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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賣面(張季平)

鬼賣面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鬼賣面》中國當代作家張季平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鬼賣面

清悠悠的沱江邊,有一座古城,城裡的小東街,有一家麵店,麵店每天子時通火,午時關門,不知老闆姓甚名誰,大家喊他鬼賣面。

沒有場面,沒有聲息,只有一塊「鬼賣面」招牌,還有如豆的油燈和舔着兩個如水桶般大的鐵鼎鍋紅紅的火苗,招來的夜貓子和夜遊神牽線不斷, 一個接一個,起串串……

鬼賣面兩個鑄鐵的大鼎鍋和他的案板占據了店鋪門面的大半邊,口饞着要吃的進去,抹着嘴角吃完的出來,走到這裡,你側點身子,他緩一緩步,嘴角那麼一翹,打了招呼,各自謙謙地走……

城裡拉線裝電燈。在電燈公司的鼓動下,鬼賣面取下自己的油燈,安上了買來的燈泡。那像鴨蛋一樣的玻璃里的鎢絲在開燈的時候,一顫一抖抖地發紅,透出來的光渾渾濁濁。鬼賣面他那電燈,吊在兩個鐵鼎鍋上面。每當鐵鼎鍋里的水滾了,揭開木蓋子,那蒸氣往上撲散開,像鄉村冬天晨早的霧漫罩住了他15瓦的燈泡和它散出的光,透不出亮來。那時候,用不起電筒,也沒有打火機,只好連連劃火柴,躬着身子、鼓起腮幫子「呼哧呼哧」吹大氣,也還是看不真切鼎鍋裡面條的火候。恰逢那次,幾個專喜歡他「干撈帶黃」的老常客來了,卻偏偏把麵條煮pa了,撈起不筋道,筷子撮起不帶黃,吃起來欠勁道、不巴實。從此他們再也不照顧鬼賣面的生意了。

一氣之下,鬼賣面要摘掉電燈不點了。供電所的經理建議他用40瓦或60瓦的燈泡。他算計了一番,若用40瓦燈泡,那電費每月要比現在差不多增添三倍的錢,若換成60瓦的燈泡,得整整增加四倍。再有,他隱隱感覺,自己這個店鋪燃電燈,有些名不副實。仔細想來,自取下油燈換上電燈,生意不如先初,想到這裡,他太陽穴「突突突」地跳,悟到自己做錯事了。於是,擺手又搖頭:「不點電燈了!」

從那以後,他那原本吊油燈的地方變成電燈,摘下了油燈;現在又搭起板凳大張其鼓在原來的地方掛起了原來那盞自己的油燈,摘下了買來的燈泡。油燈的亮光在兩個大鼎鍋上方又如豆粒般的跳動起來,店鋪寂寂的幽暗,更和諧地融進了深厚濃重的夜色。黑夜更深更厚了。於是,鬼賣面更鬼賣面了。

他那店鋪里的四張黑油漆桌子光亮如鏡,總是坐滿了食客。沒有說話聲,只有筷子碰到碗的叮噹聲和麵條進口「呼哧呼哧」的吞咽聲和吮兔子骨頭嘴舌發出的「嘶嘶」聲,還有一位老人篩酒飄出的噴噴的香味……

老人有些神秘。每天子時許,他必出現在「鬼賣面」招牌下,不言不語。先前來,他握半斤酒、一包鹵雜拌,後來吃到鬼賣面冬尖炒豬肉乾臊子好吃,就不帶雜拌只握酒來了。

偌大一座古城,每當城門「吉嘎!——吉吉嘎嘎吉吉嘎!——」關閉後,大小店鋪也「吱吱呀呀」「乒里乓啷」上門板封窗戶,百姓人家自是吹燈就寢;街街巷巷靜謐冷寂,沒有了煙火沒有了聲息,只有打更人露出腳趾的破爛鞋蹣跚移動沓巴沓巴地響,整座縣城賴死了一般。唯有鬼賣面的油燈燃着,爐膛燒起。這燃着的燈,紅亮的爐,引來寂寞難耐的人,飢腸轆轆的人,好吃的人,喜熱鬧的人……在這裡,人化變為鬼,他們來吃鬼賣面的面;他們來做自己扮的鬼;他們來品味生活別樣的滋味……他們聚集到「鬼賣面」招牌下,體味人也是鬼,鬼也是人,人變成鬼的心境。

