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仲連鄒陽列傳
《魯仲連鄒陽列傳》是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創作的一篇文言文,收錄於《史記》中。本傳通過兩件事,刻畫了魯仲連「好奇偉俶儻之畫策,而不肯仕宦任職,好持高節」的名士形象,他胸羅奇想,志節不凡,他為人排除患難、解決紛亂而一無所取。邯鄲解圍,平原君欲封魯仲連,「辭讓者三,終不肯受」。以千金為魯仲連壽,魯仲連笑曰:「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為也。」下聊城,欲爵魯仲連,他卻逃隱於海上。他飄然遠舉、不受羈紲、放浪形骸的性格,為後世所傳誦。
目錄
原文
魯仲連者,齊人也。好奇偉俶儻之畫策,而不肯仕宦任職,好持高節。游於趙。
趙孝成王時,而秦王使白起破趙長平之軍前後四十餘萬,秦兵遂東圍邯鄲。趙王恐,諸侯之救兵莫敢擊秦軍。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止於盪陰不進。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謂趙王曰:「秦所為急圍趙者,前與齊湣王爭彊為帝,已而復歸帝;今齊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貪邯鄲,其意欲復求為帝。趙誠發使尊秦昭王為帝,秦必喜,罷兵去。」平原君猶預未有所決。
此時魯仲連適游趙,會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為帝,乃見平原君曰:「事將柰何?」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萬之眾於外,今又內圍邯鄲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魯仲連曰:「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請為君責而歸之。」平原君曰:「勝請為紹介而見之於先生。」平原君遂見新垣衍曰:「東國有魯仲連先生者,今其人在此,勝請為紹介,交之於將軍。」新垣衍曰:「吾聞魯仲連先生,齊國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職,吾不原見魯仲連先生。」平原君曰:「勝既已泄之矣。」新垣衍許諾。
魯連見新垣衍而無言。新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曷為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魯仲連曰:「世以鮑焦為無從頌而死者,皆非也。眾人不知,則為一身。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彼即肆然而為帝,過而為政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所為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將柰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則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則吾請以從矣;若乃梁者,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
新垣衍曰:「秦稱帝之害何如?」魯連曰:「昔者齊威王嘗為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歲餘,周烈王崩,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籓之臣因齊後至,則斮。』齊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
新垣衍曰:「先生獨不見夫仆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勝而智不若邪?畏之也。」魯仲連曰:「嗚呼!梁之比於秦若仆邪?」新垣衍曰:「然。」魯仲連曰:「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悅,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魯曰:「固也,吾將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獻之於紂,紂以為惡,醢九侯。鄂侯爭之彊,辯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嘆,故拘之牖里之庫百日,欲令之死。曷為與人俱稱王,卒就脯醢之地?齊湣王之魯,夷維子為執策而從,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維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諸侯辟舍,納筦籥,攝衽抱機,視膳於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聽朝也。』