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黃了(張波)
作品欣賞
麥子黃了
(一)
成三跪在爹爹的墳前,淚撲撲地流,頭磕的登登地響,嘴裡喊道:「爹呀,孩兒回來了……」
成二想上去拉拉成三,畢定人死不能復生。成大手微微一攔,低聲道:「讓成三訴訴吧。」
成三在兄弟里排行老三,父母當年生他時也都近四十六歲了,大哥也都二十三了,二哥也都成年了。在成三的記憶里,爹疼媽愛哥稀罕;成三快上小學一年級時,哥哥們前後陸續都成了家,嫂子們也稀罕他。
成三身在富中,全家人都疼他,但他並未忘記父母、哥嫂農忙的時節。一到了焦麥頭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星星還在眨眼,大人們就踏着晶瑩的露珠,吸着涼爽的晨風,一路興奮地嘰嘰喳喳着奔向麥地。每人攔上三兩尺寬,一併排,齊刷刷地向前推,一時間,嚓嚓嚓的揮鐮聲撂倒了一堆堆麥個子。這時成三則跟在大人們身後拾麥子。一干就是大半上午,大人們的衣衫濕了又干,幹了又濕。臨近中午時,「三娃子,咋樣,熱不?」爹摸拉下成三額頭的汗水說,「你回去提壺押水井裡的涼水來,記着放嘬兒糖精,再滴些醋。」成三還未走遠,耳邊又傳來爹的聲音:「慢些跑,小心麥茬子戳住腳。」
成三提着涼水趕回來時,大人們已把上午的戰果立端端擺整齊了。「爹,您先喝,又涼又甜又酸。」「讓你媽,還有你嫂子們先喝。」「您是當家哩,您先喝。」「當家哩咋了都老憋依(卑屈)?」讓再推三後,家人們一一都灌了一肚子清涼酸甜,一打個飽嗝,爽歪歪,一上午的睏乏隨着涼水味隨着飽嗝兒沒了。
一個麥季子下來,一家人胳膊上都烙上了短袖印兒,成三皮膚嫩,「短袖印兒」邊還離了皮。爹摸着成三的「短袖印兒」,成三一縮,火辣辣的痛,這種痛陣陣扎在成三心裡。爹說:「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不好過,你哥哥們也都過了上學的時機,就看你了。」
成三也是很虎靈的,他牢記着父親的話。從小學一年級到大學畢業,他成績也是一路領先,但父親每年在麥割季節時都把成三喊回來,同家人們一塊下地,一塊割麥、挑麥、打場。成三明白爹的用心——生怕成三忘了農村的根兒。
參加工作後,成三每個周末電話問候家裡,心裡也在告誡自己,我得干正事,可不能辜負了爹媽和哥嫂們。工作後第一個麥季快到時,爹電話中說,參加了工作,麥季子還要回來下地收割。成三請好了假,急急往家趕。第五天,麥子割完了,晚飯後,爹說:「樹大分枝,現在老三也參加工作了。」哥仨看着父親,爹又續着說:「老大老二家各分家產及土地1/2,老屋還有兩間土房,我和你媽住一間,一間老三住。另外,老三以後每年拿出點兒工資補貼你兩個哥哥家,你上學,他們也沒少操心,至於多少,各就良心。」爹說時不是商量的口氣,而夾雜着命令的口吻。第二天,在爹的執意下,回住到了老屋。成三又在家陪了幾日,返程時,爹說:「再回來時,來這老屋,我、你媽、你咱們三人一起去幫割麥去。」
一年又一年麥子黃了的時候,成三都按時地回到了爹媽的身邊,一來陪陪他們,二來幫哥嫂們收割小麥,至於每年多少的補貼,除了過年時給侄兒侄女們的壓歲錢外,嫂子們執着不要其他一分錢。
