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照片(雨晴)
作品欣賞
黑白照片
從父親那裡,繼承了一個上鎖的小書櫃,一如父親當年會從裡面拿出各種被我視為新奇的稀罕物,我從裡面同樣拿出被兒子視為古董的小物件——一本老相冊。
這些黑白膠片時代,留存下來的珍貴記憶,讓兒子狂笑不止:「那時你咋是這個樣子?一點都不像你。」
不像嗎?那就對了,要是這麼多年還是哪個老樣子,那我的人生也就太無趣]了。
小伙子坐過來一點,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
先從這張穿黑白花毛衣的照片說起吧。
這是我第一次去照相館,那年我三歲。
中年得女,不再年輕的母親,用她奶奶級別的審美,給我剪了一個狗啃式的短髮,然後在頭頂扎一個沖天小辮。
按照母親的說法,趕馬車的大叔要去縣城,我鬧着要去看姐姐。對這話我表示懷疑,大我二十幾歲的姐姐,因為不在一起生活,當時對她不是很依戀,一定是母親帶我有些厭倦了的託詞。或許,我看姐姐是假,她想心閒幾天才是真。
就這樣,我那個無比心大的母親,也不知道有人販子、怪蜀黍之類的恐怖,把三歲的我託付給父親單位上一個趕馬車的大叔,從一個叫彭陽的地方,一路翻山越嶺三、四個小時到了縣城。馬車大叔熟悉姐姐家,七十年代,交通信息不是很發達,他像郵差一樣承擔着許多父母與子女的信息往來。
在姐姐家的大門口,大叔打了一個響鞭。姐姐家在縣城繁華地段,這個曾經的深宅大院,經過解放後的幾次退舍,變成了一座又窄又長的L型院子。幽深的院子,陽光不能直射,狹長的距離阻隔了聲音的傳遞,但是,熟悉的馬鞭聲那是來自故鄉的聲音,姐姐聽得響亮。她來不及搓乾淨和面的雙手,從廚房跑了出來。她抱下馬車上的我,連同我一起下車的還有母親帶來的一袋子洋芋、半袋子蕎面、兩隻大倭瓜。母親堅信,作為娘家人,哪怕是三歲的妹妹也不能空着手去浪親戚。
那時的我笑靨如花,不哭不鬧,領我上哪都配合的很好,姐姐就把這個相差二十幾歲的妹妹當成自己的小孩稀罕。她領着我到處溜達,誰見了都問:「你女兒嗎?真可愛。」她笑着含糊應答,從那時開始,姐姐被誤認為我母親的事一直持續到現在。
姐姐要送我一個禮物,她帶我去了照相館。
照相館裡的陳設已記不清,但是我穿的小碎花襯衫記憶猶新,因為那件襯衫嚴重影響了照片的美觀。花襯衫的胸前已看不出原來的模樣,曾經打翻過的半碗洋芋面、喝水時嘴角和嗓子一樣速度嘩嘩流過的茶水、沒有長好的牙齒,啃漏的西紅柿、杏子,帶着嫩殼嚼碎又吐出的發紫向日葵,這些五顏六色的生活痕跡,在我的碎花襯衫前胸留下斑駁印記,它們日積月累,在時光的打磨下有些發硬發亮。
姐姐望了望我那嬌美容顏,又看了看這不堪着裝,她靈機一動,拉過和她一起來的小侄女,脫下她的毛衣給我換上。那是一件用棉線手套拆線、染色後織成的黑白套花毛衣。穿上別人的衣服,站在鏡頭前的我一臉疑惑。大人照相緊張時會把雙手放到膝蓋上,太過緊張的我,除了睜大一雙烏黑眼睛,毫無表情的面容,定格了那個緊張瞬間。
「遺傳真強大,我好像也有同樣扎小辮的照片。」兒子有些抱怨。
我以為我會有個女兒,結局卻是給你扎個小辮滿足一下願望。一切止於拍照,我的男孩永遠都是男孩的模樣。
「這些和同學的戶外合影,照片裁剪不精緻,沒有花紋邊。」兒子邊翻邊挑剔,「看起來你們經常翹課去拍照。」
不用翹課,因為我家就在學校斜對面,你可以叫它學區房。這些照片都出自我的父親之手。
父親是個及其熱愛生活的人。在我幼年父親酷愛槍支,曾親手製作過三杆土槍,閒暇之餘背上土槍行走在野雞、野兔出沒的地方。後來,槍支統一管理,家裡的土槍全部上繳國家。父親又開始迷戀起照相。我上初中的時候,他省吃儉用買了一台當時很流行的「海鷗牌」雙反相機。下班回來,父親總要先擺弄一翻他的心愛之物:小心翼翼打開相機深棕色牛皮外殼,把牛皮帶子掛在脖子上,他以腰平方式手持相機,左右移動向下觀看毛玻璃取景。
我成了父親的首選模特,坐在板凳上照、站在院子裡的蘋果樹下拍。學校在我家斜對面,知道父親會照相,突然和我關係親密起來的同學越來越多。因為交卷太貴,父親就在大門口的樹林裡給我們拍合影。
這些黑白照片,沒有光影,也沒有九宮格構圖,人物大多中規中矩占據中間。一張張青春、稚嫩的笑臉,比起現在美顏相機下的牛眼、錐子臉美女,個個率真的露着杏核眼、眯縫眼和胖乎乎的大圓臉。
父親之所以愛上照相,一定要說說一位上海支寧老人。
那是一位戴着金絲邊眼鏡一口吳儂軟語的清瘦老人,父親稱呼他為查師。曾是照相館師傅的查師,退休後,老婆孩子回了上海,他卻捨不得這個待了半輩子的地方,一個人留了下來。