魯人投其籥,不果納。不得入於魯,將之薛,假途於鄒。當是時,鄒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維子謂鄒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將倍殯棺,設北面於南方,然後天子南面吊也。』鄒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將伏劍而死。』固不敢入於鄒。鄒、魯之臣,生則不得事養,死則不得賻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禮於鄒、魯,鄒、魯之臣不果納。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俱據萬乘之國,各有稱王之名,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不如鄒、魯之仆妾也。且秦無已而帝,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
於是新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吾請出,不敢復言帝秦。」秦將聞之,為卻軍五十里。適會魏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軍,秦軍遂引而去。
於是平原君欲封魯連,魯連辭讓者三,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為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
其後二十餘年,燕將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讒之燕,燕將懼誅,因保守聊城,不敢歸。齊田單攻聊城歲餘,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魯連乃為書,約之矢以射城中,遺燕將。書曰:
吾聞之,智者不倍時而棄利,勇士不卻死而滅名,忠臣不先身而後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顧燕王之無臣,非忠也;殺身亡聊城,而威不信於齊,非勇也;功敗名滅,後世無稱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說士不載,故智者不再計,勇士不怯死。今死生榮辱,貴賤尊卑,此時不再至,原公詳計而無與俗同。
且楚攻齊之南陽,魏攻平陸,而齊無南面之心,以為亡南陽之害小,不如得濟北之利大,故定計審處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東面;衡秦之勢成,楚國之形危;齊棄南陽,斷右壤,定濟北,計猶且為之也。且夫齊之必決於聊城,公勿再計。今楚魏交退於齊,而燕救不至。以全齊之兵,無天下之規,與聊城共據期年之敝,則臣見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國大亂,君臣失計,上下迷惑,栗腹以十萬之眾五折於外,以萬乘之國被圍於趙,壤削主困,為天下僇笑。國敝而禍多,民無所歸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齊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無反外之心,是孫臏之兵也。能見於天下。雖然,為公計者,不如全車甲以報於燕。車甲全而歸燕,燕王必喜;身全而歸於國,士民如見父母,交遊攘臂而議於世,功業可明。上輔孤主以制群臣,下養百姓以資說士,矯國更俗,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棄世,東遊於齊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衛,世世稱孤,與齊久存,又一計也。此兩計者,顯名厚實也,原公詳計而審處一焉。
且吾聞之,規小節者不能成榮名,惡小恥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鈎,篡也;遺公子糾不能死,怯也;束縛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鄉里不通。鄉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於齊,則亦名不免為辱人賤行矣。臧獲且羞與之同名矣,況世俗乎!故管子不恥身在縲紲之中而恥天下之不治,不恥不死公子糾而恥威之不信於諸侯,故兼三行之過而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燭鄰國。曹子為魯將,三戰三北,而亡地五百里。鄉使曹子計不反顧,議不還踵,刎頸而死,則亦名不免為敗軍禽將矣。曹子棄三北之恥,而退與魯君計。桓公朝天下,會諸侯,曹子以一劍之任,枝桓公之心於壇坫之上,顏色不變,辭氣不悖,三戰之所亡一朝而復之,天下震動,諸侯驚駭,威加吳、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節也,以為殺身亡軀,絕世滅後,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終身之名;棄忿悁之節,定累世之功。是以業與三王爭流,而名與天壤相弊也。原公擇一而行之。
