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李小娟)
作品欣賞
鞋匠
他是個鞋匠。他端然坐在那兒,夕陽照着他古銅色的面龐,遠遠望去,像一尊閃着佛光的泥像。
他雙目微嗑,輕靠着身後蛋糕店巨大的玻璃櫥窗,寬闊光亮的額銅鏡般明耀鑒人,嘴角的弧度自彎成了一河淺淺的笑。兩顆暴牙如這笑河中兩顆碩大的泛着紫光的鵝卵石,無寒無暑,長年穩穩地停駐在河中央,時時刻刻激盪着這淺淺的笑意。
每一個黃昏,當陽光褪去熾烈的針芒,溫柔地撒下最後的一握暖熱,他總會這樣靜靜地閉上眼,那麼舒展地,舒服地,飄飄欲仙地……只仿佛這世界裡只有他一個人,這陽光也只屬於他一個人。
他的身邊,除了停放在牆角的一輛人力三輪車,一隻釘鞋機,一隻尺把見方的藍色工具箱,再就是堆在腳邊的兩堆鞋,皮鞋,布鞋,拖鞋——修好的和未修好的。無需起身,拾鞋,修補,遞鞋,接錢,他的兩隻肥大而粗糙的手熟練地來來回回,從早到晚,日復一日。
鞋匠實在不是一個喜歡寂寞的人。他的身邊,還有一個熱鬧的所在,這便是那個棋攤。棋手們手中的棋子與身下的凳子都只認他這個主人。
可他偏偏是個「棋盲」,別看他總是沉默着棋手們的沉默,激動着棋手們的激動,他手裡的活卻是一刻不停,這象棋的路數自然也分毫不曾學會。
其實又何止象棋呢?他是個目不識丁的人。在這個還算繁華的小城的這條還算繁華的小街,大的,小的廣告牌,花花綠綠的,遊走的,閃動的方塊字他一個也不認識。唯一識得的,便是他的名字「二小」,而且這兩個字他是可以拿自己修鞋的小錐子在地上劃拉出來的。
顯然這樣的名字與他的年齡已是不太相稱了。人們便問他姓什麼,他說姓陳(程),他繞舌的方音辯不出這兩個字,更加寫不出來,別人便隨意地稱他老陳了。
細想想,老陳來到這個街角修鞋已有十來個年頭了吧。時間過得真快,日升日落,冬去春來,似乎都無關你我,但那棵整日與他相伴的小柳樹分明已能夠為他撐起一片陰涼了。老陳,也逾不惑了。
已逾不惑的老陳,如今還是孤身一人。他的為人,自然無須挑剔,至於家世,這個孤身流浪的外鄉人還有什麼家世可言呢?就像是一枚隨風飄落的蒲公英,無牽無掛,一朝落地,便一意選擇生根了。
在老陳看來,這個小城真的是山好水好人更好。為什麼要離開呢。更何況,他如何有力氣四處奔波呢?每到日落星沉之時,街邊的行人都已散去,背後的蛋糕店也即將打烊,他才搖晃着緩緩站起身,一手扶着柳樹,,一跛一跛跨上他的三輪車。那輛三輪車,是他的代步工具,更是他的一柄拐杖。
在這樣一個中原腹地的小城,男婚女嫁,多是門當戶對,就近結緣的。鞋匠老陳怎麼會被那些本地姑娘瞧在眼裡呢?老陳倒是有一副不慍不燥的好脾性,日日守着他的修鞋攤,不棄不離。
老孫頭
一樣的天,一樣的街,一樣的鞋匠,一樣的川流不息的人。熱心人與好事者比比皆是。這麼多年來,鞋匠沒少去相過親。所見之人,無論怎樣不提,鞋匠都一一謝絕了。不管說媒者在背後如何罵鞋匠不知好歹,或者當面多麼地替他婉惜。鞋匠都一如既往地回應以一河淺淺的,但永遠淌不盡的笑。
鞋匠所在的這個街角,因了這些棋手們與修鞋者的聚集,多少也算是個流言蜚語的集散之地。人們每說到鞋匠的婚事時,都愛打趣他,瞧瞧對面三樓的那個窗,那裡面住着一個小寡婦呢。她的臉全是植了皮的,知道嗎?早年低等的植皮技術,沒有眉毛,沒有嘴唇,雪白雪白……而且還是個癱子!