店鋪離城門洞三五十丈遠。白天,趕遠路進城的,身子累了,進店鋪坐坐,先喝碗不要錢的和湯——豬骨頭清湯里放點毛毛鹽,再滴上幾滴醋,撒幾粒香蔥——解除了勞累;再吃碗兔子面,還原了體力。出城走遠路的,要給自己留些念想,增加些腳力,自是喊聲「酸辣一碗」「麻辣湯寬」……

夜色里,吃客喜歡油燈燃燒搖擺的光亮。麵條煮好了,各自去端——那是吃客們自覺形成的、成了規矩的秩序。店鋪里里外外只有鬼賣面一個人,知道他忙不過來,吃了面喝了湯,人人順手把碗筷放到案板上,付錢的時候拿散錢不找補,丟在一個竹篼里。大家都夸鬼賣面的肉醬、冬尖干臊子好吃,用陶瓷的鴨嘴勺舀上一勺,同麵條拌合,風味特別,似夢中餐。

店鋪通宵達旦營業。不亮堂,那是鬼賣面在營造一個環境——一個黑黢黢的夜色……

鬼賣面斜對門有家裁縫店,老闆叫二癲癲,老闆娘叫二嫂麻。二癲癲很精明,各款各式的衣服都會做,而且做得極好。生意忙的時候,二嫂麻常常在店裡幫着攪拌糨糊、釘布紐扣呀穿針引線的小活計。誰知,二癲癲生場大病起來,粉包也彈不直、剪刀也拿不准、剪裁的尺寸更記不清了,幹啥事情都不抻展自如了,一家人的生活眼看就要沒有着落了。那時候裁縫老闆沒有女眷,都是男賓。賢惠能幹的二嫂麻要二癲癲當老師,教她學剪裁;老闆還是二癲癲當,自己是師傅,專做婦女兒童的衣着。沒想到二嫂麻學得快還做得好,天天忙不完的活,二癲癲倒好,悠悠哉哉地耍,成了甩手老闆。

二嫂麻每天忙縫紉,隔頓不離日的總要到鬼賣面來碗兔子面;有時候深更半夜,也來喊面吃。那是因為她餓了。她每天熬更受夜趕縫紉,一年四季找她做衣裁袿的人多呀!

那年秋天的一個上午,二嫂麻在案板前端面,看見二癲癲在眼前走過,忙跑出店鋪,又是招手又是呼喊:

「二癲癲,來來來!」

「做啥子?」

「吃兔子面!」

她把二癲癲拉進店,讓他先吃自己那碗兔子面,又大聲地朝鬼賣面喊:「再來碗麻辣兔子面!湯要寬、醋小點!」

二嫂麻把二癲癲按在桌子邊坐下,用筷子給他和好麵條,然後把筷子塞在他手上,拍着他肩膀,催他快吃。

二癲癲第一次來吃鬼賣面的兔子面,聞到那香那麻辣,滿鼻子滿嘴都饞了起來,嘴上卻責怪二嫂麻:「你錢多啦!好吃鬼!」

這個二癲癲,原本是精工細作、受人尊敬的裁縫師傅,害了場大病,神經一時正常,一時錯亂,癲兮兮的。俗話說,一座廟,藏在木匠師傅的尺寸里;一身衣,自在裁縫師傅的剪裁中。大病起來,二癲癲剪裁縫紉技術仍瞭然於胸,嘴上也說得明白,但動起手來,卻手不應心了,身體也發生異樣。跟你急的時候,口齒一結巴,頸子便僵硬起來,令人害怕,那個時候開始,才有人喊他癲子。二癲癲只聽二嫂麻的話。他是病人,二嫂麻事事順着他,時間一長,二癲癲便成天只盼着二嫂麻快快回家,好同她相依。

「二癲癲,快吃。兔子面!」

二癲癲見婆娘不高興了,立馬住嘴,埋起腦殼吃麵,吃完了,碗裡沒有了,咂巴着嘴,才後悔自己的一碗美食吃快了,味道沒嘗到就沒啦。美味,得慢慢吃、細細嚼,這個道理二癲癲自是知曉。他怪自己太饞了,沒嘗到味兒,一碗麵就風捲殘雲般地一掃而光了,心裡更怨鬼賣面的兔子面太好吃了。