燕將見魯連書,泣三日,猶豫不能自決。欲歸燕,已有隙,恐誅;欲降齊,所殺虜於齊甚眾,恐已降而後見辱。喟然嘆曰:「與人刃我,寧自刃。」乃自殺。聊城亂,田單遂屠聊城。歸而言魯連,欲爵之。魯連逃隱於海上,曰:「吾與富貴而詘於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
鄒陽者,齊人也。游於梁,與故吳人莊忌夫子、淮陰枚生之徒交。上書而介於羊勝、公孫詭之間。勝等嫉鄒陽,惡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將欲殺之。鄒陽客游,以讒見禽,恐死而負累,乃從獄中上書曰: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昔者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蝕昴,而昭王疑之。夫精變天地而信不喻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原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為世所疑,是使荊軻、衛先生復起,而燕、秦不悟也。原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獻寶,楚王刖之;李斯竭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詳狂,接輿辟世,恐遭此患也。原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無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原大王孰察,少加憐焉。
諺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荊軻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而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而為燕尾生;白圭戰亡六城,為魏取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燕人惡之於王,王按劍而怒,食以夬騠;白圭顯於中山,中山人惡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
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者司馬喜髕腳於宋,卒相中山;范睢摺脅折齒於魏,卒為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位,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沈於河,徐衍負石入海。不容於世,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路,繆公委之以政;甯戚飯牛車下,而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借宦於朝,假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親於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眾口哉?故偏聽生奸,獨任成亂。昔者魯聽季孫之說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計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國,齊用越人蒙而彊威、宣。此二國,豈拘於俗,牽於世,系阿偏之辭哉?公聽並觀,垂名當世。故意合則胡越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則骨肉出逐不收,硃、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義,後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稱,三王易為也。
