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时节(陈辉)
作品欣赏
麦收时节
坡上的麦梢呈青黄色的时候,下了几天绵雨。趁着雨小的间隙,父亲带着我去麦地转了一圈。
地里当风的地方,有些麦杆被风吹斜了,父亲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扶正。父亲那双手是一双粗糙茧厚的老手,平素握锄把子握惯了,扶麦杆的时候就显得有点哆嗦,父亲极力使自己的动作慢下来,但看起来还是有点不自然。
我想上去帮忙。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为家里干点农活了。可是父亲用眼神阻止了我。我知道小麦已经灌浆了,父亲担心我把麦杆弄折,那样就帮了倒忙。于是我就站在旁边看。父亲躬着身子,沿着一垄一垄的麦行边走边扶,父亲平时干的都是下力活,做起细活来手脚就不那么利索了。忙完后父亲直起身来,用满是泥泞的手捶了捶腰,目光从自家那一片麦地望过去,隔壁地里也有人在忙。父亲就打招呼,给对方让烟,对方回答说,你先请,我现在还歇不了呢。
雨驻过后,又是晴空万里。时令已是五黄六月,日日太阳当空。父亲牵挂着那几亩麦地,隔三差五就要去看一看,轰麻雀、撵野兔、防止遍山跑的狗在地里窜来窜去。这当口,父亲也不闲着,他开始着手麦收前的准备工作。房前屋后都是竹子,父亲提着弯刀走向竹林,敲敲这棵,瞅瞅那棵。父亲选了几棵青中带黄的,挥起了弯刀,竹林里响起了一阵一阵的嚓嚓声,竹竿倒了下来。父亲用弯刀剔去竹枝,砍掉竹尖,又一根一根扛到家门前的晒坝里。我急忙端了张凳子上去。父亲坐在凳子上,破竹子,划蔑条,刀与竹交锋,发出嘶嘶嘶的声响。父亲又将划好的蔑条挽成一个圈,嘱咐我丢在水塘里泡上几天,据说这样更能增加蔑条的韧性,捆扎起麦杆来,才不易断裂。
母亲从柴房里翻出那几把略有锈迹的镰刀,坐在门前的磨刀石边一下一下地磨。我端着一瓢水,时不时往刀上淋些水。一阵霍霍霍的声音后,镰刀的锋芒露出来了,在明亮的阳光下,泛着幽幽的白光。母亲又用拇指沿刀刃的垂直方向轻轻地刮了刮,看看是否还有卷曲的地方。
家家户户都在筹备着,仿佛迎接一场即将到来的战斗。麦熟一时不等人,耽误收割误收成啊。
端午前后,遍野青黄的麦浪变得黄墒墒的了,行走在田陇间,吹过的风都带着一股成熟的麦粒的气息。父亲掐了一截麦穗摊在手掌心,又用另一只手掌合下来,两只粗糙的大手交替着搓来搓去,麦荚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父亲的手掌心就只剩下一小撮褐黄的麦粒了。父亲用嘴轻轻吹了吹,选了一颗籽实的麦粒放在侧边牙齿上,上下牙交合,麦粒嘎嘣地响了一声,父亲皱了皱眉,像在侧耳倾听什么。父亲又拈了一颗麦粒放进嘴里,又是嘎嘣一声。这几声脆响,告诉父亲可以割麦了。
农家少闲月,5月人倍忙。在布谷鸟“快割、快割”的声声催促中,我和父亲走向了麦地。那时天还未全亮,东方隐隐地露出了几痕淡淡的彩霞。麦穗上还挂着露珠,亮晶晶的,轻轻摇一摇,露珠就一点一点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我左手探出去,反手揽住一拢麦杆,右手握着镰刀伸下去,唰地一割,麦杆就离了地。我抬起头来看父亲,父亲在另一行,早已割到我的前头去了,一铺一铺的麦杆整齐的码在他身后。父亲说,麦收看三宝,头多穗大籽粒饱,今年老天爷开眼,麦苗长得壮,麦穗沉甸甸的。父亲的笑容舒展开来,眼角的皱纹却象刀刻一样明显。