二癲癲吃完兔子面,又喝乾淨了碗裡的湯,拉長頸子對着二嫂麻嘻嘻地說:「好吃。味道安逸得慘!」

二嫂麻聽這樣說,扭轉腰肢到案板候自己那碗兔子面去了。

二癲癲嘴裡正咂巴回味剛才那碗兔子面味道的時候,二嫂麻把自己那碗兔子面端來了。二癲癲心裡痒痒,很想把這碗兔子面端過來,狠狠地餵進口慢慢地吃下去,研究出鬼賣面的兔子面為啥這般好吃。他太想吃這碗兔子面了。假若讓他吃了這碗兔子面,他就會吃出鬼賣面兔子面味道的奧妙來。但又不好意思當着眾人的面說出來。再說,婆娘把她那碗兔子面讓給自己先吃了,剛才自己還罵了她是好吃鬼……想到這裡他心裡突然不好受起來……於是,漸漸的,他那頸子有點直了,有些許梗了……

猛然間,他端起二嫂麻那碗兔子面,用鼻子拚命嗅嗅,用眼睛使勁看看,雙手捧着,走到店鋪門口,對着陽光看……這時候,他頸子直起來了,也硬硬的挺了,口裡「哎呀」一聲,大聲嘶叫拚命地喊:「這不是兔子面!這是耗子肉!這不是兔子面!這是耗子肉!」 四

店鋪里的吃客停下筷子,想吐掉嘴裡的東西,鬼賣面驚慌得把一缸辣椒油打翻了。唯有二嫂麻,在二癲癲背殼子上「空」地狠狠一錘:「癲狂啥子?!亂吼哪樣!?」說着,憤怒地奪過那碗兔子面,用筷子操動起來,看看周圍的人,重重地說:「我這個男人是癲子,出了名的二癲癲!剛剛才說兔子面好吃……」

話沒說完,鬼賣面從鼎鍋里撈出最後一窩子面,手像觸了電般的抖動起來,他咬緊牙關,像平時那樣把竹窩子拋三拋,倒在面碗裡;候着的吃客轉身剛剛端走,他把竹窩子連同撈麵的長筷子往案板上「啪叭」一摔,打翻了案板上一堆佐料碗,濺了二嫂麻一臉,橫眉豎眼,火冒三丈:「太欺負人啦!當着眾人掃我臉面,壞我名聲,要砸我鬼賣面啦!」

他橫起一對眼睛,牙巴銼得咯咯響,狠狠地說:「我鬼賣面要是用耗子肉冒充兔子肉賣,我、我……」他氣得昏頭轉向,一個急轉身,晃悠了幾個圈圈,一股熱血壓上頸子衝上了頭;停下來的時候,眼幕一黑,直冒金星;他頭髮暈,雙手撐在案板上,垂下了頭……當他皺眉凹眼緩緩抬起頭的時候,瞟見了牆上掛着的菜刀,……不曾料,他「倏」地上前,取下菜刀,回身,跨步到案板前,堅決地說「我要是用耗子肉冒充兔子肉賣,我把手指頭宰了!……」

眾人嚇呆了!二嫂麻把正在吃的面碗「叭」的砸在地上,沖前一步,欲去搶菜刀。為時已晚。鬼賣面已經拿起菜刀正往頭上舉。說時遲,那時快,二嫂麻隨手抓起一個醋瓶子對着黑鐵鐵的菜刀一掃……

一聲怪響!醋灑了一案板;菜刀打落在地上;鬼賣面左手血鼓淋當……二嫂麻撲上去,要看鬼賣面流血的手,鬼賣面手往一邊拐 ,不要她管……二嫂麻聲音帶淚大聲叫:「鬼師傅!你不要命啦!」鬼賣面聽二嫂麻這聲吼,頭腦清醒了,手被拉下來,一看,還好、還好,小手指尖遭砍下半邊,肉皮沒斷,還在指尖邊搖晃;二嫂麻側轉身子,撈起外衣,白雪般的腰肢露了出來,只聽「絲——拉——」一聲,把貼身白衣服的前擺撕下一片來,一邊大聲喊:「砍腦殼的!快回家拿雲南白藥,雲南白藥!還有紗布……」一邊把撕下的布扯成條,死死纏在鬼賣面流血的小手指根上。鬼賣面嘴上說「別管我」,掙脫二嫂麻的手,把滴血的指頭往嘴裡送,死勁的吮血,吮滿一腔,咕起眼睛吞下肚;二癲癲趕來的時候,那指尖已經發白,不流血只冒紅了,但吊起沒斷的肉不見了,二嫂麻慌慌張張的眼睛找不着,鬼賣面指指自己的嘴,原來他剛才吮血的時候,用勁大,把肉皮扯斷了。二嫂麻要他張開口給她看,果然半邊指甲貼着的肉在他嘴裡,已經嚼爛,還說,要吃到肚子裡去。