是以聖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說於田常之賢;封比干之後,修孕婦之墓,故功業復就於天下。何則?欲善無厭也。夫晉文公親其讎,彊霸諸侯;齊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則,慈仁殷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辭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兵彊天下,而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霸中國,而卒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泬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狗可使吠堯,而蹠之客可使刺由;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之湛七族,要離之燒妻子,豈足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路,人無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詭,而為萬乘器者。何則?以左右先為之容也。故無因至前,雖出隨侯之珠,夜光之璧,猶結怨而不見德。故有人先談,則以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賤,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欲盡忠當世之君,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思,欲開忠信,輔人主之治,則人主必有按劍相眄之跡,是使布衣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
是以聖王制世御俗,獨化於陶鈞之上,而不牽於卑亂之語,不奪於眾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之說,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而歸,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殺,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於昭曠之道也。
今人主沈於諂諛之辭,牽於帷裳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皁,此鮑焦所以忿於世而不留富貴之樂也。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利汙義,砥厲名號者不以欲傷行,故縣名勝母而曾子不入,邑號朝歌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攝於威重之權,主於位勢之貴,故回面汙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伏死堀穴岩之中耳,安肯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書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為上客。
太史公曰: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於諸侯,談說於當世,折卿相之權。鄒陽辭雖不遜,然其比物連類,有足悲者,亦可謂抗直不橈矣,吾是以附之列傳焉。
魯連達士,高才遠致。釋難解紛,辭祿肆志。齊將挫辯,燕軍沮氣。鄒子遇讒,見詆獄吏。慷慨獻說,時王所器。
譯文
魯仲連是齊國人。長於闡發奇特宏偉卓異不凡的謀略,卻不肯作官任職,願意保持高風亮節。他曾客游趙國。
趙孝成王時,秦王派白起在長平前後擊潰趙國四十萬軍隊,於是,秦國的軍隊向東挺進,圍困了邯鄲。趙王很害怕,各國的救兵也沒有誰敢攻擊秦軍。魏安釐王派出將軍晉鄙營救趙國,因為畏懼秦軍,駐紮在湯陰不敢前進。魏王派客籍將軍新垣衍,從隱蔽的小路進入邯鄲,通過平原君的關係見趙王說:「秦軍所以急於圍攻趙國,是因為以前和齊湣王爭強稱帝,不久又取消了帝號;如今齊國已然更加削弱,當今只有秦國稱雄天下,這次圍城並不是貪圖邯鄲,他的意圖是要重新稱帝。趙國果真能派遣使臣尊奉秦昭王為帝,秦王一定很高興,就會撤兵離去。」平原君猶豫不能決斷。
這時,魯仲連客游趙國,正趕上秦軍圍攻邯鄲,聽說魏國想要讓趙國尊奉秦昭王稱帝,就去晉見平原君說:「這件事怎麼辦?」平原君說:「我哪裡還敢談論這樣的大事!前不久,在國外損失了四十萬大軍,而今,秦軍圍困邯鄲,又不能使之退兵。魏王派客籍將軍新垣衍讓趙國尊奉秦昭王稱帝,眼下,那個人還在這兒。我哪裡還敢談論這樣的大事!」魯仲連說:「以前我認為您是天下賢明的公子,今天我才知道您並不是天下賢明的公子。魏國的客人新垣衍在哪兒?我替您去責問他並且讓他回去。」平原君說:「我願為您介紹,讓他跟先生相見。」於是平原君見新垣衍說:「齊國有位魯仲連先生,如今他就在這兒,我願替您介紹,跟將軍認識認識。」新垣衍說:「我聽說魯仲連先生,是齊國志行高尚的人。我是魏王的臣子,奉命出使身負職責,我不願見魯仲連先生。」平原君說:「我已經把您在這兒的消息透露了。」新垣衍只好應允了。
