「緣份」兩個字。他正想上前和她搭話,翠玉起身進屋吱地關上門,摸摸心口,跳得好重。她從門縫縫裡見他呆呆地站在柳樹下,晚霞映着他蒼白蒼白的臉,這哪是往日戲台上那個讓人銷魂醉魄的戲子。
幺老闆一步一步向茅屋走來。翠玉慌了,死死地抵住門。他走到屋門口,站住了,轉身一步一步向暮色籠罩的小路走去。
翠玉輕輕打開門,踮起腳,向小路望去。小路像一條寂寞的蛇,彎曲着身子向前匍匐着。黑森森的樹林裡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她心發慌,黑燈瞎火他到哪裡去歇腳?翠玉向小路奔去。
幺老闆沒走多遠,忽然聽見後面女人在喊:「大哥……大哥……」他心裡一熱,停下腳步。翠玉輕輕巧巧幾大步趕到幺老闆跟前,說:「再往前走就是亂葬岡,你不怕鬼?」
「不怕。」
「我怕鬼。」
「你見過鬼?」
「見過,披頭散髮,青面獠牙,嘴裡吐出個大紅舌頭,好嚇人。」
「……」
「我……怕鬼,你送……我回……」
幺老闆點點頭,跟着翠玉走。她走得好慢,幺老闆幾次踩着她的腳後跟,翠玉回頭輕輕一笑。幺老闆慌慌地忙往後退,跟着她走進小院。翠玉點亮燈,兩間茅屋收拾得清清爽爽。她要幺老闆坐下歇息,忙着進灶屋燜飯,炒了一碗臘肉一碗白菜。幺老闆餓慌了,說了聲:「多謝。」端起碗就吃。翠玉坐在一旁,靜靜地看他正吃得帶勁。
「咚,咚,咚!」突然響起重重的擂門聲。翠玉渾身一震,是誰?
幺老闆放下飯碗,看着女人。
「給老子……開門!」
翠玉心中一緊,額角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男人到縣上開會,不是說有四天?翠玉把飯碗塞給幺老闆,忙去開院門。男人像尊門神,醉熏熏地靠在門口,酒氣直嗆鼻子。她皺了皺眉頭:「又喝醉了?」
「放……屁,老子喝……酒不……興醉。」一串酒嗝衝口而出。「縣長給我……敬了六……大,大……杯。」男人一隻手撐着門框子,一隻手叉着腰:「一口燜,一口燜。」男人一掌推開翠玉,倒倒歪歪撞開堂屋的門。他看到小方桌邊坐着個清清瘦瘦的男人,桌上有飯有菜,還有一瓶他沒開封的小麯酒。男人酒醒了一半,指着幺老闆問翠玉:「他是……是誰?」
「我的一個遠房哥哥。」翠玉眼皮沒抬。
「你是他的遠房哥哥?」男人橫眉豎眼,直逼幺老闆。幺老闆看了女人一眼,點點頭。
「糊鬼!」男人的火一點一點從胸膛升到嗓子眼。他黑着臉一聲吼:「糊老子,瞎了眼,老子在彌陀寺看過你的戲。」男人上前一把奪過幺老闆手裡的碗,狠狠地砸在地上:「老子叫你吃。」他提起腳把小方桌掀了個底朝天:「老子叫你吃!」
「你瘋了。」翠玉氣得臉發白,嘴發烏,渾身直發抖。
「你這個小妖精,在家偷人養漢。」男人一把抓住翠玉的兩根辮子,揚起巴掌狠狠地扇在她的臉上,氣吼吼地說:「老子要打死你。」幺老闆渾身的血往上涌,他一把從後面抱住男人的腰,拚命喊道:「你不要打她。」
「老子的女人,想打就打。」男人一反巴掌把幺老闆推倒在地,一腳踩住幺老闆的大腿,豹子眼瞪得溜溜圓:「你個臭戲子,敢搞我的女人,老子要你的命。」男人兇巴巴地從腰間抽出盒子槍,拉開槍栓,槍口頂着幺老闆的太陽窩。翠玉嚇得嚎啕大哭,她一膝跪在男人面前,抱住他的腿,哀哀求道:「不要開槍,他沒有沾我,不要開槍,他真的沒有沾我。」
「量他沒這個膽沾你。」男人一把抱起翠玉,在她臉上舔來舔去,翠玉想嘔,咬着牙忍着。翠玉朝愣在一邊的幺老闆使眼色,要他快快跑。
「縣長要老子明日回來,我不,我捨不得你。」男人乜斜着眼,一把抱起翠玉往床上一甩,他像座山往她身上一倒。翠玉皺緊眉頭,曉得男人又要發酒瘋。她把褲腰帶緊了又緊。男人翻身騎在女人身上,氣吼吼地說:「老子要打仗了,你是老子的敵人,繳槍不殺!」翠玉咬緊牙,死守陣地,男人火了,一把反鉗着翠玉的胳臂,一嗓子震得屋頂快掀開:「快投降,繳槍不殺!」
淚水無聲地從翠玉臉上滾落下來。她突然捂着肚子哭起來,喊肚子疼。男人氣不打一處來,吼道:「你他娘的名堂多,快去喝口熱茶。」翠玉捂着肚子慌忙溜下床,抹了一把淚水,溜到院子裡。四周一片漆黑,北風卷着塵土嘶叫着。翠玉抱着雙肩,她想大聲哭,不敢哭。她蹲在院門邊,望着黑沉沉的天空,淚水默默往下流。
「你快滾回來,老子的槍是不長眼睛的。」男人在屋裡發瘋般地吼道。
翠玉心頭陣陣發寒。當初不喜歡他,是他兇巴巴的樣子,婚後更怕他,每夜他像一頭髮瘋的公牛,整得她心肝發脹,骨頭髮酸。她清楚,遲早會死在男人手上,不如……跑。往哪裡跑?她想到了幺老闆,他在哪裡?翠玉心一橫,跌跌撞撞向那條黑漆漆的小路奔去。
男人不見翠玉回屋,提起槍衝出門,四周黑得像鍋底,哪裡有她的影子。男人眼珠子一轉,狗日的,一定是找那個野戲子去了。他想到自己的女人和那個野戲子搞在一塊,血直衝腦門。男人站在柳樹下一嗓子吼道:「騷婆娘,你和狗日的野戲子一起去死吧!免得糟蹋老子的子彈。」男人忿忿地拉開槍栓,一梭子彈「嗖嗖」地劃破黑沉沉的夜空。
翠玉沒跑多遠,男人說的話像鋼釘一顆一顆釘在她的心上……[1]
作者簡介
譚興國,網名心國,荊州市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