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簸(鍾叔河)
作品欣賞
顛簸
顛簸過一路的風沙,我慢慢看到了沙漠那邊是什麼,是另一個沙漠。鳴沙山里,數不清的沙丘綿延相接,遙遙連向天際盡頭。地平線上,錯雜了顏色,分不清哪裡是沙漠,哪裡是天空,只看到一片浩蕩的蒼茫,像是人生不知所措的未來。
如果說仰望着貢嘎在雲霄上不可攀登的頂峰時,感受到的是一份意氣凌霄的驕傲的話,那麼眺望着鳴沙山此起彼伏的脈脈沙丘時,感受到的只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與無奈,因為未知而恐懼,恐懼到盡處,落成七分無奈,三分茫然。
沿着隊伍,走過一個又一個沙丘,其實除了前人的腳印,看不到任何東西,正如我們也從不知道我們究竟要走向何方,只是緩慢地攀行着,看到前方更高大的沙丘,更浩瀚的沙漠。有人走在前面,有人走在後面,最後都一起回到了起點,沒有人看到終點。
印象中的大漠,不應當是這樣,或許說行走於大漠之上的人們,不應當如同我們一樣,漫無目標地行走。想象中,大漠是一個屬於詩歌和俠客的國度。有胡笳琵琶的清響,有葡萄美酒的醉人,有少年的弓羽,有將軍的長劍。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豪情萬丈,有一夜征人盡望鄉的柔腸百結。唯獨沒有那些沿綠洲而來的商隊,有着終點的他們,走不到大漠的深處,只不過是行走於大漠邊緣的過客,繼續屬於他們自己的道路。他們的道路太過現實,他們的未來可以捉摸,而大漠只屬於那些沒有將來的人,在漫天的黃沙中,飲罷飛雪。他們將戰骨埋於荒外,即便只換來葡萄入漢家;他們將死生放逐沙場,即便西風只殘照漢家陵闕。從他們踏入大漠起,便註定中土只成了遙遠的記憶,古來征戰,屬於他們的只有烽煙下的馬革裹屍。
我坐在沙丘上,不知道何去何從,停下攀登的腳步,反而多了幾分清明。忘卻了壁畫上的三兔藻井,忘卻了妖嬈的飛天,忘卻了靜默的普賢……已經慢慢消失的壁畫,總有一天,只會化作粗糙的沙土,後人甚或連憑弔的痕跡都無法尋覓。等到那麼一日,敦煌留給我們的會是什麼呢?關雕塑,關於文字的記憶總會消退,記住的,只有走進洞裡,看着的諸佛羅漢,八部天龍時空白的感覺。人總會被那樣一種簡單而聖潔的力量震撼,望着那精雕細琢的塑像,無法想象若是沒有虔誠的心,是如何描繪出那樣的各式天人。而那屬於宗教的精神力量,是一種不同於史料的存在,不需要考證,不需要釋讀,就那樣純粹地放在那裡,撥動來者的心弦。在他們面前,沒有大乘小乘,沒有淨土宗、天台宗、華嚴宗諸宗,只有信我者,得永生似的簡約與堅定。
從莫高窟一路走來,似乎穿行於人生的兩個極端。一邊是青燈古佛,一邊是金戈鐵馬;一邊閉塞了眼耳鼻舌身意,一邊縱情於色聲香味觸法。人生如此,浮生如斯,這遙遙相對的兩側,映出兩段各自驚艷的軌跡。更似隱隱昭示,那些淹沒在歷史中卻依然留於後人銘記的兩種人生境界。
大漠中穿行的我們,看不到前方的盡頭,便因循着前人的足跡,走向自己也無法掌握的未來。道教說,死生在手,變化由心,此之謂我命在我,不在天也。可是打開手掌,掌紋如散落的沙子,誰又能看得清,命在哪裡?尋不到生命的意義,所以有人出世,在晨鐘暮鼓中參透菩提樹下明鏡台前的迷障;有人入世,在擊鼓鳴金里只求不負此生年華。
作者簡介
鍾叔河,品詩文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