魯仲連見到新垣衍卻一言不發。新垣衍說:「我看留在這座圍城中的,都是有求於平原君的人;而今,我看先生的尊容,不像是有求於平原君的人,為什麼還長久地留在這圍城之中而不離去呢?」魯仲連說:「世人認為鮑焦沒有博大的胸懷而死去,這種看法都錯了。一般人不了解他恥居濁世的心意,認為他是為個人打算。那秦國,是個拋棄禮儀而只崇尚戰功的國家,用權詐之術對待士卒,像對待奴隸一樣役使百姓。如果讓它無所忌憚地恣意稱帝,進而統治天下,那麼,我只有跳進東海去死,我不忍心作它的順民,我所以來見將軍,是打算幫助趙國啊。」
新垣衍說:「先生怎麼幫助趙國呢?」魯仲連說:「我要請魏國和燕國幫助它,齊、楚兩國本來就幫助趙國了。」新垣衍說:「燕國嘛,我相信會聽從您的;至於魏國,我就是魏國人,先生怎麼能讓魏國幫助趙國呢?」魯仲連說:「魏國是因為沒看清秦國稱帝的禍患,才沒幫助趙國。讓魏國看清秦國稱帝的禍患後,就一定會幫助趙國。」
新垣衍說:「秦國稱帝後會有什麼禍患呢?」魯仲連說:「從前,齊威王曾經奉行仁義,率領天下諸侯而朝拜周天子。當時,周天子貧困又弱小,諸侯們沒有誰去朝拜,唯有齊國去朝拜。過了一年多,周烈王逝世,齊王奔喪去遲了,新繼位的周顯王很生氣,派人到齊國報喪說:「天子逝世,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大事,新繼位的天子也得離開宮殿居喪守孝,睡在草蓆上,東方屬國之臣田嬰齊居然敢遲到,當斬。」齊威王聽了,勃然大怒,罵道:「呀呸!您母親原先還是個婢女呢!」最終被天下傳為笑柄。齊威王所以在周天子活着的時候去朝見,死了就破口大罵,實在是忍受不了新天子的苛求啊。那些作天子的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也沒什麼值得奇怪的。」
新垣衍說:「先生難道沒見過奴僕嗎?十個奴僕侍奉一個主人,難道是力氣趕不上、才智比不上他嗎?是害怕他啊。」魯仲連說:「唉!魏王和秦王相比魏王像僕人嗎?」新垣衍說:「是。」魯仲連說:「那麼,我就讓秦王烹煮魏王剁成肉醬?」新垣衍很不高興不服氣地說:「哼哼,先生的話,也太過份了!先生又怎麼能讓秦王烹煮了魏王剁成肉醬呢?」魯仲連說:「當然能夠,我說給您聽。從前,九侯、鄂侯、文王是殷紂的三個諸侯。九侯有個女兒長的姣美,把她獻給殷紂,殷紂認為她長的醜陋,把九侯剁成肉醬。鄂侯剛直諍諫,激烈辯白,又把鄂侯殺死做成肉乾。文王聽到這件事,只是長長地嘆息,殷紂又把他囚禁在牖里監牢內一百天,想要他死。為什麼和人家同樣稱王,最終落到被剁成肉醬、做成肉乾的地步呢?齊湣王前往魯國,夷維子替他趕着車子作隨員。他對魯國官員們說:『你們準備怎樣接待我們國君?』魯國官員們說:『我們打算用十副太牢的禮儀接待您的國君。』夷維子說:『你們這是按照哪來的禮儀接待我們國君,我那國君,是天子啊。天子到各國巡察,諸侯例應遷出正宮,移居別處,交出鑰匙,撩起衣襟,安排幾桌,站在堂下伺候天子用膳,天子吃完後,才可以退回朝堂聽政理事。』魯國官員聽了,就關閉上鎖,不讓齊湣王入境。齊湣王不能進入魯國,打算借道鄒國前往薛地。正當這時,鄒國國君逝世,王想入鏡弔喪,夷維子對鄒國的嗣君說:『天子弔喪,喪主一定要把靈柩轉換方向,在南面安放朝北的靈位,然後天子面向南弔喪。』鄒國大臣們說:『一定要這樣,我們寧願用劍自殺。』所以王不敢進入鄒國。鄒、魯兩國的臣子,國君生前不能夠好好地侍奉,國君死後又不能周備地助成喪儀,然而想要在鄒、魯行天子之禮,鄒、魯的臣子們終於拒絕齊湣王入鏡。如今,秦國是擁有萬輛戰車的國家,魏國也是擁有萬輛戰車的國家。都是萬乘大國,又各有稱王的名分,只看它打了一次勝仗,就要順從地擁護它稱帝,這就使得三晉的大臣比不上鄒、魯的奴僕、卑妾了。如果秦國貪心不足,終於稱帝,那麼,就會更換諸侯的大臣。他將要罷免他認為不肖的,換上他認為賢能的人,罷免他憎惡的,換上他所喜愛的人。還要讓他的兒女和搬弄事非的姬妾,嫁給諸侯做妃姬,住在魏國的宮廷里,魏王怎麼能夠安安定定地生活呢?而將軍您又怎麼能夠得到原先的寵信呢?」
於是,新垣衍站起來,向魯仲連連拜兩次謝罪說:「當初認為先生是個普通的人,我今天才知道先生是天下傑出的高士。我將離開趙國,再不敢談秦王稱帝的事了。」秦軍主將聽到這個消息,為此把軍隊後撤了五十里。恰好魏公子無忌奪得了晉鄙的軍權率領軍隊來援救趙國,攻擊秦軍,秦軍也就撤離邯鄲回去了。
於是平原君要封賞魯仲連,魯仲連再三辭讓,最終也不肯接受。平原君就設宴招待他,喝道酒酣耳熱時,平原君起身向前,獻上千金酬謝魯仲連。魯仲連笑着說:「傑出之士所以被天下人崇尚,是因為他們能替人排除禍患,消釋災難,解決糾紛而不取報酬。如果收取酬勞,那就成了生意人的行為,我魯仲連是不忍心那樣做的。」於是辭別平原君走了,終身不再相見。
此後二十多年,燕將攻克聊城。聊城有人在燕王面前說燕將的壞話,燕將害怕被誅殺,就據聊城不敢回去。齊國田單攻打聊城一年多,士兵們死了很多,卻攻不下聊城。魯仲連就寫了一封信,系在箭上射進城去給燕將。信上寫道:
「我聽說,明智的人不違背時機而放棄有利的行動,勇士不迴避死亡而埋沒名聲,忠臣不先顧及自己後顧及國君。如今您發泄一時的氣忿,不顧及燕王無法駕馭臣子,是不忠;戰死身亡,丟掉聊城,威名不能在齊國伸張,是不勇;功業失敗,名聲破滅,後世無所稱述,是不智。有這三條,當世的君主不以之為臣,遊說之士不會為之記載,所以聰明的人不能猶豫不決,勇士是不怕死的。如今是生死榮辱,貴賤尊卑的關鍵,這時不能決斷,時機不會再來,希望您詳加計議而不要和俗人一般見識。
