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岩的鹰(元辰)
作品欣赏
鹰嘴岩的鹰
是岁山开佑绝根,精灵少主撼秦魂。
冰刀凌霰天人怒,滚石飞弓九日昏。
女祖衔枝安弱幼,神鹰喷血洒荒村。
传歌世代心凄苦,记取巍峨万尺门。
天蒙蒙亮,该准备早饭了。帮忙的男人女人疯过和没疯过的,都忙碌起来。张又常躬着背,弯腰向灶膛里添柴,往往热气腾腾的蒸锅里添水,半天高的木屉蒸笼里蒸着著名的雪村十八鲜。那点溴事也没张扬出去。他老老实实听人指挥,听到喊声,应声而上,把事利利落落做好。
“厨王”牛春花提着大铲,吆喝柳三娘等下手:“端第一锅菜来,备好菜盆!”
柳三娘莺声婉转:“好呢!下家备盘分菜!”
牛春花扭着微胖的身子往锅里添油,柳三娘把一盆鲜菜倒进锅,牛春花便腰身扭动,双手挥铲上下左右翻动。锅里香气四溢,她那圆臀也满眼晃动。
张又常赶紧收回目光,忍不住嗅嗅鼻子。
“起锅!”一声吆喝,柳三娘便把大菜盆送到锅边。热气腾腾的美味一铲两铲被铲倒盆中,柳三娘端开,牛春花刷锅。
“封敛!”“出柩!”。灵堂外鞭炮轰鸣,灵堂里鼓锣喧天。
。李家人哭作一团,抢着看亡人一眼,做最后的告别。
老人会一帮年青气壮的爷们,在吹打声、鞭炮声中,等歌师的号令一声“柩起!”,便去争抢材头。抢到手的,被认为是雪村大力士,受人尊重。抢不到手的只能乖乖在棺材两边搭手。
张又常当歌师的时候,没少见这样的场面。现在他既非歌师,也非青壮年,出来看一眼,转身进厨屋,和端盘递碗的人带上家什,一起到围棚里调桌席。
一会儿,一二十精壮小伙子把棺材稳稳地放到道场边准备好的条凳上,绑好抬杠,围绳。
孝子跪拜,鼓锣齐鸣,鞭炮震天。
出柩停当,开饭。
吃了早饭,所有人冒雪送亡人上山。提斗撒买路钱的走在前面,孝子抱着灵牌和遗像跟随其后,搭引魂幡、祭幛和抬棺的队伍跟着孝子,后面是鼓乐、放鞭炮以及送殡的亲朋,最后是帮忙的杂工。
张又常头发花白,背着锄头、砍刀、钢钎等工具,走在最后。
到达墓地,主持下葬仪式的祭师让人砍桩,让人铲除地面上厚厚的积雪,张又常便将工具递到砍桩人、铲雪人手上。
铲除厚厚的积雪,祭师打罗盘,指挥人撒石灰做标记,指着张又常说:“钉桩。这儿一个,那儿一个。”。
张又常便按指挥,在雪地上钉桩,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地皮冻得厉害,费好大劲钉完几个桩,身上已微微出汗。
祭师又指挥人按照木桩的界定铲草皮、开槽打墓井:“从这儿到那儿。”
张又常将锄头递到锄草皮的人手中。他们先将从这儿到那儿的草根、树兜挖尽,然后开槽打墓井。墓井地面不大,只容得两三个人。上面一尺多厚的冻土十分坚硬,一镐下去一道白印。只好换了钢钎,轮换着捣。捣出洞来,再用镐撬开,搬出冻土。破了这层冻土,下面土层虽然板结,但好挖多了。个把时辰,长方形墓井打出来。
祭师说:“这儿不齐,那儿不平。”
打井的人又修齐修平。
祭师跳进墓井里,打罗盘,撒米,烧纸,念购地契文。
事毕,跳起来,宣布“下轼!”