描繪者總是一邊說,一邊環顧左右,帶着一種竊取了機密的快意與謹慎,所說之人與所聽之人都興奮異常。只有當一個人到來時,他們是絕口不提此事的。他便是同住在對面那扇窗里的小寡婦的爹——老孫頭。
老孫頭是個棋迷,幾乎日日光臨鞋匠的鞋攤。他沉默寡言,但心腸特別好。逢年過節的,老孫頭總會給鞋匠端來一些稀罕的吃食,平日裡,穿舊的衣服,吃剩的菜也時不時會送來。
其實老孫頭又何嘗不知道別人在他背後嚼着怎樣的舌根。他的女兒,永遠是他心口的一塊疤,而鞋匠,在他看來,也無異於是這小街的一塊疤,嵌在這繁華美麗的背景之上,突兀的灰敗,倘若掀開,便是鮮血淋淋。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又何須解釋太多。
對面三樓的那扇窗,似乎分分秒秒都透射着陰冷和詭異,隔着那厚重的暗紅色的布帘子,日裡夜裡,每一道光影中都飛揚着塵埃和綠霉。
也許是直覺作怪,鞋匠每一次仰起臉,無論以怎樣的角度,他的目光都避不開那扇窗,那一抹暗紅色,仿佛已經成了眼前的一粒飛蚊,如影相伴,躲不開,揉不掉。
鞋匠沒有見過帘子後的那個女人,但眼前總會時不時地晃出一張雪白雪白的橡皮人一般的臉,沒有眉毛,沒有嘴唇,呲着牙,陰陰地笑。
關於這個女人,她的遭遇是何等地不堪。一個因小兒麻痹後遺症而雙腿殘廢的女人,據說花季當年時嫁給了一個健全的窮小伙。她的父親幾乎把全部的家當都給了她,只希望她能理直氣壯,也不委曲着人家。結果不到一年這場婚姻仍是以失敗告終,男人有了外遇,拋棄了她,還奪走了她的全部財產。之後,她又因一次意外栽入了沸水之中……
上天薄待一個人,難道還有比這更殘酷的麼?更可悲的是,她的不幸似乎掏空了她全部的心魂,從此,她便閉門謝客,再不面世了。
而於別人,朝來暮去,年年歲歲,話里話外已經嚼爛了這個故事,同情憐憫之心也已蕩然無存,不咸不淡之間更見人心涼薄。
說不出這個黃昏有什麼特別。暮春四月,正是柳絮紛飛,熏人慾醉的季節。人已散盡,太陽的一隻手還戀戀擱在西天,橫一抹豎一抹地塗,留下深深淺淺一片橘黃。鞋匠放下手裡的活,懶懶靠向背後蛋糕店巨大的玻璃櫥窗,又到時候打個盹了。
老陳,老陳!熟悉而陌生的聲音,仿佛自夢中而來,睜開眼,卻見老孫頭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
老孫頭不是剛剛下完最後一局棋走的嗎?怎麼又回來了?鞋匠正納悶,老孫頭開口了,老陳,走,去我家吃頓便飯吧。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老孫頭雖然對鞋匠一向不錯,但還不曾請他去家裡坐過。更何況,這些年,這街邊的左鄰右舍,誰又曾踏進過他家半步呢?
一種不祥的預感。一時間鞋匠驚出了一頭的冷汗。
不必了,不必。鞋匠忙說,有什麼事您儘管說。鞋匠搖晃着站起身,因為緊張,兩顆暴牙竟一躍跳出了水面,激起了更大的笑的水花。
沒事,也沒什麼事,只是今天高興,買了些酒,想請你上去喝幾杯。你也辛苦一天了,不要多想,就不要推辭了。老孫頭仍舊微笑着,但話語中是少有的懇切與急切。
在鞋匠的記憶中,老孫頭是不苟言笑的,他從來都沒有這麼舒眉展眼說過這麼長的一篇話。真的如他所說只是去喝酒嗎?