參加工作第十年,爹的身體每況愈下,已勞動不了了,成三也十分擔擾。但爹電話中說讓到了麥收時順便回來。爹媽看着成三回來下地收割,那多高興哇。割完麥子坐下來時,爹摸摸成三的臉,摸摸成三的胳膊,問:「痛嗎?」成三說:「爹,我不痛,我不痛。」成三也摸摸爹的臉——滿臉溝壑,摸摸爹的手——長滿老繭的松樹皮。爹把成三擁在懷裡,成三把頭貼在爹的腿上。媽倒在一旁抹眼淚。大哥說:「三呀,咱們陪爹媽說點兒喜氣的,你也都參加工作十來年了,說說你最新的打算。」嫂子們哈哈附合道:「是呀,是呀,都三十多了還不早些尋個老婆?」二哥說:「三弟,你是集中精力在事業上弄個樣樣行行還是……」「集中精力,明年麥收時給大家報喜信。」媽說:「可別支弄我們,兒大不由娘啦。」「娘呀娘呀,我還是想在事業上弄個樣樣行行。」二嫂平日在外打工,見識多一些,她接道:「老三在城裡工作,壓力山大,他敢支弄咱們?」侄兒侄女們玩着他們的遊戲,偶爾一陣嘻嘻哈哈聲。
轉眼過年了,吃年飯後,成三陪着父母,感覺他們身體比年裡硬朗些,尤其是爹,他戒了幾十年的酒今天開了戒。他拿出藏在土罐子裡的酒,倒滿兩個滿盅,說:「三娃子,去年麥季你說,要在事業上弄個樣樣行行,今年麥季報喜信,還有幾個月麥子就黃了,我給你來個酒,你可得干成,到時候,我給你電話。」成三一仰頭,幹了,帶着足足的信心。爹一仰頭,喝了,他已早不勝酒力,一盅下肚,就對成三說:「讓我靠在你身上眯一會兒。你大嘍!」爹打着呼嚕,開始靠在成三身上,後來睡着了。成三把爹抱到床上,輕輕的拍着,就像當年爹爹拍他睡覺一樣。
忙過了十五,成三帶着爹的「碰杯酒」到異地上班。
麥苗由嫩黃返青,一場雨過後麥杆子也慢慢起了身。幾場雨後,小麥開始抽穗、揚花。成三在城市上班,雖看不到,他但多年來對麥子成熟過程早已熟悉於心。
進入5月份,麥子一天天變黃,一浪連着一浪,青綠色的海洋變成金黃色的[海洋]],空氣中瀰漫着麥香味。成三估算着麥子成熟的時間,一邊滴咕着給家裡打個電話問問,說明下情況。他的電話鈴響了,是爹的聲音:「三娃子嗎?我是你爹。眼看到了麥收季節,你的事業乾的咋樣?」「事業那個項目明天準備收官。」「什麼官,當官了呀,我娃子有出息了。」「不是當官,是收官。」「官咋收了呢?你可認真對待,如果趕不回來割麥也算得了,官可不能收了。」「收官就是……我先不解釋了,我還得幾天就可以了。」「好,好,收官的事可重要,處理好了,再回來收割麥子,麥子可以再靠幾天。」成三聽得清楚,收官處理好了,再回去收麥子。
按照公司規定,收官階段,所有參與人員的手機統一關機交公司管理。
當天夜裡,成三大哥急匆匆拔了成三電話,關機狀態,待留言提醒。第二天早上,還是關機,待留言提醒。上午,成三的娘把老大老二家喊到跟前說:「按農村風俗,人死了第三天要出去,成三在外地,電話也打不通,就再等他一天。」第三天下午,成三大哥家的院子傳來了一陣陣哀樂,遠近親朋前來悼念,但成三還不知道。
十天過去了,當成三打開手機時,六個留言提醒:成三,父重病速回電。
成三頭暈目眩,當天乘機趕回。成三跪在爹的墳前,淚流滿面:「爹呀,我聽您的話,收官處理好了,我回家割麥來了。爹呀,您這麼多年到了麥收時節,您都讓我回老家來,您是在時刻教我愛勞動,教我不能忘了本。」成大成二也忍不住,兄弟三人抱頭哭成一團。
還是娘心疼兒子:「娃們,你們也別哭了,都起來吧,咱們陪你爹說說話。如果不辜負你爹,那你們別忘了本,像你爹一樣勤勞持家。你爹原來說樹大分枝把家分了,但他走時還說,樹枝再多,都是從根上發出的,你們弟兄仨可要團結。到每個麥子黃了的季節時,你們可千萬不能忘了你爹原來的傳統。」
