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王(胡義群)
作品欣賞
雞王
崛 起
那年夏天,治安點在院子沙地上圍起一塊涼棚,50隻小雞就在這裡安了家。一堆彩色絨球滾來滾去,嘰嘰嘰嘰地叫呀唱呀。
一場大雨過後,積水壓塌了黑布涼棚,正好院子裡有一個閒置的大鐵籠,小雞連夜轉移到了這裡。環境改善待遇提高,小雞迅速長大(此時雞群還有30多隻,雌雄各半),小公雞們日夜打鬥,一隻花公雞脫穎而出,榮登雞王寶座。
雞王真漂亮:金黃色的嘴和爪,高大的冠,挺且直,一身火紅的毛,脖子和背腹是黃毛,閃着炫目金光,翅尖和尾羽是黑色,能變幻出綠、紫等光澤,好似它的防偽標籤。它在太陽下悠閒踱步,挺胸抬頭,像驕傲的大將軍檢閱三軍。它總是不慌不忙也不大驚小怪。抓一把玉米撒進籠子,群雞瘋子一樣撲上去,公雞母雞全沒了風度,如熱油鍋里倒進一勺涼水,吱吱嘎嘎。唯有雞王,先側頭看我一眼,才大踏步走進雞群,「啪啪」兩下教訓過幾隻厚顏無恥的公雞後,才低頭啄食。沒有公雞敢向它挑釁。
我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多次潛進雞籠,把棲息在架子上的雞挨個兒撫摸。它們顯示出了各自不同的性格,有的很溫順很配合,有的咯咯咯咯輕聲叫,很滑稽,有的四處躲閃使勁朝別的雞肚皮底下鑽,有的還想反抗,膽敢叨我,有的大驚失色掉下架子。唯有雞王繼續酣睡,偶爾跺一跺腳,甩一甩頭。終於明白為什麼是它能當雞王,在所有的三十幾隻雞里,只有它最重,抱在手裡沉甸甸的,明顯比別的雞重很多,最弱的母雞抱在手裡就像一把麥草。在雞王爭霸賽中,它的體重給它無窮的力量,成為其它公雞翻不過去的大山。
勝負已定,中秋已近,敗下陣的公雞們一隻一隻成為盤中美餐,雞王憑藉美貌和武功成為了幸運兒,平安度過了高危期,臥榻之側酣睡的都是它的最愛,開始了它坎坷傳奇的一生。
有一隻白公雞,在一大堆彩色雞群里很扎眼,渾身雪白不帶一絲雜毛。點長指定留下它,享受和雞王同等待遇,一天早上它趴在某處一動不動,過去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它的脊背被啃下一大塊,露出白骨,奄奄一息,只有補上一刀送它上路。看那恐怖的傷口,誰也不敢吃肉,只能挖坑埋了。嗚呼哀哉。
雞舍又搬了一次家,損失不小。
為答謝搭雞棚的電焊工,抓了兩隻母雞給它們。此時只剩雞王一隻公雞,小母雞們已經開始產蛋,雖有一萬個捨不得卻沒有更好的法子。喬遷新居的第二天就發現少了三隻母雞,作為後牆的石棉瓦被偷雞賊掰掉一半,掏走了熟睡中的母雞,其中就有那隻最粘人的小黃雞。它的嘴爪是淡淡的粉色,毛也是很淡的黃色和粉色。每次餵食的時候它都要湊得很近,吃完了也不走開,歪着頭看我,害我於心不忍,只好再給它一把玉米、麥子或大米。次數多了,它一見我就跑過來,會認人呢。有時候它一邊啄食我一邊摸它,它不躲也不叫,別的雞看見了跑過來搶食,我就把它抱在懷裡,讓它在我的手心裡叨着吃。安靜乖巧的小母雞咋就沒了呢?