鞋匠臉上那一河淺淺的笑在這個時間幾乎要凍結了。都說盛情難卻,可一抬眼看到那扇窗,那一抹暗紅色在今夜因為燈光的映照,紅得就像是一抹濃稠的血。
走吧!老孫頭仿佛已經有些不耐煩了。磨蹭什麼呢?菜都要涼了!
好,那就走吧。說到此處,鞋匠也不考慮太多了。一個大男人,這麼曕前顧後真是太不像話,更何況,這份盛情,何等難得,何等珍貴。
老孫頭站在窗前,目送鞋匠一瘸一瘸穿過馬路,走到鞋攤邊,艱難地跨上了他的三輪車。夜已靜,街邊的店鋪都已打烊,昏黃的路燈也成了渴睡的人的眼,無精打采耷拉着眼皮,任憑那鬼魅的暗影橫行街頭,肆意地張牙舞爪。
鞋匠終於拖着長長的暗影遠去了。他輕快地蹬着三輪車,雙腿看起來是那麼年輕而矯健,一路向前,從不回頭,也許還在高唱着他少年時代的歌。
老孫頭怔怔看着,心口又一陣痙攣,女兒翠蓮已經熟睡,枕邊還放着她繡了一半的鴛鴦戲水圖。二十多年了,自從翠蓮的母親去世,他就獨自為翠蓮撐起了一把傘,風風雨雨雨,陪着她,呵護她。無論多麼艱難,他都相信他這把傘是堅不可摧,屹立不倒的。翠蓮燒傷後,他帶着雙腿殘疾的她四處求醫,雖然傾家蕩產,可在那個年代,他自信為女兒做了最好的植皮手術,讓她終於有了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氣。
翠蓮是不幸的,但能有一個他這樣的父親對她百般地疼惜愛憐,這便是不幸中的大幸。老孫頭相信,這是冥冥之中上蒼的安排,老天會想辦法讓該活下去的人活下去的。可是人啊,又怎能經得起歲月的打磨,分分秒秒的零敲碎打,花開花敗花辭樹,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人,如何能夠長存於世?瞧那街邊的廣告牌拆了舊的換上新的,永遠都是那麼嶄新而精神。而他這把傘,也看着看着要倒了,倒了這把傘,他的翠蓮該怎麼辦?
承諾
鞋匠第一次見到翠蓮,是在翌日的清晨。事情來得這樣地突然,容不得鞋匠有片刻考慮的時間。電話響了,號碼顯示是老孫頭,聽到的卻是翠蓮的哭喊聲。她說,老陳,父親病危,他想要見你!
只覺得腦袋轟一下,繼而便是一片空白。鞋匠噌一下站起來,撒腿便向老孫頭家衝去。街邊的人都驚呆了,鞋匠何時有了這樣的腿腳?來不及解釋,只管沖向那一抹暗如凝血的紅……
門開着,翠蓮的哭聲淒瀝綿長。老孫頭半倚在床頭,見鞋匠進來,身體劇烈顫起來,似有滾滾風暴在他薄薄的胸腔中翻騰,止不住的咳疾風冷雨一般直衝出口,一聲聲鏗然擲地。隨之而來的,還有那淋淋漓漓的血,零零亂亂濕了一塊塊的絹子。
鞋匠急忙走上前扶起老孫頭去輕撫他的背。看翠蓮涕淚交加,手足無措的樣子,鞋匠趕忙說,走,咱們去醫院!
老孫頭擺擺手不肯起身,伸手摸出枕下的一張紙條,示意讓鞋匠看。鞋匠不識字,但看樣子,他知道去醫院已經毫無必要了。
喝下幾口水,老孫頭漸漸平靜了下來。他滿懷歉意地說,麻煩你了。說完看看翠蓮,說,我想來想去,只有你能幫我了。老陳,我……我一輩子沒求過人什麼事,可是……這回,我知道,你……你是好人……
不,不要這樣,你為什麼要瞞着我,為什麼……翠蓮歇斯底里地哭喊着,鞋匠也不由眼睛濕潤了。
原以為,我可以挨到這個夏天的。只可惜……沒請你多喝幾杯酒!
