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君 一九六二年的母親
重新導向頁面重定向至:
作品欣賞
一九六二年的母親
記敘人物的散文雖不像小說,要有那麼強的故事性,也不用着力於性格刻畫,但要打動讀者,則必須突出人物特點,展現人物的內心世界。
一九六二年的母親
「醒醒!快起來,跟我去豆腐房!」天剛蒙蒙亮,我就被娘搖醒了。
穿好衣服,洗了把臉,見娘已挑着一副洋鐵水筲走出門去了。我忙跟着,來到大院兒里。
一抹曙光剛剛照到大院西側老戲樓的山脊上,一下子驚醒了那些宿在紅色拱檐下的小燕子。一雀喑喑,群鳥啾啾。轉眼間,大院裡土平房檐檁下的那些麻雀,也都飛到了各家小院兒板皮障子上,唧唧喳喳叫個不停,不知是在互致新一天的問候,還是在讚嘆這晨光乍現的明媚。
但此刻,娘卻是一臉的焦急,並不理會那半天燦爛的朝霞和身邊愈加歡快的鳥囀,只顧着急急地趕路。兩隻水筲的鐵梁,伴隨着母親的腳步,吊在扁擔鈎上有節奏地扭動着,發出吱扭吱扭的響聲。街上,空寂無人。一陣清冷的晨風,撲面吹過,帶來了幾分漸起的寒意。於是,路旁的老榆樹便冷然打了個寒戰,伸開了肢臂,急急忙忙地往後退去。我們很快走過了街巷。臨近到郊野時,風似乎更緊了些,裹着幾聲嗓音滯澀的雞啼和一陣故作深沉的犬吠。
小城裡只有這一家豆腐坊,在城北瓦窯廠的南側,是一排六間的磚臉土坯房。在那一溜房子裡,我不知哪一間是驢舍,哪一間安放着石磨磨豆子,哪一間供工人食宿,只看見當中那間屋子的地當腰,安了一口特大號的鍋,鍋上的秫秸棚頂,吊着好大一個細紗布豆腐包。來買豆腐渣排隊的,就在這間房子門外。所說排隊,其實不排人,只排桶,一副水筲挨着一副水筲,一字排開。每天出的豆腐渣有限,排在後面的,往往就買不到了,算是白起個早,瞎跑了一趟。我和娘趕到的時候,本以為很早,但前面已經有兩副水筲排在了那裡。娘趕快放好了桶,排上隊,讓我在一旁照看着,她急急的去房山頭那間炕席圍起來的露天廁所了。
此時,天已大明。在我們的水筲後邊,漸漸排起了一溜十幾副水筲。終於等到出豆腐渣了。我們的水筲被拿進去,裝了豆腐渣,又給拎了出來。
娘看了看,登時就黑了臉,大聲說:
「不夠秤啊!少給了!」就要進去找人家。
我拉拉娘的衣襟,小聲說:「少就少點吧,挑着也輕巧……」
娘瞪了我一眼:「你可倒大方!弄一桶豆腐渣票那麼易呢!一下子就少這麼多,夠兩三個人吃的了!不行!」說着就進了屋,把一個人拉出來,指着桶說:「我說少你不信,你自己看看:我水筲里可是刻着記號的!每回都是裝到有印兒這塊兒,今天還差挺大一截呢!」
那人看了看娘指的那道刻痕,笑了,連連說:
「好好,我給你補上。」說着進屋擓出來滿滿一大葫蘆瓢豆腐渣,倒進了水筲里。
娘瞧瞧,抿了抿嘴兒,笑着說:「謝謝你了,大兄弟!……唉!這年月,也是沒法子呀!稀罕巴嚓的,都是拿它頂飯吃呢!」……
一路上,我跟娘兩個換着挑,很快就回到了家。娘先拿過一個大搪瓷盆子裝了滿滿一下子,讓我端住了,給前院「老戲子」送過去。
「老戲子」我至今也不知她姓甚名誰,何方人氏,鄰居們對她的稱呼只有這「老戲子」三個字。她從舊社會就在這老戲園子裡唱戲,如今老了,老得像一截枯乾的榆木,渾身皮鬆肉懈,褶褶巴巴的,再也看不出一點水靈氣兒,更別說跟「藝術」沾邊兒了。她孤零零一個人,無親也無故,整天病病歪歪的,生活上的大事小情,都是院兒里的鄰居們出頭照顧着。娘每次挑回豆腐渣,說這東西軟乎,沒牙沒齒的也能吃,照例都要先給她送過去些。
等我從「老戲子」家回來的時候,娘已把新挑來的豆腐渣炒了滿滿一大洋鐵盔子,端上了飯桌。家中「供應糧」不夠吃,所以,不摻野菜的苞米麵窩窩頭,和着豆面,是只有爺爺奶奶才能吃得到的。娘和我們哥幾個吃的,都是摻了榆樹錢兒的餅子,或是用灰菜、莧兒菜、馬芨菜包餡的菜乾糧。而現在,有加了蔥花的咸滋兒滋兒的豆腐渣吃,真覺得挺好了!