鼓锣齐鸣,鞭炮震响。众人抬的抬,拉的拉,将棺材落进墓井。摆放停当,祭师再打罗盘,指挥调向,上铭旌。
李老栓儿子年龄不大,除了自家的、兄弟家的,亲戚送的铭锦没有几条。晚辈女性象征性掩了土,众人便七手八脚填土、砌墓石了。
冰雪覆盖,天寒地冻,取土、寻石都不容易,掩土、砌墓石进展很慢。足足两个时辰,才砌好。祭师宣布“圆坟”,烧纸上香放鞭炮,敲鼓打锣,亲人叩拜。
下山已过午时,众人肚皮饿得贴到脊背上,狼吞虎咽吃了中饭,七手八脚拆棚,收拾用具,还桌椅板凳,然后各自回家。
张又常回到家中,雪娃扑了过来,在他的腿上蹭,嘴里呜呜嗯嗯地发着声音。意思要他抱,跟黑虎当年一个样子。
张又常想到这些年的瓜瓜绊绊,尤其是母亲走、儿子走、老婆走、黑虎跑,心里堵团麻,理不清,对雪娃没啥亲昵的心事。这畜生小,自然离不开人,脚跟脚,腿跟腿,寸步不离,要是大了,保不准和黑虎一样狠心离去,哪管得上他是不是独自在冰天雪地里孤苦伶仃、越来越老?可人生就是如此,未来的事情谁能全料到?即使料到了,生离死别,疾病衰老,谁能又能改变?一切只能死命扛着,犯不着跟一只幼小的狗赌气啊。
这家伙又小又可爱,做不到冷淡无情。他弯腰抱起雪娃,刨开灶膛的火石,架了柴,扒开膛灰,拿了野兔的一支干胯,瓮进热灰,烧好给它吃。
兔干烧好,把雪娃放到地下,让它啃兔干。
雪娃啃得高兴,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仰头表示感谢。
张又常不言不语,任由雪娃撒欢,脑子里却响起爷爷在世时传唱的《神鹰传》,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跪誓苍天领父令
护老带小入山林
生死诀别悲怆地
幸得神灵开绝门
为避强敌灭种群
浴血断后守绝岭
护得老小进荒山
苦熬七天化神鹰
白马小将雪村祖
金翅神鹰雪村魂
声声带血声声泪
雪村从古唱到今”
爷爷是雪村老一代的双料王,大名张虎生。
作为猎首,他是雪村会猎的舵把子,规划每年两次围猎,指挥猎手堵路、围场、守仗,放倒作恶雪村的猛兽,清除种群中无须留种的个体。
作为歌王,他是女祖嫡传的古歌传人、歌场上的领头人。三沟四冲,谁家干活、过红事白事,少不了他领头组织歌师喊号子、唱山歌、打丧鼓。
他那嗓门天赐一样的靓丽。他唱老祖传留的古歌,古板古韵,字正腔圆,高处响遏行云,低处草间虫鸣。歌声里有虎啸猿鸣,金戈铁马,壮士泣血,美人叹春;也有碧波荡漾,鹤舞雪飞,阳光灿烂,冰花耀眼。
为保证古韵纯正,他从不唱新歌。但不反对别人编新歌、唱新歌。谁编得好、唱得好,他都从声律乐理和歌唱技巧上给以指导。
张告栓、张又常父子唱古歌,都是是他嫡传的。
关于雪村的历史和古歌的来历,更是他嫡传的。
他说,《盘古传》、《女娲传》、《三皇传》、《玉女传》(唱黄帝正妃嫘祖的)是张家女祖张将军夫人传的,《神鹰传》是女祖编的。
他说,女祖出身大家闺秀,跟丈夫一起投身抵抗,带着歌本上阵杀敌。到了抵抗命悬一线,为不至绝后,主帅命她和自己儿子白马小将一起护送家小进山。她开路,血染战袍不辱使命,白马小将断后,魂绝山崖化为神鹰。为此她编了《神鹰传》,作为立族的根本在族群中传唱,要抵抗军的儿孙世世代代将古歌传下去。到他这一代,已传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来的盛世君主,知道治外有个雪村的,无不统调军马前来围剿。可惜雪村人服软不服硬,利用险峻地势,设砦垒,滚礌石,甚至放火烧山,一次一次把围剿军队打得人仰马翻,连续战斗几十上百年,直到把王朝拖垮。
乱世之时,群雄争霸,内乱纷起,腾不出手来缠这个不好惹的小村。即使有头脑膨胀、妄图偷袭取胜的小股部队或土匪豪强,也被雪村打得落花流水。
对雪村来说,乱世比反盛世安全、自在。
到了清末,腐朽的王朝奄奄一息,再也派不出兵围剿华夏大地最后一个治外村落,然后就咽气了。
接着是动乱和内战,没有人去关注一个边远山村,周围的山贼强梁根本不是雪村对手,倒是过了几十年的安稳日子。
抗战时,荣成地区最大的土匪武装妄想攻占雪村,建立独立王国,却被雪村打脱元气,退守途中被沿途民团联合设伏消灭。