二嫂麻經佑着鬼賣面先吃白藥瓶子裡那顆紅珠珠保險子,然後再吞粉粉;小心翼翼把白藥撒在他手指尖上,浸住了血,遮蓋着了傷口,又拿藥紗布包紮。之後拿過面碗,倒了開水放點鹽讓鬼賣面喝了,接着拉鬼賣面去宏仁醫院。鬼賣面不去,二嫂麻倒回身說:「那,去福音堂診所,很近!」鬼賣面說:「血止住了,又吞了紅珠珠,還吃了敷了你的白藥,真好了,沒事了!」說完,轉身到兩個大頂鼎鍋前封爐子去了…… 五

二嫂麻把案板打整乾淨,二癲癲在她的指使下,打掃了地面;午時已到,該上鋪門板了……

這時候二嫂麻喊聲:「鬼師傅,你請過來。」

二嫂麻把面桌搬開一張,騰出空地,放上長條板凳,請鬼賣面朝街坐下。她自己坐在側邊,兩手撐在腿上,發號施令了:   「二癲癲,過來!」

二癲癲看她那架勢,知道糟了,只好夾緊屁股過去,還沒站穩,只聽一聲: 「跪下!」

聲音很小,威嚴無比。二癲癲聽清楚了,仍驚慌地望着命令他的那個人「哎」了一聲。

緊接着雷公婆婆發威了:「跪下!」

天空猛地一個顫抖,接着霹靂一聲,接下而來的是電閃雷鳴,二癲癲神經質般的腿一軟,「咕咚」一聲跪下,低下了他起始還直硬直硬的頸項……

雷聲滾過,雨,淅淅瀝瀝落下來了……

「說!你錯沒有?」

「我、錯了。」

「大點聲!」

「錯了!」

「錯在哪裡?」

「不該喊鬼師傅的兔子面是耗子肉。」

「為啥要亂說?」

「鬼師傅的兔子肉麵太好吃啦!」

「天啦!兔子面好吃,就亂喊亂叫胡說八道呀?!」

「我是、我是還想吃碗兔子面!」

鬼賣面:「嗨!想吃,我煮一碗就是了嘛!」

「我婆娘辛苦,心裡想,還是節省些……」

雷聲滾遠了。雨點像小娃娃灑尿,僅那麼一趕,屙完啦。

二嫂麻:「你,你不該……」

「我想,我那樣說了,那碗兔子面,你不吃,我就吃了……」

聽到這裡,鬼賣面心裡像剛才案板上打翻了的佐料,五味俱全。聽這樣說,二嫂麻氣得雙腳跺得跳。

忽然,二癲癲抽泣起來,先是輕輕的,漸漸,眼淚鼻涕口水一塌糊塗「恐恐恐」地哭聲大放,整個人都戰慄起來,像平地上的一棵樹,遭受着暴風雨的摧殘……

突然間,他停下來,陡地站住,正正地走到鬼賣面臉前,大聲哭喊着:「鬼師傅!我對不起你呀!對不起你呀!害得你差點……」

接着「撲通」一聲跪下,「磕!磕!磕!」地就是三個響頭……

這場風浪,浪跡到古城的大街小巷,遍及每個角落,看稀奇的、專門來吃兔子面的,絡繹不絕……

握着半瓶酒的老人仍是每天子時出現在鬼賣面招牌前。沒有了坐位,就蹲;站的地方擠,就遊動着走。總之,下酒的冬尖炒豬肉乾臊子他每夜必有一碟,兔子面每晚必有一碗。只是看了「鬼賣面」那招牌,又看看兩個大鼎鍋前忙活的鬼賣面,黑咕隆咚的一間店鋪,人氣旺、熱氣盛,他伸出手指,順了順發白的倒八字眉,又捋了胸前的鬍鬚,他發現,吊在兩個大鼎鍋上的油燈時時如豆粒般跳動沒變,爐膛中的火映在鬼賣面胸口,還是那麼紅閃紅閃,也沒變。

自那天以後,二嫂麻進店鋪,鬼賣面不收她的錢。二嫂麻心裡過不去,兩次下來,二嫂麻就不吃鬼賣面那兔子面了……

天不知地不曉,只有鬼賣面自己心裡明白,他為啥要舉刀斷指。

當聽到二癲癲大喊「這不是兔子肉,是耗子肉」的時候,鬼賣面腦袋一炸,似千鈞雷霆霹來,電閃雷鳴中,他看到:收耗子肉的那一刻,千萬雙眼睛盯着他!想把耗子肉當兔子面賣,萬千個人知曉!二癲癲冤枉他事小,重要的是他自己倒了自己的灶,自己毀了自己的名聲!在心理上,他已經拿耗子肉當兔子肉賣給大家吃過了!