吃過了飯,正在收拾碗筷,就聽隔壁張嬸子隔着小院兒的矮牆頭在外面喊:「他大娘,今早火車站又甩下拉木頭的車皮了!今兒個禮拜,人指定多,你可得麻溜些!」娘聽了,在屋裡粗聲大嗓地應了一聲,就急忙擦乾了手,到小院的倉房裡拿出「樹皮搶子」,跟我說了聲「我先去。」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把碗筷洗乾淨,放進木格碗架子裡,就到倉房找出兩條麻袋和一根繩子,也急忙趕到了火車站。離着老遠,就見南貨場轉彎的岔道上,裝了滿滿兩車皮原木的黑車廂,像兩座小山一樣,停在鐵軌上。車廂頂上,連大人帶孩子,得有二三十個,都爭着搶着在扒樹皮。有的用斧子一點點砍削,有的用尖頭小圓杴扒,還有一個不大的孩子,竟然拿着冬天燒爐子用的煤鏟子來搶樹皮,瞅着,也怪着笑的。像我娘這樣,使這種「樹皮搶子」的,已屬專業工具了。所謂「樹皮搶子」,就是用約摸兩寸寬窄,二尺長短,半公分厚薄那麼一長條鐵板,把一頭捲起來,揻出個扁圓的把手,另一頭打薄了開出刃來。這樣,一把「樹皮搶子」在手,可剁,可搶,可撬,靈活運用,得心應手。
娘扒的這車原木,是松木。松木的樹皮特難扒,不像青楊樹皮,扒開一個頭,扯着一撕,就能撕下來長長的一條;而松木護皮,樹皮緊貼在木頭上,一個地方搶不到,就怎麼也扒不下來。而扒下來的樹皮,也多半都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只有當樹皮裡面生了蟲子,作了窩,形成了一個大「膛包」,樹皮才會與樹身自動剝離開,扒起來不但容易,而且一下就可以扒到一整張大塊的樹皮,很省勁兒。但娘卻說:「這樣的樹皮雖說好扒,瞅着是挺大一張,但油性小,當柴火,一點也不扛燒。」所以,娘寧肯費力,也不願意扒長了「膛包」的樹皮。我知道,娘以為最好的,是那種上面滲出來一層松木油子的老樹皮,那是引火生爐子或是燒炕點灶坑的好東西,比木柈子都強。我常用一根細木棍兒蘸上松木油子,點着了,舉着,跟同院的小夥伴拿它當火把玩。
扒樹皮可是個力氣活。一摟粗一根的木頭,扒完了一面,要把它翻轉過去,再扒另一面。讓木頭轉個個兒,這還算是容易的。最叫勁的,是把壓在底下的原木翻弄上來。這不但要用很大的力氣,而且還得會使巧勁兒。稍不留意,粗大的原木就會掩了手,或是砸了腳。正因如此,每回翻動木頭的時候,娘總讓我遠遠地躲開,不許靠前。她自己用手抬,用「樹皮搶子」撬,用半拉磚頭墊,不一會兒的工夫,就能把底下的原木翻到上邊來。而每次翻動完,娘都累得不行,先要坐在粗大的原木上,氣喘吁吁地歇上一會兒。這時,眼瞅着汗水順着她的鬢角淌下來,娘便用手挑起粘在她紅彤彤的臉頰上的一縷髮絲,攏兩把頭髮,撩起衣襟兒擦擦臉,再搧搧風,就又起身抄起了「樹皮搶子」。怕搶下來的樹皮掉進木頭縫裡,娘就每隔一會,把扒下來的樹皮扔到車廂外的地上,讓我一塊兒塊兒撿起來,裝進麻袋。我撿的時候,連散落在旁邊的一小塊渣屑,也捨不得落下。