国党败退,新政府成立。没人报告新政府深山还有个雪村。雪村已被遗忘,仿佛一枚野果,置于无声无息的荒野。
1958年进山找矿的勘探队发现了雪村,甚为惊奇,报告了当地政府。政府从未听说过雪村有土匪出山作乱,派人在周围地区走访调查,确认只是封闭于深山的一个村落而不是土匪,于是派工作队进村,宣传新政府的主张和外面的形势,与宗祠理事会谈判接受政府领导、实现村民自治。
雪村人这才知道,外界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秦始皇建立的中央集权专制法统,沿袭了两千多年之后,已被民主、共和潮流瓦解,当年被逼进山的雪村后裔终于熬到不再被围剿,见到了天日。
雪村宗祠长老会接受归化谈判。张又常的爷爷作为雪村宗祠会雪村“八王”之一的长老,参加了谈判。按照当时的宗教民族政策和公社化进程,达成协议:雪村接受新政府领导,新政府承诺保留雪村的社会体制和经济制度、信仰习俗,将建制设置为荣北公社雪村大队,成立大队管委会负责日常行政管理事务。
雪村从此结束了世外桃源的历史,回归社会大家庭。
有了政府管辖,不再是抵抗军遗族,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雪村自有分寸。一家一户的生产方式照旧,全村各姓共一个祠堂,涉及族间事务由宗祠理事会主持的习俗照旧,仅仅设立了大队管理委员会,负责行政事务管理,宗祠理事会理事长柳汉伦被选为管委会主任。
村里没有党员,无法成立党支部,党内重要指示,由公社党委会派人传达。日常工作,公社和县上每年只是派人巡查一两次。
刮风下雪的气候没变,上山打猎、打山货、垦田种植的习性没变,以家庭为基本生产和消费单位的制度没变。
雪村不再担心追杀围剿,一心扑在打猎、打山货、种田、居家过日子上。虽然地处边远、气候恶劣、生存艰难,雪村人的日子却过得无忧无虑,心地舒坦。
舒心日子没过几年,席卷全国的运动来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古老的山村如何幸免?丧鼓打不成,号子喊不成,古歌唱不成,甚至先人白马小将的墓,也成了城里造反组织破“四旧”的对象。刚过上舒坦日子的雪村再次感到地覆天翻,像一头受伤的豹子不知道敌人是谁,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荣县最大的造反组织——县政府直属机关党员造反干部郭天卫率领的荣县造反司令部,正在摧枯拉朽地扩大战果,收服其它各种群众组织。武工队长何增宽听说雪村有座神鹰墓,还有七个守墓石人,产生进村扩大战果的兴趣。虽然一个边缘村对全县山河一片红没多大影响,但拿下有个七个守墓人的神鹰墓,足以证明“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能为夺权收获政治资本。郭天卫司令同意了武工队的行动方案,何曾宽便带着一二百号人的武工队,登上抢来的破旧汽车,浩浩荡荡向鹰嘴岩出发。
到了鹰嘴岩,何曾宽让大部队驻扎在山脚下,自己挑选了四五十个精壮人手,带着登山装备和炸药,攀登鹰嘴岩,去铲平七座石人和白马小将墓。
雪村义务守墓的人韩更子见这伙人登上山向墓地走来,上前询问。何曾宽二话没说,一掌推到一边,就向神鹰墓走去。
韩更子功夫在身,如要反抗,七八上十个人奈何不了他。但他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点燃烟火报警,让管委会的人来处理。
武工队见韩更子报警,趁其不备,下手围殴,将其打晕。
他们登上墓顶,准备安放炸药。突见天空乌云四起,炸雷滚滚,一只金翅神鹰腾空而起,在雪村上空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
与此同时,天降大雪,冰雹加雪籽劈头盖脸打来。
武功队来不及安放炸药,被鸡蛋大、拳头大的冰雹打得趴在地下,鼻青脸肿,一会儿就被埋进一米多厚的冰雹和雪籽里。
