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与紫云英(欧阳杏蓬)
作品欣赏
鹰与紫云英
三月,一年中最好的日子拉开序幕。
我在宁远西舂水中游支流龙溪接近的源头地方放牧鸭子,放牧流水。龙溪水从大岩口汩汩而出,在狭窄的石沟里,哗哗窜过平地,稻田,急切向西,水流湍急,清凉透彻,流速飞快,除了那几块狰狞的黑石头分开水流,不知疲累的溅几朵水花之外,水底一片漆黑。借了阳光照耀,也看不清水底的景象。水流像青布,被大海那头拽着,奔腾而去。我追着流水,到连环岭下,到蛟龙湾,到吕仙岩前,河道变宽,出峡的水才敛了野性,不再激流奔腾,而是跟着被山扭弯了的河道一路蜿蜒,平缓处,在河滩上淙淙作响,水花片片,如泣如诉,汇入急弯里的水潭,向前涌动。水潭的水很清,可以看见潭底碧玉般地晶莹。漫过水潭,又是浅滩,又是滩声。我知道在这山岭下,龙溪有多少河滩多少水潭多少弯。我们相互陪伴,我的影子一直在水里飘荡。
出过传奇故事的吕仙岩,墨绿色的泉水喷涌;峭壁之上,森岩累累,奇形异象,犹如排兵布阵。连环岭,岭岭相衔,宛如卧虎,从山脚到山脊,野草层层,风吹着,从上到下,由下而上,此起彼落,呈现着生命荒凉。阳光轻柔澄明,连环岭像披了羽衣一般潇洒俊秀。那些独立的岩石峭壁,在草之上,在风里,在山顶,在半空,黑梭梭的,用千年不变姿势,睥睨大地人间。
我一个人踩着河流,在整个三月,逆流顺流。我跟随着流水,流水跟随着我。
龙溪水上,我是唯一沿河不停上下的人。
很多时候迷惘,是我陪伴了河流,还是河流在陪伴我。
我一个人,并不孤单。
连环岭下,是一片长满紫云英的田野。从朱家山的土陡坡下,直到勒桑里的竹林边,一路延展,到水坝,越过龙溪水,在东干脚的田里铺开,一路向西,并且继续向四周扩展,平田、段家、阙家,一大片一大片,几千亩水田,都是它铺开的明亮,气势如虹。又越过西舂水畔的柳林,用紫色毛毯的样子,铺到西山脚下,把罗坝、板利园、神山下围裹起来。还会延展吗?我看不到的地方,向北还有座堂、清水桥,向南还有柏家、毛家坝、下坝洞、双井圩……在宁远北的小盆地里,紫云英肆无忌惮的覆盖了三月,风里只有紫云英的味道,田野暖洋洋的,人间微醺。
我喜欢这一望无际的紫云英,它抹除了村与村之间水田的界线,模糊了你的我的猜测。为每一个行人提供了走捷径的可能。紫云英铺垫的水田,软绵软绵,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走在上面,犹如行船湖面,可以忽略灰白的田埂和青色的石板路,直奔炊烟升起的地方。这种惬意,只有三月的紫云英田野才能达成。
龙溪河上,昨天与我相遇的那只没尾巴翠鸟呢?