此時的雞群進入了黃金期,每天都能收穫七八個雞蛋,每天早上「咯噠咯噠咯咯噠」的叫聲能持續到中午,雞窩旁邊的樹林裡有的是青草和昆蟲,雞王歡快的跑來跑去,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
傳說黃鼠狼最怕鵝,只要踩上鵝糞,腳爪就會潰爛而死。治安點入鄉隨俗,在雞群里養了一隻白鵝。白鵝吃食很奇怪,每吃幾口飯就要去吃泥巴,再去喝水,再轉過圈來吃飯。每天一大盆麩子和菜葉拌好,端進雞窩,雞群嘎嘎叫着猛撲上去,全沒有溫良恭儉讓的風度。白鵝插不進嘴,氣的昂昂叫,急了就伸長大扁嘴叨雞,母雞就像觸電一樣突然跳起,白鵝立即伸進嘴去猛吃幾口。有一次它一口叨下去含住了雞王的頭,大扁嘴好像要把雞王的大腦袋整個兒吞下去,雞王卻沒有任何反應,還在不緊不慢繼續啄食,倒是大鵝給嚇壞了,躲在一邊昂昂叫。雞王就是雞王。佩服!
噩運再次降臨。
我在路邊溝里發現兩個編織袋,鼓鼓囊囊不知裝的什麼,就拖上來一個半袋的看看,像麩子又像棉籽殼。治安點的人說:「是豬飼料。豬能吃雞也能吃。」結果雞吃過全躺下了,點上人立即請來獸醫,又打針又餵藥,還是死了幾隻母雞,包括白鵝。原來那兩袋飼料拌了劇毒農藥,是農民灑在地里藥螻蛄的,沒用完不要了,結果被我拖回來惹出事。雞王頑強的挺了過來,暴瘦兩圈,尾巴上的毛都掉了。
中興
下雪了,一場大過一場。
挨過了恓惶的冬天,殘餘的雞又恢復了青春活力,產蛋量逐日增多。有三隻母雞白天黑夜趴在窩裡不出來。治安點的人高興地說:「要抱窩了,太好了,不用買小雞,有老雞帶着長得更好。」安排了三個產房,三隻抱窩雞各居其一。可笑的是這三隻雞非要擠在一個窩裡孵蛋,更可笑的是別的母雞下蛋也要擠一起,結果新下的蛋和要孵的蛋混在一起,越來越多。有一天治安點的人心血來潮跑去查看,三隻母雞肚皮下一大堆雞蛋,只有從上面撿了二十幾個拿回去敲開,大部分都不能吃了,有的小雞都成形,只有拿去餵狗。幾天後,小雞一隻接一隻出殼了,一天一隻,可是三隻母雞誰也不認,都把它當做對方的小雞,亂叨。有的被叨瞎了眼,有的撕掉一塊頭皮,更慘的是一隻小雞頭都沒了,躺在地上爪子一伸一伸還在掙扎。經過緊急搶救,還留下五隻小雞,三隻母雞共同撫育,最終長成兩隻,一公一母。母雞全身雪白如一團棉花,奇怪,雞群里沒有一隻白毛雞,它從哪兒來的?公雞一身紅毛,只有尾羽和翅尖是黑的,沒有繼承雞王的黃金羽毛。兩隻小雞迅速長大,雞王順理成章地把白母雞圈了進來,小公雞淒淒哀哀遊走在雞群外圍,既不敢靠近也不捨得走遠,整日大驚小怪神經過敏,個頭比雞王小一圈,全沒有它父親的高大威猛漂亮穩重。
青紗帳起的時候又開始丟雞,即使拴一隻黃狗在雞圈旁也無濟於事,到來年春季只剩下一黃一白兩隻母雞,黃母雞開始趴窩孵蛋,白雞受到刺激也跟着孵蛋,一黃一白兩隻雞擠在一起甚是滑稽。一天早上只有小公雞和白母雞在樹林裡遊蕩,不見了雞王和黃雞,恐怖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頭上,快到中午的時候才偶然發現雞王在雞棚頂上臥着,怎麼喚也不下來,就找來梯子準備爬上去看看,雞王忽然嘎嘎叫着一飛而起,衝進了樹林。看它安然無恙,治安點的人喜極而泣。不到半個月,白母雞也沒有了,雞王再次趴在雞棚頂上,可見夜裡它受到了多大驚嚇,竟然衝破牢籠直接飛上房頂。雞王和它的兒子徹底成了光棍。兩隻公雞既相依為命又相互敵視過了一年。白母雞失蹤沒幾天,我在雞窩的石棉瓦後面發現了兩隻母雞的殘骸,黃雞隻剩雞架,白雞被啃去一半,令人毛骨悚然,卻也摸不着頭緒,不知道是什麼動物咬的。