雪村三条冲沟的老百姓听到神鹰凄厉的叫声,拖着镐撬、挖锄、棍棒、扁担和作战装备赶来,准备和进犯者拼命。
到了山上一看,全埋在雪里了,笑了,也发了恻隐之心。大伙刨的刨,挖的挖,把鼻青脸肿、奄奄一息的败类们挖出来,就地生火,用作战的行军锅烧了一锅姜汤,用喂猪的提水桶和瓢舀起来,扳开嘴灌下去。
张又常的爷爷张虎生也在赶来的队伍中。他的脾气可是比儿子张告栓火爆得多,容不得任何进犯,参加过打杀进犯土匪的战斗。待武工队的人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张虎生不管自己的徒弟大队长柳汉伦在场,便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都滚回去,一座古坟伤了你们什么心?跑几百里来挖?我们要跟你们一样畜生心肠,你们早死无葬身之地。我们能救你们,也能搞死你们。下次若再来,绝不会有一个逃得回去。滚吧,快滚!”
张告栓拉着爸的衣袖说:“大队长没发话呢,您急什么?”
大队长柳汉伦是张虎生的徒弟,张告栓的大舅哥,也是雪村宗祠会的理事长,村里和外界打交道的一应由他做主。
张虎生的这个儿,胆小怕事,所以提醒父亲不要抢风头。
大队长柳汉伦却没在意,接上张虎生的话说,你们全不顾属地管理的原则,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跑到我们这里来撒野,不知道我们都是战神的后代?最高统帅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们已经犯了我们,我们还组织群众把你们救了,做到了仁至义尽。你们回去告诉你们司令郭天卫,雪村是有组织的左派,不是与政府为敌的右派,不要欺辱雪村!若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雪村不会有一个群众救你们。
被教训的造反武功队狼狈地回到县城,添油加醋向司令郭天卫做了汇报。郭天卫气得骂娘,但当时已到夺权的关键时期,城里的保守组织还在负隅顽抗,其它造反组织不甘心郭天卫一家独大,而雪村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腾不出手来剿灭这个无法无天的山村,对武工队长何增宽立马增派人手到雪村复仇的要求置之不理,集中力量准备夺权。
夺权后,郭天卫当上了荣县革委会主任。
何增宽又建议复仇,郭天卫说:“别这么鸡肠小肚。当初派你去,是为了造声势,现在权也夺了,印也掌了,再闹事不是乱自己天下?”
何曾宽说:“他们跟咱不一条心,不收拾他们,不知道厉害啊。”
郭天卫说:“这个你放心,县里开会,大队长要来的,会有他好看的。”
何曾宽牢牢记住这句话,等待批斗会把柳汉伦整趴下。
临到全县第一次四级干部大会召开,何增宽又要郭天卫将柳汉伦抓进公安学习班,郭天卫也没同意。
郭天卫也想将柳汉伦抓进公安学习班,不仅给孤傲不逊的雪村人一个教训,还要全县人知道,成立革委会后不吝随时对反对自己的人实施专政。但他毕竟是五十年代初期参加工作的县直机关干部,多年接受政策教育,有全局意识、政策意识、策略意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山野莽夫,凡事会给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他造反、夺权,是响应号召,忠诚事业,不是泄私欲、搞破坏。所以他处理问题跟其它造反组织有所不同,那些人是投机分子,他不是。理智告诉他雪村的头不能随便动。一来这群抵抗军遗族之后,本是亡命之众,正人君子跟他们玩不起。二来柳汉伦本人习武打猎,身板跟黑熊似的,抓他必然大动干戈,没有十几、二十人难以拿下来。三来倘若他进了学习班也不认罪,一直对立,会更加麻烦。倘若引起全村的怒火,就算能把雪村给灭了,上级也不会轻易放过。更重要的是,目前县革委会主任的位置尚未坐稳,后期运动不确定向哪个方向发展,自己怎能蠢到去和一个边缘村的大队干部拼死较量,给人留下口实?