鞋匠聽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嘶啞的哭音哽在喉間滾滾如雷,他說,你放心,我幫你!
老孫頭點點頭,欣慰地閉上了眼。
昨夜還在一處飲酒交心,今朝便陰陽相隔了。昨夜因為一頓飯猶豫了半天的鞋匠,今天卻一下子承諾了一生。
鞋匠怎麼都想不到在他眼前擋了十年,晃了十年的那一抹暗紅色,會以這樣的方式揭開她的面紗。一切的神秘與未知原來竟是薄薄一層布帘子!
緣起緣滅,在彼此命運時空的交匯處,也許千萬年前便已是註定了的。就在鞋匠與老孫頭飲酒的那晚,這個女人還是閉門不出的。她將自己關在臥室里,習慣性地逃避着所有的人事過往。成日裡仿佛是睡在無痕歲月的搖籃中做着不醒的夢,她又何曾想過她的父親早已是病入膏肓,竟還強撐着照顧她,並且殫精竭慮為她安排日後的生活。而今,她的夢該是醒了。 現在想來,不論是命運的偶然,還是老孫頭的預謀,或者二者原本就是天然默契,毫無齟齲的,鞋匠的承諾是牢牢鎖在裡面了。
翠蓮還在捧着父親的遺相哭。這個經年不見陽光,面色蒼白的女人,雙眸深遂而漆黑,有如暗夜裡白色窗紙上的兩枚洞眼,空茫,幽怨,寒意嗖嗖。她的唇薄如一線,總是抿着,與那兩彎工筆勾出的眉毛一道,清晰明朗,讓人想起中國畫中的平面的古典美人,再一想便是聊齋中的畫皮。鞋匠不敢再往下想,趕忙埋下頭做事,這時他看到翠蓮搖搖晃晃從輪椅中站起來了,雙手撐着桌子吃力地沿桌挪開了腳步,仿佛是要去妝檯前拿什麼東西。鞋匠見狀,立刻伸手去扶她,卻不想翠蓮快移了一步,閃開了。
他們默默忙了三天,將老孫頭安葬了。喪事辦得很簡單,按老人家生前的囑咐,火化了。翠蓮不喜見生人,參加葬禮的除了他們再沒有第三人。三天後,一切如舊。鞋匠又坐回到了柳蔭下的蛋糕店櫥窗前。
棋手們來了,閒坐着打發時光的人一個個地又都聚齊了。望望對面三樓那個暗紅色的窗,唏噓感嘆聲一片。這世上永遠沒有不透風的牆,鞋匠幫忙安葬老孫頭的事已經不徑而走,大家只管想疼了腦袋去揣度這三天內鞋匠在老孫頭家與翠蓮有了怎樣的進展。有人問鞋匠,老陳,說實話,啥時候開始的,瞞得我們好辛苦!還有人逗他,定了吧,快快發喜糖!
鞋匠不置可否地笑笑,那一河淺淺的微笑好似經了一場無形的風暴,看起來頗有些心猿意馬。抬頭望望那抹暗紅色,它似乎有了一些溫柔的暖意。
還是等人散後的黃昏時分,買了餐點去敲她的門。門不開,鞋匠只好放下東西,轉身離開。
第二天,門仍然不開,第三天,門依舊不開。坐在街角,每一次仰起頭,鞋匠總會不自覺地望望那扇窗。每一個傍晚,華燈初上之時,他靠向身後蛋糕店的櫥窗,怔怔盯着那扇窗,直到看到它紅彤彤亮起來,鞋匠便興奮得仿佛成了個孩子,收好攤,蹬上三輪車飛快地去為翠蓮買吃食。
也就是開始那麼短短几天鞋匠送去的東西翠蓮照數全收了。終於有一天,鞋匠發現那些東西原封不動放在那兒,他急了,想都沒想就又去敲她的門。
仍然是徒勞。鞋匠頹然坐在地上,心情灰霾到了極致,忽然,他發現那裝東西的塑料袋裡,有幾張百元鈔票在底下。鞋匠收起那些東西,又把新買的一包放下,走了。
翠蓮竟是這樣倔強。鞋匠懨懨回到自己的住處,他不敢想象翠蓮在這幾日過着怎樣的生活。突然間失去了親人,她一定還淹沒在悲傷的漩渦中無力自拔,如今又加上她生活上的諸多不便,她可怎麼活?