查師常來我家做客,父親介紹給我們時強調:「查師可是位科學家。」那是因為查師喜歡鑽研發明創造,他從洗相液里提煉出了貴金屬Ag(銀),還發明了一種雙絲燈泡,並且申請了國家專利。一直期待能從市場上買到他發明的雙絲燈泡,腦補着閃壞一根燈絲另一根燈絲自動發亮的奇妙畫面。但是,很快高效節能的熒光燈管——電棒替代了燈泡的使用,查師的發明還沒有來得及投入市場就半路夭折。
事業受阻,鬱鬱寡歡的查師需要一個傾訴對象,善解人意的父親成了他的首選。作為回報他教會了父親使用相機以及在暗室沖洗照片,勤學好問的父親着手就把家裡的一間小屋改造成了暗房。
洗照片是個見不了光的活,家裡人是不能隨便進去的,唯獨我是一個例外。
跟着父親走進暗房,一盞暗紅小燈聚攏着一點點紅光,窗戶和門被父親用厚厚的綿簾嚴嚴實實地遮擋起來。父親先在全黑的暗室沖卷,我站在漆黑一片的屋子裡,憑着開燈前的視覺以及父親地解說,判斷他的每一個步驟:在一隻方形平底盤子裡倒上顯影液,用手提着膠捲兩端來回在藥液中浸泡、過水。顯影完畢,倒出顯影液,再注入定影液,定影時間不太嚴格,定影完畢父親打開小紅燈,反覆換水浸泡、漂洗後,用一隻小夾子將膠捲在乾淨、通風、無塵的地方掛起晾乾。
隔天我們又去暗室沖印照片。相紙曝光環節,父親在特製的機子底下曝光,他會讓我跟着一起報數。報數要勻速,不能忽快忽慢,不然相同數字出來的照片就會過曝或欠曝。
趴在桌前,看着相紙在顯影液里慢慢呈現出影像,那些被父親和我過曝或欠曝的照片,有的黑成了「濃眉大眼」,有的輕描淡寫到頭髮皮膚變成一個顏色。父親選取比較滿意的照片定影后用夾子晾在鐵絲線上,細長的鐵絲掛滿一張張成片。跟在父親後面很有成就的從一張又一張照片面前走過,滿心的幸福與滿足。
「這種古董相機,如果保存到現在,價格不菲的。」兒子關心相機的價值。
其實,相機現在還在。父親去世後,那台見證我成長的「海鷗牌」雙反相機,保存在了大哥那裡。
作為父親的遺物,在我和大哥心裡意義迥然不同,就像兒子關心的是相機的價值,大哥只是在謹守父親的疇昔,他永遠都不知道和父親一起拍照片、洗照片的幸福。
「柯達膠捲,這個我知道,它是你們那個時代的Number one。」從相冊掉出的一張柯達底片,打斷了我的思緒,兒子對着窗戶仔細看起來。
沒錯,這個在膠片時代響徹大半個中國的名字,同樣,在我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光芒四射。
為數不多的幾家私人照相館,有一個姓楊,人稱楊柯達的照相館生意最是紅火。高中時候,同學之間為了見證友誼,常跑去楊柯達的照相拍紀念照,然後在照片的一角寫上:「友誼長存」或「××年運動會」之類的笨拙文字。
邱同學是我的好友,我們的關係就是那種,每天天還沒亮,就在大門口喊你一起去學校的親密夥伴。學校舉辦田徑運動會,從繁重學業中解放出來的我們,在運動場上盡情釋放激情,我們的友誼也在歡呼聲、吶喊聲、加油聲、聲聲不息中不斷攀升。一如愛情需要儀式感,相愛的人會去見雙方的家長,抑或訂婚甚至結婚什麼的;友情也需要儀式感,當兩個女生好的不知道如何表達時,我們就去了照相館。
那時的我們,穿着現在還在流行的側縫加豎條的運動服,扎着馬尾的我頭上繫着用粉色毛線編織的髮帶,邱同學系的則是同質量的淺紫色。黑白照片讓粉色與紫色——變成了白變成了黑,也讓零星的青春痘若隱若現。照片上的邱同學淡雅文靜,而我則表現的活潑開朗,兩個人親熱的手拉着手,肩靠着肩拍了一張合影,照片一角不出意外的打上了「××年運動會」的字樣。
按說這是一次愉快的留影,卻因老闆收了大尺寸錢給了我們小一碼照片,發生了摩擦。那時,照相館是獨門生意,不怕沒有顧客上門,和邱同學去理論,以最終解釋權歸老闆所有,駁回了我們地訴求。
初生牛犢不怕虎,心裡哪能容下這種不平。一整天,我們在教室竊竊私語,最終決定給當地報社寫一封投訴信。
信發出去很久,都沒有回音,就在我們快要忘了這件事的時候,報社突然寄給我們一封道歉信,大致內容就是,請再去楊柯達的照相館,老闆免費給我們拍一張合影。
合影我們沒有再去重拍,能討一個說法這就足夠了,年輕的心不糾結過往,況且報社的這封致歉信,也讓我們興奮了許久,畢竟這是兩個年輕學生第一次與官方報紙的公平對話,它讓我們有了長大成年的感覺。
多年後,柯達破產,楊柯達的照相館也倒閉。從地方報紙看到這則新聞,已經成年的我對着報紙大笑起來。
時光流逝,歲月如斯。曾以為,黑與白最是空洞,一無所有的色彩,但最後,它卻以最簡單的色彩,呈現給了我一個繽紛的記憶。
孩子,或許,有一天,你也會以類似的方式與你的孩子來一場歲月之外地對話。
但願那時我還不太老,但願我能看清你們彼此交流的眼神。[1]
作者簡介
雨晴,女,寧夏固原人。喜歡閱讀的豐富,運動的健美,但更喜歡書寫文字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