柳汉伦知道郭天卫当了县革委会主任,必然会对自己有成见,说不定对自己采取行动。他的处理方式是雪村人那种直接了当找对手亮牌。开会报到那天,一到县城他就直接来到革委会,指名要见郭天卫。
若是一般村主任,郭天卫肯定不见,但雪村太特殊,不见问题不能解决。他不想因为一个边缘村的小事影响全县大局。
两人见面,互相对视好久,柳汉伦才直截了当地说,你们造反组织派人挖我雪村先人墓,那叫破“四旧”吗?当年大军进京都,挖了皇陵吗?雪村不是政府的敌人,是政府治下的一个大队。雪村抵抗的是历代皇权,当今政府不也是反封建的吗?你们响应号召造反夺权,雪村没意见,但要挖雪村先人祖坟,我第一个反对。如果破“四旧”要挖祖坟,为什么你们的祖墓没有挖?我知道荣县郭家的祖坟可是大得很啊。单挖雪村的祖坟,那对雪村的凌辱!但如果你们坚持认为挖祖是对的,我代表雪村几百号群众表示绝不接受,那么会议我也不用开了,你们造反组织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如果这是说我对造反组织不友好不尊重,那我接受。
郭天卫没想到野蛮的雪村人比造反组织还会辩论,一下子抓住要害,脸红一阵白一阵。想发火,但理虚。上面并没提倡挖祖坟,历代皇陵没挖,蒋氏祖坟未挖,自家的祖坟确实也没挖。而且白马小将抵抗的是秦军追杀,不是残害人民的地主土匪和反动官僚,派人去挖白马小将的墓确实站不住脚。要是在一般造反组织,早就是蜂拥而上一阵暴揍了。但这是在革委会,在他郭天卫单元干部造反派面前,他做不到。
他沉默很久,才于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这个同志,不是没批评你吗?倘若一批评你就耍横,还是革命干部吗?这种情绪不对嘛。你们雪村如今不是化外之民,是县革委会领导下的一个大队是不?
柳汉伦说,是啊,我没想跟革委会作对,不怕批评,也不怕批斗。但是我知道武工队想复仇,想动粗,想把我抓去公安学习班。如果你们认为挖祖坟是对的,那就来吧!雪村人从来不怕武力镇压。不是我吹牛,你们敢动我一指头,谁动我,我杀谁全家,一个不留。除非你现在把我毙了。
郭天卫说,你情绪不对。喝口水缓一缓。武工队损了面子,心里不舒服也是正常的,我们都是响应老人家的号召,都是老人家的坚定拥护者。但不能对立下去!你敌视造反组织是不对的,何曾宽想到雪村寻仇也是不对的。批评是必要的,你不要动不动就想玩命!我警告你,大会上不要反驳,不要主动将矛盾升级。再给你表个态,革委会是我说了算,不是何曾宽说了算,我保证只文斗,不武斗。
有了郭天卫这个不动粗的保证,柳汉伦顺水转弯,说,我不是害怕吗?雪村被发现就十年,没出过门,受教育少,不懂得你们的打算和策略,只知道老气横秋要公平,是个驴脑筋。既然领导说,只文斗不武斗,那就批判批判,我不犟嘴。我们雪村认真缺少文化,听了县里的文斗,我回去跟村们说道说道,让他们也学学文斗。
郭天卫哭笑不得,这家伙的脑筋绝不是他说的驴脑筋。
大会前,准备报仇的武功队打手本都跃跃欲试,尤其队长何曾宽,想一枪托把黑熊柳汉伦打趴下。可市开会前郭天卫传话了,只准发言批判,不准武斗,谁闯下乱子谁负责!一听劲儿全蔫了,心里恨得痒痒,开会也懒心无肠,发言批判,起个吊用啊。
结果柳汉伦被大会作为思想落后、跟不上运动形势的典型,一言不发,挨了一顿文斗。表面上心悦诚服,实际别着一肚子气,像空中折翅的鹰,耷拉着脑袋回到了雪村,未将满场文斗作一丝传达。[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