況且,楚國進攻齊國的南陽,魏國進攻齊國的平陸,而齊國並沒有向南反擊的意圖,認為丟掉南陽的損失小,比不上奪得濟北的利益大,所以作出這樣的決策來執行。如今秦國派出軍隊,魏國不敢向東進軍;秦國連橫的局面就形成了,楚國的形勢就危機了;齊國放棄南陽,斷棄右邊的國土而不救,平定濟北,是權衡得失定下的決策。況且齊國決心奪回聊城,您不要再猶豫了,現在楚、魏兩國軍隊都先後從齊國撤回而燕國救兵又沒到。齊國全部的兵力,對天下別無謀求,全力攻打聊城,如果還要據守已經圍困了一年多的聊城,我看您是辦不到的。而且燕國發生動亂,君臣束手無策,上下迷惑,栗腹帶領十萬大軍在國外連續打了五次敗仗,擁有萬輛兵車的大國卻被趙國包圍,土地削減,國君被困,被天下人恥笑。國家衰敗,禍患叢起,民心浮動。如今,您又用聊城疲憊的軍民抵抗整個齊國軍隊的進攻,這如同墨翟一樣地善於據守了。缺乏糧食吃人肉充飢,沒有柴燒,燒人的骨頭,士兵卻沒有叛離之心,這如同孫臏一樣擅長帶兵啊。您的本領已在天下顯現。雖然如此,可是替您考慮,不如保全兵力用來答謝燕國。兵力完好回歸燕國,燕王一定高興;身體完好地回歸本國,百姓好像重見父母,朋友們到一起都會振奮地稱讚、推崇,功業可得以顯揚。對上,輔佐國君統率群臣;對下,既養百姓又資遊說之士,矯正國事,更換風俗,事業名聲都可以建立。如果沒有回歸燕國的心志,就放棄燕國,摒棄世俗的議論,向東到齊國來,齊國會割裂土地予以分封,使您富貴得可以和魏冉、商鞅相比,世世代代稱孤道寡,和齊國長久並存,這也是一種辦法。這兩種方案,是顯揚名聲豐厚實惠的好主意,希望您仔細地考慮,審慎地選擇其中一條。
我聽說,謀求小節的人不能成就榮耀的名聲,以小恥為恥的人不能建立大的功業。從前管仲射中桓公的衣帶鈎,是犯上;放棄公子糾而不能隨他去死,是怯懦;身帶刑具被囚禁,是恥辱。具有這三種情況的人,國君不用他作臣子而鄉親們不會跟他來往。當初假使管子長期囚禁死在牢獄而不能返回齊國,那麼也不免落個行為恥辱、卑賤的名聲。連奴卑和他同名都感到羞恥,何況社會上的輿論呢!所以管仲不因為身在牢獄感到恥辱,卻以天下不能太平感到恥辱,不以未能隨公子糾去死感到恥辱,卻以不能在諸侯中顯揚威名感到恥辱,因此他雖然兼有犯上、怕死、受辱三重過失,卻輔佐齊桓公成為五霸之首,他的名聲比天下任何人都高,而他的光輝照耀着鄰國。曹沫作魯國的將領,多次打仗多次失敗,丟掉了五百里的土地。當初假使曹沫不反覆仔細地考慮,倉促計議就刎頸自殺,那麼,也不免落個被擒敗將的醜名了。曹沫不顧多次戰敗的恥辱,卻回來和魯君計議。趁桓公大會天下諸侯的機會,曹沫憑藉一把短劍,在壇台上逼近桓公的心窩,臉色不變,談吐從容,多次戰敗丟掉的土地,一會兒功夫收回來,使天下振動,諸侯驚駭,使魯國的威名在吳、越之上。像這二位志士,不是不顧全小的名節和廉恥,認為一死了之,身亡名滅,功業不能建立,不是聰明的做法。所以摒棄一時的憤怒,樹立終身的威名;放棄一時的憤怒,奠定世世代代的功業。所以這些業績和三王的功業爭相流傳而名聲和天地共存。希望您選擇其中一個方案行動吧!」
燕將看了魯仲連的信,哭了好幾天,猶豫不能自斷。想要回歸燕國,已經產生了嫌隙,怕被誅殺;想要投降齊國,殺死和俘虜的齊人太多了,恐怕降服後被污辱。長長地嘆息說:「與其讓別人殺死我,不如自殺。」就自殺了。聊城大亂,於是田單進軍血洗聊城。歸來向齊王報告魯仲連的事,齊王想要封他爵位。魯仲連聽後潛逃到海邊隱居起來,他說:「我與其富貴而屈身侍奉於人,還不如貧賤而輕視世俗放任自己的心志啊。」
鄒陽,是齊國人。客游梁國,和原吳國人莊忌、淮陰人枚乘等人往來。上書自達在羊勝、公孫詭之間同為粱孝王門客。羊勝等人妒嫉鄒陽,在梁孝王面前說他的壞話。孝王很生氣,把鄒陽交給下屬官吏辦罪,想要殺死他。鄒陽在梁國客游,因為遭到誹謗被抓起來,擔心死後承擔莫須有的罪名,就從牢獄裡寫信給梁孝王,信中寫道:
我聽說忠誠的人無不得到回報,信實的人不被懷疑,過去我總認為是對的,今天看來不過是一句空話罷了。從前荊軻仰慕燕丹的高義前去行刺秦王,儘管天空出現白虹貫日的徵兆,可是燕太子丹仍然擔心荊軻害怕不能成行;衛先生替秦王謀劃長平之事,也出現了金星遮掩昴星的預兆,而秦昭王仍然疑慮重重。他們的精誠所至感天動地顯示出徵兆,卻不被燕丹、昭王兩主所理解,這難道不是可悲的嗎!如今我竭盡忠誠,盡其計議,希望大王採納。您周圍的人不了解情況,終於把我交給官吏審訊,被世人誤解,即使讓荊軻、衛先生復活,而燕丹、秦昭王也不會醒悟。希望大王仔細地審察這種情況。
從前卞和進獻寶玉,楚王砍掉他的腳;李斯竭盡忠誠,胡亥卻把他處以極刑。因此箕子裝瘋,接輿避世,他們都怕遭到這種災禍啊。希望大王仔細地審察卞和、李斯的誠意,不用楚王、胡亥偏聽偏信的錯誤,不要讓我被箕子、接輿恥笑。我聽說比干被剖心,伍子胥的屍體被裝進皮袋子沉入江里,當初我並不相信,現在我才了解了真情。希望大王仔細地審察,略微給我一點憐憫吧!
俗話說:「有的人相處到老,如同新識;有的人偶然相遇,卻一見如故。」這是為什麼呢?相知還是不相知,不在相處時間長短啊。所以,從前樊於期從秦國逃往燕國,把首級借給荊軻用來奉行燕丹的使命;王奢離開齊國前往魏國,在城上自刎用來退去齊軍保全魏國。王奢、樊於期不是因為齊、秦是新交,燕、魏是老相識,他們離開齊國和秦國,為燕、魏二君去死,是行為和志向相合而對正義無限仰慕的原因啊。所以蘇秦不被天下人信任卻對燕國像尾生一樣的信實;白圭戰敗丟掉六國城池,卻為魏國奪取了中山。這是為什麼呢?實在是遇到知遇的原因啊。蘇秦出任燕國的宰相,燕國有人在國君面前誹謗他,燕王手按寶劍發怒,還是殺了一匹駿馬給他吃;白圭在中山名聲顯揚,中山有人到魏文侯面前毀謗他,文侯卻拿出夜光璧贈給他。這是為什麼呢?兩主二臣之間,剖心披膽,深信不疑,怎麼能聽到流言蜚語就變心呢!
