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黃六月(一樹繁花)
作品欣賞
麥黃六月
寫完標題猶豫了許久。此刻我眼前沒有麥黃六月,或者沒有麥田在六月的那種金黃,麥黃六月已在記憶中定格。
六月流火。無論春天換苗的冬麥還是春天才下種的春麥,經過整個春天和多半夏季的陽光雨露,已身長及腰,揚花結穗之後,在陽光日漸濃烈的照射之下,顆粒飽滿,一陣陣風吹過,金浪滾滾。小暑前後就到收麥時節,莊稼人會隔三差五去麥田裡轉悠,看麥田是不是有被風浪倒的,看看黃田的綠穗多不多,在心裡思慮着最佳的收割時機。
六月流火是對收麥時節最真的描述,這時節「火紅的日頭」,照在身上會「火辣辣的疼」,有人圖涼快光膀子或赤身在陽光里遊走勞做,大半天就會被陽光灼傷而大片掉黑皮。
「田干一夜,人老一年」。說的就是麥田會一夜間干透,適於收割。此時所有的勞力都會把作用發揮到極致,甚至老人和孩子都會來幫忙「趕麥場」。無論是拔(徒手把麥杆帶根都拔出來)還是割(割麥的麥鐮是特製的帶柄木架子,鐵紉可拆卸,便於打磨出紉,當然還有薄而輕的普通麥鐮),上手就是壯勞力。健碩的老人會給小的「搭幫兒」,早晚天涼時幫一陣。早上來的早,十點多緩起乾糧日頭高了,就會被打發回家,下午四、五點天氣涼快時又出工,就算這樣也會幫很多忙。娃娃們則要麼是抱麥菅、拾麥穗,要麼就收拾地里的野草,分類後或當豬草或餵牲口,再沒用的就堆在地頭,曬乾了當柴火,也有時給大人家裡取乾糧或提涼茶,總之麥黃六月時,家裡除了下不了炕的老弱病殘和要人抱的萌娃,都會有活干。勞力少的人家甚至還會把在外念書的、務工的都叫回來,請假趕麥場。有個俗語說「六月里忙,樓上的姑娘請下房」,說的正是麥黃六月的「忙」,另外還有「十一臘月親情(戚)多,麥黃六月個顧個」說的還是麥黃六月的「忙」。前幾年去新疆摘棉花的人都知道,咱們的麥黃六月比他們要忙許多。
忘了提示大家,這個收麥場景是剛改革開放的那些年。那時奶奶健在,父親和母親雖不年輕但仍然是家裡的主勞力,除大哥已成家分戶,我們兄弟三個都還像沒有曳窩的雛鳥,旋在父母身邊。收麥的時候,奶奶是看家、燒飯燒饃饃(那時白面少,主要吃糜面饃饃)、祛茶的。麥渠子裡就主要是父親、母親、二哥和我,四弟是放羊放驢的。麥渠上,父親的對襟白襯衫已被嫰草和汗鹼染得看不到本色,母親一年四季都不變的大襟藍褂子,只看到背上整片被汗濡濕的塵土,後來自己當家時才知道,穿着這樣的衣服收麥,太陽上來時熱得像烙鐵在熨着背。
那時家口大,碾的麥也多。大哥開着他的大型拖拉機在大官場整整一天才碾完的麥,必然少不了。天黑清場後,新麥子會把大半個院子都堆滿。晚餐後,夜風習習,清涼的月光照着小棲的一家人,新麥的醇香一陣陣襲來,黝黑臉上的疲憊,讓喜悅、平和而幸福的氣息迅猛瀰漫,這是實實在在豐收的喜悅,是對麥渠子裡太陽炙烤的慰藉和大把揮走汗水的補償。奶奶這時會重複她的老話「白面饃饃不好吃啊!」那時候地里出產最值錢的就是小麥,所以平展而肥沃的地塊就種小麥,而且面積也大,除了偶爾栽些黨參賣錢補貼家用之外,能換錢的就只有小麥了。所以每到節節口口或者家裡有人頭疼腦熱了,父親就會挑着一擔糧天不亮進了城。有買賣就有市場,後來慢慢有人推着自行車,掛着杆子稱走村入戶的糧食販子,當然上門的價格便宜,所以父親還是挑着糧擔進城。
不是懷舊或者倒退。時至今日,這一切都反了。昔日自給自足莊稼人會用富裕的小麥供養社會,而最近這一二十年來,這些莊稼人都要掏錢買口糧,甚至有人乾脆扛面袋子,吃麵條吃饃饃也都買現成的,日子看起來好像真的比過去滋潤了許多。種地的人跟着念書的娃娃進城了,捎帶着務工而且收入比種地還多,於是進城買樓房的突飛猛進起來,買樓的人多了,跟着樓進城的莊稼人就更多了,所以原來人喊馬叫的村子就十室九空,開門的人家也只有老弱病殘或一兩個看門的,所以種地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同時因為經濟效益最大化原則,有的土地啥來錢種啥,而有的土地就被撂荒了。
今年春天,一是響應政策,二來兒子一家子也在身邊,再加上經過三年疫情的驚嚇,我把自己最近三四年才荒了的地又復墾了,用免費的種籽種了春麥。別人的旋黃旋割,早就收完了,只有我的那一塊還黃漠漠的等收割呢。清晨五點起床,急撩洗漱,二十分鐘車程就到了老家。也許住的人少了,也許活不忙還沒起,村子裡靜悄悄的,沒有雞鳴犬吠,沒有大牲口喚草的鳴叫,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汽車鳴笛。晨風輕輕,太陽還在山那邊偷懶,滿山滿屲長勢驚人的玉米像在吹氣一樣,已高過頭頂的杆子有三兩片嫰黃的葉子,那大概是昨晚一夜間長大的!其餘少許地塊是洋芋藥材之類,已收割完的麥地不多,扁豆胡麻也不多,總起一看,除了玉米,綠草成林的荒地仍然算多的。眼前這種靜謐地蒼翠,完全不是記憶中麥黃六月該有的景象。
現在的麥黃六月,聽不到趕麥場的人憂傷而高亢的山歌,聽不到大牲口的鳴叫也看不到它們的身影,過去牲口多時野草稀,現在野草豐茂卻沒有了大牲口。
現在的麥黃六月,轉一山走一屲去看,就像過去衣服的補丁,偶爾有一兩塊金黃的麥田雜在蒼翠之間,像過去衣服上的補丁,些許寂寥,些許悲傷,也有些許擔憂。[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