(二)
翻開時間的手掌,幾度春秋又麥黃。成三已成了家,和妻子、孩子在成三工作的城市生活。
成三已不是當年的成三,手上已攢了大幾千萬,車也是才換了個「林肯航海家」。近幾年,別人家已出錢用收割機機械化下地,大哥、二哥家裡麥地也動了地,分到的雖然不足一畝,收割機師傅說也可以割,但成三娘堅持讓成大、成二手割,因為這樣成三可及時趕回來體驗其中的艱辛。這次麥季,成三仍及時趕回。
一路上,路邊的麥田地收割機來回穿梭,一筒筒麥子從收割機的出麥筒口流進運麥車裡。成三不由得加了一腳油門,「林肯航海家」一拐過村口,成三便看到那棵歪脖子大樹, 歪脖子樹長的不咋好看,樹幹擰着長,樹皮也花花搭搭了,像一位歪着脖子的老者,歪脖子樹伸出的枝條,有時像大手擁抱着村頭的莊稼地,有時又像溫情的眼晴瞅着遠方。樹下坐着幾攤人:時家二爺正和張家四爺下着象棋;孫家二奶奶、木家四奶奶、陳家大嬸正諞着閒話……
「大爺、奶奶們好啊。」成三下了車,從兜里掏出了華子。「喲,成三娃子,回來了。」會吸煙的接過了煙,不會吸煙的也打斷了自己原先的事圍了上來。「成三娃子,又回來看你娘哩,她昨天還在念叨你。」「可不是,她昨天在這兒看了好幾趟。」「今早沒見你娘,估計跟你哥兒們割麥去了。」「你娘身體硬朗着哩,不像我們幾個一身毛病土都齊了脖子,看着這大忙天愣着插不上手。」成三和大家聊了幾句,到老屋門前一看,果然鐵將把門。成三徑直向大哥家的麥地走去,可憐那「林肯航海家」光鮮地停在老屋門前。
麥地里,幾台收割機正在鄰家的地里收割。成三大步向大哥家的麥地奔去。「我三娃子回來了。」娘丟下鐮刀,一手輕輕的捶了一下腰,一手拉住成三的胳膊,「三娃子,可回來了,來,來,割麥。」大哥遞給他一把早已準備好的利鐮。每人攔上三兩尺寬,一併排,齊刷刷地向前推,一時間,嚓嚓嚓的揮鐮聲撂倒了一堆堆麥個子。臨近中午11點,麥子割完了。
成大媳婦很麻利,一會兒就做好了飯。飯後,成三娘拉着成三坐下來嘮一會兒嗑。成三娘雙手捧着成三的臉,瞅着成三的眼,哪裡瘦了?為娘的心裡尋着。一會兒又摸摸成三的手,手背細皮嫩肉,光滑又褒嘟,把手翻個面,為娘的眼圈紅了。成三由於長時間未乾重活,今兒個一干,二拇指根、三拇指根起了兩個泡,明晃晃,透明。為娘輕輕摸着,手哆嗦着:「三娃子,我找根針給挑破吧?」「不用了,娘,過幾天就好了。」成三娘沒有堅持挑破,只是手哆嗦着捧着成三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地吹,又輕輕地吹吹。「也好,也好,我三娃子不怕疼,我三娃子大嘍。」
下午沒有幹活,成三和娘一塊兒到麥地邊轉轉。成三娘嘮嗑的嘴沒有閒着,從成三小時候嘮到前幾天做夢,從時二爺嘮到孫二奶奶,從成三的爹嘮到成三的孩子,多少年多少事,她都能清楚的說出。但中心話題是「誰家勤勞孩子成器了,誰家忘本過得不好等等」。末了,成三娘說:「三娃子呀,在外工作,幹得好與不好都不能忘了家鄉人,就像這小麥,不管以後做成啥麵食,它總是從根長起,經過大伙兒澆水、施肥、鋤草……」
在回城的路上,成三還在默念娘的話,他想:等到明年麥子黃了,一同也把孩子帶回老家見見鄉親、讓孩子動動手握鐮割麥、哪怕拾麥也行;後年一樣;年年這樣。[1]
作者簡介
張波,河南淅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