所以女子不論美醜,進入宮廷就被妒嫉,士子不論賢還是不肖,入朝作官就被嫉妒。從前司馬喜在宋國遭到割去膝蓋骨的刑罰終於出任了中山國的宰相,范睢在魏國被折斷肋骨,打掉牙齒,終於被秦國封為應侯。這兩個人,都信守一定之規,摒去結黨營私的勾當,處於孤獨的地位,所以不能身免嫉妒小人的迫害。申徒狄所以投河自盡,徐衍抱着石頭投海,是因為他們不被當世所容,信守正義不苟且迎合,不在朝廷里結黨營私,來動搖國君的心志。所以百里奚在路上行乞,秦穆公把國政託付給他;寧戚在車下餵牛,齊桓公把國事交給他治理。這兩個人,難道是在朝中藉助官宦的保舉、左右親信的吹捧,才博得穆公、桓公重用他們嗎?感召在心,相合在行,親密如同膠漆,像親兄弟一樣不能分開,難道還能被眾多的讒言迷惑嗎?所以,只聽一面之詞就要產生邪惡,只任用個別人就要釀成禍亂。從前魯君只聽信季孫的話,趕走了孔子;宋君只相信子罕的計策,囚禁了墨翟。像孔子、墨子的辯才,都不能自免讒言的傷害,因而魯、宋兩國出現了危機。這是為什麼呢?眾口一詞,就是金石也會熔化,毀謗聚集多了,就是親骨肉的關係也會銷毀。所以秦穆公任用了戎人由余,而稱霸中國,齊國任用了越人蒙,而使威王、宣王兩代強盛。秦、齊兩國,難道是拘泥於流俗,牽累於世風,束縛於阿諛偏執的讒言嗎?他們能公正地聽取意見,全面地觀察事情,在當世一直保持好的名聲。所以心意相合,就是胡人越人,也可以親如兄弟,由余和越人蒙就是這樣的;心意不能相合,就是至親骨肉也趕走不留,朱、象、管、蔡就是這樣的。如今,國君如果能用齊、秦合宜的做法,摒棄宋、魯偏聽偏信的錯誤,那麼,五霸的功業就不值得稱頌,三王的功業是容易實現的。
因此,英明的國君醒悟,摒棄子之虛偽的心腸,喜歡田常的賢能;封賞比乾的後代,整修被剖腹孕婦的墳墓,所以功業回歸於天下。這是為什麼呢?要從善如流是沒有滿足的。晉文公親近他的仇人,就能夠在諸侯中稱霸;齊桓公任用他原來的仇人,卻能使天下納入正軌。這是為什麼呢?心地仁慈,對人懇切,用真誠感化人心,不是用虛浮的言詞能代替的。
到秦國任用商鞅推行變法,向東削弱了韓、魏,他的軍隊在天下稱強,而終於把他車裂而死;越國採納大夫種的計謀,攻滅了強大的吳國,稱霸中國,而終於遭到殺身之禍。因此,孫叔敖三次離開相位而不懊悔;於陵子仲推辭了三公的職位去替別人澆水灌園。如
今國君果真能去掉倨傲的情緒,心裡存有讓別人效力的意念,披露心腹,以見真情,披肝瀝膽,施以厚德,始終和別人共甘苦,愛戴士子,那麼,就是桀養的狗也可以讓它咬堯,而蹠的門客可以讓他行刺許由;何況您依仗大國的權勢,憑藉聖王的才能呢?既然如此,那麼荊軻甘冒滅七族的大禍,要離燒死妻子兒女,難道還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嗎!
我聽說把月明珠或夜光璧,在黑夜的路上拋向行人,人們沒有不驚異地按劍斜着眼睛看他。為什麼呢?是因為寶物無端地被拋到面前。盤曲的樹根,屈曲奇特,卻可以成為國君鑑賞的器物。為什麼呢?是因為周圍的人事先把它雕刻、容飾了。所以寶物無端地拋到眼前,即使拋出的是隨候明珠,夜光之璧,還是要結怨而不討好,所以事先有人予以推薦,就是枯木朽株也會有所建樹而不被忘掉。如今那些平民百姓和窮居陋巷的士人,處在貧賤的環境下,即使有堯、舜的治國之道,持有伊尹、管仲那樣的辯才,懷有龍逢、比干那樣的心志,打算盡忠於當世的國君,而平素沒有被推薦的根底,即使是用盡心思,獻出自己的忠信,輔佐國君治國安邦,那麼,國君一定會像對待投擲寶物的人那樣按劍斜視你了,這是使平民百姓不能起到枯木朽株那樣的作用啊。
所以聖明的君主治理國家,如同陶人運鈞自有治國之道,教化天下,而不被鄙亂的議論所左右,不被眾多口舌貽誤大事。所以秦始皇聽信了中庶子蒙嘉的話,才相信了荊軻謊話,荊軻才能乘人不備偷偷地取出行刺的匕首;周文王在涇、渭地區狩獵,用車載回呂尚,才能夠在天下稱王。所以秦王偏聽了近臣的話,險些被殺;周文王卻事出偶合而王天下。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他能超越拘系的言詞,縱橫於園囿以外的議論,卓然獨立地看到寬宏豁達的光明大道。
如今,國君沉湎於阿諛讒媚的言詞之中,牽制於姬妾近侍的包圍之下,使卓異超群的士人,混同於駿馬和老牛同槽。這就是鮑焦為什麼對世道忿懣不平,對富貴毫不留戀的原因啊。
我聽說莊重嚴整上朝的人,不會貪圖利祿而玷污道義;追求名譽的人,不會放縱私慾敗壞自己的品行,因此,縣名叫作「勝母」而曾子就不進去;城邑的名字叫「朝歌」而墨子就回車離去。如今,讓抱負遠大的人,被威重的權勢所震懾,被高位大勢所壓抑,有意用邪惡的面目、骯髒的品行來侍奉阿諛獻媚的小人而求得親近於大王左右,那麼有志之士就會老死在岩穴之中了,怎麼肯竭盡忠誠信義追隨大王呢!