天色全亮的时候,我和父亲已经割了半亩多地。母亲提着一个竹篮上山来,给我和父亲送早饭,除了稀饭,盐水浸泡过的苦蕌,还有几个咸鸭蛋。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比赛,几乎家家户户割麦人都在坡上吃早饭,吃完饭一抹嘴,又匆匆奔向地里。趁着天色晴朗,大家都想让麦粒早点归仓,要是来一场雨,熟透了的麦粒经水一浸,会膨胀,会发芽胚的。饭后,母亲继续父亲的活计,沿着麦垄割下去,父亲则将那一铺一铺的麦杆收拢来,用蔑条扎成一捆一捆的,又一挑一挑担往家门前的晒坝里去。
山路上几乎没有遮阴的地方。父亲走得风快,麦捆随着那根楠竹扁担的起伏,在父亲敦实的肩膀上一闪一闪。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各家挑麦的壮劳力,人人身上的汗水都如同雨水一般滴落。有时迎头相碰,递根烟算是打招呼。
麦杆收回坝子里,还要再摊开,放在太阳下暴晒。待麦穗糟黄的时候,人们便戴着草帽,一人拿一把连盖,高高扬起,又啪啪落下,节奏分明的声音响彻在场子上空。麦穗经连盖一拍,麦粒儿蹦出来了,金灿灿的,又随着连盖一上一下地拍打,在晒坝里跳来跳去,似在翩翩起舞。父亲和母亲从场头拍到场尾,又从场尾拍到场头,再把麦杆抖干净了,抱到坝子边上去,又将坝子里的麦粒和拍碎了的麦壳扫成一堆,用木风车车去渣滓,地上就只剩下饱满的麦粒儿了。我就揸开五指,插进麦堆里,又捞上来,看看手掌里稇实的麦粒,忍不住攥紧拳头捏了捏,麦粒儿又从指间的缝隙处挤落了下去。
一天忙下来,我们的胳膊上、腿上都是麦芒划的血痕,经汗水一浸,疼得呲拉呲拉地吸气,但嗅着还散发着太阳气息的麦香,每个人心里都很高兴,疼痛算什么,睡一觉起来就没事啦。
麦收时节,家里田土多的,要持续忙一个多星期,田土少的,也要忙三四天。这个时候,农村便产生了一个特殊的打工群体——麦客,就是帮别人家割麦子,按亩计酬。父亲也曾做过几次麦客。麦客收割别人家的麦子,比忙自己的还要把细,他们都很注意自己的口碑。麦子归仓后,地里又码起了一垛一垛的麦垛子,原野一下子空旷了许多,成群的鸟儿在地里起起落落,寻觅着漏在泥缝里的麦粒儿。
家乡的人们,年年都在种麦、收麦中延续着农事,那些田埂上、山路上,来来回回地留下过很多沉沉的脚印,承接过很多咸咸的汗水。一来二去的,岁月也无声无息地流逝了。
有一年麦收,父亲挑着一担麦杆回家,步伐竞有些踉跄。我想上去帮忙,父亲说你还是个仔娃娃,力气还没长登,缓几年再说吧。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了,那根扁担下面的父亲的身躯也愈来愈佝偻,有时父亲担一担粮食回家,途中要歇好几歇,父亲渐渐地力不从心了。
又是一年麦收季。母亲用商量的口气对父亲说,要不你就在地里割麦吧。母亲看了看我,欲言又止。这次父亲没有再说什么。父亲握着的镰刀,在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有时父亲就坐在麦铺上休息,吸几口旱烟。他似乎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分工,头不知怎么就低了下去,怔怔出神地看着自己那双粗糙、干裂、黄几几的大脚板。远处树林里传来鸟儿的叫声“咕——咕咕咕——”。父亲就抬起头来,漫山的麦穗在父亲眼前晃呀,晃呀,晃得父亲那双眼睛都有点迷离了。
我已经是大人了。今后,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我拿着那根父亲用了大半辈子的、几近光滑的楠竹扁担,走向了麦地。[1]
作者简介
陈辉,资中作协会员,喜好文学,曾在内江日报、四川政协报、天池小小说发表过多篇散文、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