做賊心虛。他痛恨自己,想一頭撞死在大鼎鍋上……他大徹大悟,決心痛改前非,永記銘心,斷指盟誓:誠信為首,童叟無欺;誠信為本,老實做人。當他把最後一窩子面倒進吃客碗裡,終於舉起了菜刀……

在糧庫打更的跛子,你別看他一隻手爪起,抓耗子倒厲害得很。糧庫嘛,耗子到處跑,他坐在小板凳上,伸手,抓到一隻;再伸手,又逮到一隻。耗子肉是好東西,但天天吃,雖是變着口味,也還是傷口敗胃。有人給他出主意,叫他把耗子剝了皮、破了肚子、砍去頭,拿去賣。

那天上午,跛子用豬腰子提篼提着肥嘟嘟的耗子肉來看鬼賣面,舅舅長舅舅短地喊,要感謝鬼賣面——他媽摔跟斗骨折,鬼賣面背他媽住醫院,又拿錢又燉雞還送飯;骨折好了,媽現在又患了骨髓炎……聽跛子這樣說,鬼賣面似看見了師嫂痛苦萬狀的情形,抽出手中的三張大錢,叫跛子領他媽去醫院治療。

鬼賣面不要耗子肉,他把豬腰子提篼還給跛子。跛子不接,還好心好意說:舅舅,你紅燒起,當兔子肉賣,哪個曉得呀?聽這樣說,鬼賣面臉色「刷」地變了,狠狠地罵了他。跛子不知深淺,厚着臉皮,顛着腳,身子一下高一下矮地轉到鬼賣面跟前,爪起的手藏在背後,一隻手提着豬腰子提篼,身子更加站立不穩,一顛一跳,一顛一衝,對着鬼賣面說:「舅舅,你先試試嘛,丟、丟了可惜啦喲哈……」鬼賣面看着跛子平和漂亮的眼睛,低下了頭,無奈地搖了搖;他有些累了,伸出手指,示意他擱在案板上……

往事如煙、世事難料。鬼賣面驟然感到做人艱難,一股悲涼湧上來,眼淚盈盈卻滴不下來;他張着嘴,兩手死死捏在一起,直憋得滿臉通紅額頭鼓青筋才終於哈出一大口粗氣……

他要振作,他要奮力,為師嫂為跛子過日月。他抬起頭來,眼睛瞟到豬腰子提兜在案板上,驚詫得手腳跳動起來,好似晴朗天空里扯了一個大閃電;他內心慌亂起來,也有些忙迫,急急跑出店鋪,攆到跛子,牽着他手回來,又拿了一張小錢,要跛子告訴他媽,過幾天他會回去看師嫂;再把豬腰子提篼放到跛子手上,要他提回去,說,自己是賣兔子面給食客吃的,決決不能做出欺矇拐騙的事來,做出對不起吃客的事!

想起那天的事,鬼賣面後悔懼怕。好在及時醒悟,沒鑄成大禍。只是每當看見二癲癲的時候,他心中就想:這個人不癲嘛,只是神經有些毛病罷了。想到這裡,他感謝二癲癲那天無意中的作惡斬斷和驅除了他心中的惡魔,戳穿了他心中隱藏的秘密。當然更想起了二嫂麻那天在二癲癲背殼子上惡狠狠的那一錘和砸向他手舉菜刀的那一幕……他覺得他應該主動請二嫂麻兩口子來吃兔子面。這次不收錢,以後照收即是。

多年後,每天握半斤酒來吃兔子面、用冬尖臊子下酒的老人家走了。這時候,大家才曉得,門楣上那塊厚重的匾牌是老人家送的。鬼賣面說,「鬼賣面」三個字,是老人家寫的。有人說老人是前清的落魄文人,又有人說他是某某軍閥的師爺……

「鬼賣面」牌子掛在老地方,這個沒變。開店時間仍是每天子時到午時,也沒變。二嫂麻麼?還是隔頓不離日的到鬼賣面來吃兔子面,也沒變。[1]

作者簡介

張季平,原攀枝花人民廣播電台文藝編輯、記者,《大中華文學》雜誌骨幹作家。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