這封信進獻給梁孝王,孝王派人從牢獄中把鄒陽放出來,終於成為梁孝王的貴賓。
太史公說:魯仲連的議論主要旨意即使不合大義,可是我讚許他能以平民百姓的身份,縱橫快意地放浪形骸,不屈服於諸侯,評論當世,卻使大權在握的公卿宰相們折服。鄒陽的言詞即使不夠謙遜,可是他連綴相類的事物,進行比較,確實有感人之處,也可以說是坦率耿直不屈不撓了,所以我把他附在這篇列傳里。
作品賞析
前260年(趙孝成王六年),秦於長平大敗趙軍,坑殺趙卒四十餘萬,繼而圍攻趙都邯鄲。魏國救趙部隊駐紮湯陰不敢進兵,卻派新垣衍說趙帝秦。平原君心急如焚,束手無策,形勢岌岌可危。魯仲連主動去見新垣衍,用具體的事例作比,生動、形象而又透闢地闡明抽象的道理,指陳帝秦的弊害,終於讓「使事有職」不願會見魯仲連的新垣衍拜服,不敢復言帝秦。而「秦將聞之,為卻軍五十里」。燕將據守聊城,齊田單攻聊城一年有餘,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魯仲連一封《遺燕將書》,使燕將讀後,泣三日,終於自殺身亡。本傳就是通過這兩件事,刻畫了魯仲連「好奇偉俶儻之畫策,而不肯仕宦任職,好持高節」的名士形象,他胸羅奇想,志節不凡,他為人排除患難、解決紛亂而一無所取。邯鄲解圍,平原君欲封魯仲連,「辭讓者三,終不肯受」。以千金為魯仲連壽,魯仲連笑曰:「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為也。」下聊城,欲爵魯仲連,他卻逃隱於海上。他飄然遠舉、不受羈紲、放浪形骸的性格,為後世所傳誦。
魯仲連列傳是一篇感情色彩極濃的傳紀文學。語言的周回反覆,使文勢具有強烈的節奏感,從而注入人物形象強烈的感情,使人物清晰可辨而又栩栩如生。宋·洪邁在《容齋五筆》中寫道:「予每展讀至《魏世家》、蘇秦、平原君、魯仲連傳,未嘗不驚呼擊節,不自知其所然。……魯仲連見平原君曰:『事將奈何?』君曰:『勝也何敢言事!魏客新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仲連曰:『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今然後指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魯仲連見新垣衍,衍曰:『吾視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又曰:『始以先生者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是數者,重踏熟復,如駿馬下注千丈坡,其文勢正爾風行於上而水波,真天下之至文也。」
太史公尤其崇尚感情充沛又具有文采的藝術佳作。魯仲連、鄒陽合傳,後世多有歧意。認為二人時代懸隔,事不相類,言語文章亦不相侶。而作者偏偏把本來可以不立傳的鄒陽「附之列傳焉」,除了其它因素,不正是因為鄒陽《獄中上樑王書》文采飛揚,比物連類,慷慨陳辭,有足悲者嗎?[1] -古詩文網
作品出處
本文出自《史記》。
《史記》是西漢著名史學家司馬遷撰寫的一部紀傳體史書,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紀傳體通史,被列為「二十四史」之首,該書記載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到漢武帝元狩元年,長達3000多年的歷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與後來的《漢書》《後漢書》《三國志》合稱「前四史」。《史記》被列為「二十四史」之首,與《漢書》、《後漢書》、《三國志》合稱「前四史」,對後世史學和文學的發展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其首創的紀傳體編史方法為後來歷代「正史」所傳承。被公認為是中國史書的典範。[2]
作者簡介
司馬遷(約公元前145或前135年—?),字子長,夏陽(在今陝西韓城西南)人。出身史學世家,父親司馬談官至太史令。司馬遷繼承父親太史令的職位後,得以飽覽朝廷藏書,又隨漢武帝到各地巡遊,增長了見識;他同時開始着手整理史料,以完成父親寫一部「名主賢君、忠臣死義之事」的通史的遺願。漢武帝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司馬遷因上疏為李陵辯護觸怒武帝,被處以宮刑。受此大辱,司馬遷憤不欲生,但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決心「隱忍苟活」。出獄後任中書令,繼續發憤著書,完成了被魯迅先生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名著《史記》。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