又一年夏天,治安點買了一百隻半大小雞,雞窩裡又恢復了生機。斷斷續續幾天大雨讓小雞們損失不小,它們飛不到架子上,只能趴在泥水地上,死小雞在腳下踩來踩去。治安點緊急開放雞窩,讓小雞在院子裡跑來跑去。
這一窩大部分是肉雞,生長迅速。肉雞又憨又傻,隨便抓不知躲,拚命吃不知飽,半大個子看不出公母。雞王很有風度不欺負小雞,悽惶了兩年的小公雞卻長了精神,使勁追着憨雞打,憨雞不會打架也不知躲閃,除了嘎嘎傻叫就只知道埋頭猛吃,叨疼受不了了才閃到一邊,緩一緩又衝上去吃。
憨雞長得快丟的也快,一百隻雞兩個月下來就剩五十隻,迅速引進白鵝看家也不頂事。治安點人又急又氣,開始提前吃雞,和偷雞賊搶着吃,中秋未到,只剩下五隻母雞(土雞),它們能存活的原因一是警惕性高,跑得快抓不住。二是用最快的速度長出了翅膀,早早就可以飛到架子上休息。這一窩雞就像一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好在雞王很滿意,每天早上又可以聽到它嘹亮的打鳴聲,帶着親愛的小母雞在樹林裡休閒娛樂,歡快地奔跑。
偷雞賊抓到了!!!是治安點養的最小的那隻黃狗。
治安點養着三隻狗:一隻大金毛,拴着的,定點放開跑跑。一隻小板凳大的黃狗,常年栓着極少放開。還有一隻最小的黃狗,比貓大一點,不拴,自由活動。那天發現少了雞,治安點人轉着圈找,小黃狗還顛顛地跟着,回來時不見了,又去樹林裡找,在草叢裡發現小狗正在啃食那隻母雞。點上人氣得渾身發抖,把小狗抓回去一頓爆揍,冷靜下來細細回想養雞的全部過程,終於恍然大悟,莫名其妙丟失的雞原來都被這隻狗偷吃了,難怪栓在雞窩旁邊的狗從不叫喚。從此小黃狗失去自由,終身與鐵鏈相伴,每天只有一個饅頭,餓到受不了就吃自己屙的屎。噁心,不說它。
末路
消除了隱患,所有人似乎都鬆了一口氣。然而「禍兮福之所倚」,首先大白鵝沒了。每天早上,雞王帶領愛妻奔向樹林的時候,白鵝在窩裡急的昂昂叫團團轉,多少次奮力跳出雞窩高高的門檻,去追尋雞王的足跡,晚上它卻跳不回雞窩,等治安點的人合力把它抓回雞窩。如此幾次,鵝就不見了,後來我在過公路的橋下發現了一個鵝頭。
不久後的一天,雞王又不見了。很快在儲油罐的底座上發現了它,慘狀讓我們大吃一驚:雞毛凌亂,滿臉的血疙瘩,嘴下的肉垂撕裂一塊,還瞎了一隻眼睛。見到我們雞王驚恐不安,發出低沉的咯咯聲,到處找地方躲藏。等見到小公雞,一切都明白了,小公雞也是一臉的血塊,唯有兩隻眼睛炯炯有神。憋屈了幾年的小公雞向雞王發起了挑戰,並且徹底打敗了雞王,獨霸所有母雞。可以想象到戰鬥的慘烈程度。
雞王度日如年,連雞窩都不敢進,每天的頭等大事就是找地方躲藏,單獨給它的大米饅頭也不去吃。不論多遠,小公雞一旦發現雞王的身影,就奓着毛飛奔追過去,雞王拚命逃跑。大度的雞王以前還允許小公雞跟在兩三米遠,現在小公雞得勢就不允許雞王的存在,雞王不復存在,淪為老公雞了。
老公雞的一生,見慣了生與死的離別,見慣了春去秋來的更替。我們猜中了故事的開頭,卻沒有猜中故事的結尾。
一聲嘆息之後,治安點的人將剩餘的雞分了分,裝上車帶回家,從此不再養雞。如今雞窩還在,只是塌了。[1]
作者簡介
胡義群,1972年2月出生於江蘇省沭陽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