在龙溪河上,只有两种鸟常见。一种是嘴比尾巴长的翠鸟,一种是在冬茅草里不断搞出响声的麦子鸟。麦子鸟娇小,大指头大,不留心,发现不了它。它不仅害羞,还胆小。听到鸭子嘎嘎叫,就往冬茅草里钻,嘻嘻索索,让人疑心有老鼠。好看的是翠鸟,它泊在一截临水的断苇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它偶尔扎进水里,我还弄不懂它的冥思是为一口吃的。在冬茅草、黄荆、芦苇、藤蔓连成护栏的龙溪上,蝴蝶像个调皮的孩子,在一朵花上来了又去,蜜蜂却不见踪迹。水流如练,偶尔被不安分的石头划出几个浪花,发出声响。抬头看连环岭,沿山而上,跃上山脊,举头看到天,看到了鹰。一只展翅翱翔的鹰,一只孤单的鹰,一直孤单的鹰,在山顶的天空盘旋,画着它喜欢的圈。很多次,我只看到一只鹰,像个小黑点,在那块干净的天空里,肆无忌惮的忽上忽下,宣泄着。我去分辨那个扛着锄头,在田埂上走走停停,检查紫云英结籽情况的农民是哪个村的人时候,再抬头,鹰已不见,山顶上的天空云淡风轻。农民要赶在紫云英结籽成熟前,放水进田,把它犁翻了,压在泥下,沤做绿肥。紫云英,我妈叫它红花草籽,或者直接叫草籽。什么什么紫云英,那是外头的叫法,拗口,看它开花,紫的,红的,细细小小,一簇一簇,密密麻麻,一层一层,铺天盖地,就是味道不好,牛吃了拉肚子,人呢,人聪明,捡嫩的割回来,摘好洗净,焯水,再和猪油一拌,有蒜崽崽的,敲两颗蒜崽崽拌下去,味道和蕹菜差不多。然而,终究是差了点,还要多一道焯水的工序,麻烦。村里人割回来直接喂猪,还不能多,多了,猪吃了也拉肚子。
农民背着锄头,走远了,在紫云英铺平的田野里,像个打鱼人。
回头,河里鸭子无恙;抬头,又看到了鹰,刚从山顶峭壁飞出来,正在飞向天空。还是形单影只,还是那么肆无忌惮,还是那么嚣张,还是那么孤独。
我不自由,也不孤单。附近的田里,有观察紫云英的农民;田野边上,有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在庄稼地里兀自翻土的农民。过了岔河,往下,对面是坟,我们生产队的五保户的,生前的故事像她坟头草一样多。野草深深,风乍起,有点吓人。走出湾子,一眼就能看到东干脚的黑色檐角。河埠头上,柏树下,经常能看到腿脚不便的老九婆娘,一拐一拐的,扭花一样的,从村里出来。每天一样,不知道她家里有多少东西要洗。洗衣埠头的河堤上,塔状的柏树、婆娑的柳树、挺拔的杨树、蓬乱的杨柳树,参差一排,为后面的村子搞出一道绿色屏障。屋瓦之上,炊烟匍匐着,在上面溜着,漫到了屋脊,才袅袅升空,飘向后面的山岭。
我到了村口石桥,鹰还在山顶的天空里盘旋。
在它的世界里,紫云英,村庄、河流,和天空都是一样的。
我的人生也是一片天空。
它翱翔。我随波逐流。
它不能接近村庄,也无须靠近村庄。紫云英的田里,冬茅草飞扬的河堤上,都有它的食物。它没必要冒险飞铲下来,吓人,吓自己。南岭的天空很干净,唐朝的时候,河东柳宗元到了这里,就发现这里“千山鸟飞绝”,鸟都没有一只的地方!我望向那只鹰,这是南岭孕育的精灵。这片天,不能没有它。鹰击长空,证明南岭天空不空。于我,拉开了我的想象。它的自由,让人仰望。它的孤单,我相信和紫云英一样,在大地上,绵延成殇。
风很轻,大地轻应,嗡嗡的天籁之音,散发出热力。苦楝树稀拉的叶子浓密起来,柏树顶向上长出了两尺高的新枝,迎风摇曳;桃树、李树青皎皎的,任风翻动它们的绿叶。大地安静,天地空明,紫云英恰到好处的装饰了大地入夏的葳蕤,我们的心思越过夏天进入南岭丰硕的秋天,一切是那么美好,我们只需踩着季节年轮,按部就班抵达梦想的生活。
我们是那么坚定,无所畏惧,一九八四年,一九八五年…… 一级一级,一轮一轮,一浪一浪,推着我们踏浪,推着我们向前。湖南下广东,土砖房换楼房,乡村升级,泥巴路变水泥路,电灯电话进村,老人和狗留守,年轻人生活流散四方。这些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前方漫漫,征程如昔,我们不敢怠慢,在心里记下了匆匆的八O 年代。那不是一个最好的年代,却是一个激情迸发的年代。
鹰和天空,紫云英和乡村,鸭子和记忆,看田人和昨天,清水和远方,是的,那是一个明媚的世界,装下了过往所有的春天!
连环岭至今披草如羽,顶上的石林峭壁黑崖沉默如远古。
龙溪在草丛里喘息,在人的欲望里,慢慢蜕变成水沟。
田野还是一片一片相连,荒着,一片灰白,挂到西山脚下。
没有紫云英,鹰已死。
没有紫云英,田野如尸布。
没有鹰的天空,一年四季,白云苍狗,按部就班。
我已不是龙溪河上放牧流水的少年,在漂泊岁月里,学会了用翠鸟的冥思等待机会,用紫云英大地的平静安抚内心的慌张与忧伤,眼神里深藏着那只鹰的桀骜不驯,无论安居乐业,还是颠沛流离。
2023.1.15 [1]
作者简介
欧阳杏蓬,湖南人,现居广州,经商,散文领域自由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