翠蓮那幽怨的眼神無數次在他的腦海中晃,鞋匠的心仿佛被無數芒刺包圍,每動一下便是疼,便是血。
如果老孫頭不曾請他吃過一那一頓飯,如果他不曾許下任何的承諾,或許他的心頭不會擱下這麼一副沉沉的擔子。可是,後悔嗎?不一點都不。他甚至還有些感激這樣的際遇。從此多一份牽掛,生活似乎也多了許多的意義。
鞋匠坐在這一片白光之中,一邊忙一邊拿脖子上的大毛巾揩着汗,那寬闊而光亮的腦門閃呀閃的,折射出了一片更為耀眼的光亮。柳樹下的那一席陰涼真像個膽小鬼,從西挪到東,巴掌大的一塊,還不夠蓋罩住鞋匠的一顆腦袋,鞋匠抬頭無耐笑笑,再一次告訴自己千萬可不能停下手中的活,這可是全部的衣食之源。沒有一個人在下棋,閒坐着聊天的也沒有。這幾日仿佛太陽一露臉就是中午的樣子,人們都學着貓頭鷹過日子呢。
鞋匠微笑着,一不小心,笑出了聲,嚇了自己一跳。臉上即刻一陣火辣辣的灼燒感。想想自己為翠蓮買的那件翠綠色的襯衫,此刻一定已經穿在了她身上,那是他的傾囊之物啊。那款式樣式絕不輸於街上那些搖來晃去的女人穿着的那些。要是能親眼看看她那多好。
他不知道,此刻翠蓮正撩開了帘子立在窗前呆呆望着他。她躲在那幽暗沉寂的老樓里,周遭的一切都顯得灰暗陳舊,就連那件嶄新的翠色襯衫都仿佛是在深秋季節經了霜一般,可憐而灰敗。她還是忍不住穿上了它。打開窗簾,刺眼目的金光立時洞穿陰暗,撲面而來,鏡子裡的自己也似乎光鮮紅潤了許多。
然後,她雙手撐着窗台站了起來,她望見了鞋匠。這個好心的男人難道就是上天賜予她的另一柄傘嗎?不知道他的好心究竟能堅持多久。
忘
晴朗的夏日的傍晚,太陽剛剛隱去,時不時會吹來一絲絲清涼的風,人們吃罷晚飯,又都聚到了鞋匠那兒。蛋糕店推遲了打烊的時間,白熾燈雪亮的光透過巨大的玻璃櫥窗照得整個街角都有如白晝。
鞋匠也推遲了收攤的時間,忙忙碌碌繼續手上的活。不知是因為天氣太熱,還是勞累過度,一到夏天,他就會渾身無力,腦袋昏昏沉沉,甚至幾度暈厥。旁邊的熱心人拿來了家裡的血壓計給他測了測,高壓180,驚得大家瞪大了眼。鞋匠不懂得怎麼回事,只問他會不會死。當聽說不是絕症時,他那河淺淺的笑又暢快地流淌起來了。不管人家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為他出謀劃策調養身體,鞋匠都充耳不聞了。小時候,就聽母親說,有的人活着,上天就是要你受苦贖罪的,那他必然不會讓你早死,你得受盡苦楚,贖完所有的罪過……
而今,望望對面三樓那扇紅彤彤的窗,立時有無盡的暖意湧上心頭,他在等,等她開門的那一刻,他相信會有那麼一天的。
就在前幾日的一個下午,大太陽下嗖嗖起了一陣風,隨風而來的,還有稀疏豆大的雨點。鞋匠望望天,心想不過是一陣過雲雨,遂埋下頭沒有理會。不想眨眼的功夫,烏雲吞掉了烈日,暴雨驟然襲來,瓢潑之勢力傾萬鈞,一時間,枝殘葉落。鞋匠正手忙腳亂無力招架,那扇窗開了,隨之落下的,是一件綠色的雨披,鞋匠狂奔過去,於狂風中奪回了它。抬頭,雨水眯得睜不開眼,但他知道,此刻,翠蓮一定在望着他,一定的!
不知道這一天是不是這個夏天最長的一天。太陽遲遲不肯收工,等到路燈下的人們都聊夠了,玩夠了,哈欠打了一百回了,他們才搖着扇子戀戀回了家。
鞋匠站起身,從身旁的工具箱中取出一件嶄新的襯衣換上,又拿上那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翠色雨披,抬頭一望,嘿嘿笑笑,邁開大步走進了夜色中。
當他懷揣着那件雨披穿過馬路時,他的心狂舞着,興奮,緊張,激動,讓他只覺得腳步飄飄,仿佛已飛天成仙,即刻便會與他日夜期企盼的七仙女相會。
這一次,鞋匠決定鄭重其事地與翠蓮談一回,徹底表明他的心跡。事先還洗了澡,理了發,他要給翠蓮一個全新的形象。
門果然開了。翠蓮穿着那件翠綠色的襯衣扶着門站着,臉上還掛着一絲微笑。鞋匠遞上手中的東西,只等她開口讓自己進去。誰知,翠蓮卻說,天不早了,快回吧。
鞋匠是個笨嘴拙舌的人,哪裡懂得周旋一下,再者,那一河一貫的淺淺的微笑或許早已替他做出了回答,幾乎是不由自主的,他向後退了兩步。於是,只能離開了。
誰又能想到,這一別就隔了一世。許多話還沒來得及說,許多事還沒來得及做,那美麗的夢歷經千辛萬苦終於衝破現實微微探出了笑臉,匆匆的,就結束了。一切將永遠定格在那一瞬了。
生與死的距離,是一眼望穿的最深的絕望,是無盡的思念終必成灰,是今生今世永遠的錯過。
鞋匠那麼大步流星地穿過馬路,剛剛站到了自己的三輪車旁,毫無徵兆的,就癱倒在地了。夜色朦朧,翠蓮隱約覺得他是要俯身下去撿什麼東西,卻再沒有看到他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本不願做「凶多吉少」的斷想,可愈是擔心,愈是害怕,這種想法便愈加洶湧如潮,勢不可擋。手中握着電話,不願撥響的,終於撥響了。
沒有一點生還的餘地,他已經死了,死於腦溢血。
這草芥般的生命,無聲無息的來,又無聲無息的去了。上天的巨掌隨時都在翻雲覆雨,怎會理會這些小生命的悲悲喜喜。就這麼糊糊塗塗的走了,這匆匆幾十年終究 還是一場空。即便原作一把傘,承受這世間一切凌厲的風霜寒苦,都不能夠。不是說冥冥之中自會有善惡因果嗎,而今,還能去問誰,又能去怪誰?唯有活着,便是對死者最大的安慰,也是對這無情人世最響亮的回應。
鞋匠安葬了老父親,而今,該由翠蓮安葬他了。
第二天的街角,人們說鞋匠準備結婚去了。還有人說或許鞋匠要改行了。
鞋匠上哪兒去了呢?他能上哪兒呢?街角的人揣測着,互相打聽着,一日又一日。
終於有一天,早起的人們在蛋糕店的櫥窗角看到了一塊牌子,「請取走您的鞋」。柳樹下,就在鞋匠日日坐着的位置,一個身穿翠綠色襯衫的女子端然坐着輪椅,她的面前放着釘鞋機,腳邊仍是一個尺把見方的藍色工具箱。[1]
作者簡介
李小娟,筆名葉子,山西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學英語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