這天,木頭多,人也多。娘午飯也顧不得回家去吃了,是我跑回家,給她拿來了乾糧。我沒拿菜乾糧,拿了兩個不摻野菜的苞米麵窩窩頭,又用空玻璃瓶子灌了滿滿一瓶子水,一起遞給了她。她瞅着窩窩頭生氣地說:「咋把你爺爺奶奶的乾糧拿來了?就這麼幾個不摻菜的了,你給拿來,你爺爺奶奶吃啥呀?送回去!換倆菜糰子!」
「不換?不換拉倒,我就不吃了!」娘喝了幾口水,又攀到車廂頂上去了。她彎着腰,用力地搶着樹皮,乾瘦的身影被粗大的原木顯得更加弱小。汗津津的臉頰上,隱隱透出來一絲菜色,上面粘着的一綹焦發,有幾根,已經是白色的了。不知怎麼,我鼻子有些發酸,扭身就跑回家去。我挑了兩個大個的菜糰子,又把早晨炒的豆腐渣用紙包了些,再返身回到火車站,一起給了娘。娘讓我先放在裝樹皮的麻袋上,直到把這棵原木上的樹皮扒光了,才下來匆匆忙忙地吃了口飯。
那天的樹皮真沒少扒,足有滿滿一麻袋。娘把它分裝在兩個麻袋裡,一個很少,一個很多。少的我背,多的娘扛。我倆染着一身夕陽的霞光,一路說笑着,回到了家。
晚飯照例是做粥。母親洗了一個甜菜,切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隨着米放進鍋里。蓋好了鍋,她坐在鍋台前的小板凳上,撮起一鏟子煤,填進灶膛,緊拉了幾下風匣,火光就從灶門口閃出來,映照在娘的臉上,有些凌亂的髮絲,一下子就變成了金色的。她拉了一會風匣,就招呼我:「你來拉,拉開了喊我。我得趕着把剩下的那點小線兒紡出來,收活的老客兒快要來了。」我答應着,就坐在小板凳上拉起了風匣。
娘紡的小線兒,是給人加工的細麻繩。從人家手裡拿來的活兒,是麻經,論斤,一斤麻經要給紡出七兩半單股的細線繩,收活的人到時候按斤付給工錢。麻經要經過漂洗和梳理,不能有草梗,也不能有紇繨,紡出來的線也要粗細均勻,鬆緊合度,不然,就給扣等。儘管要求挺嚴,但娘紡出的小線兒多數都是一等。而紡線用的腳踏車,以及纏線用的木軲轆等一應工具,都是從發活的那個人手裡租來的,出了小毛病他給修,弄壞了,就折價歸己。紡車是個三角形的木頭架子,底座上擔(dàn)着半截搓衣板大小的一塊腳踏板。踏板後頭安着一個拐軸,跟直徑約有一尺多的鐵輪盤兒連着,而鐵輪的邊槽里有根兒聯動帶,聯在上面有鐵穿杆的小木輪上,纏線軲轆就穿在鐵穿杆兒上。為了貼補家用,母親有時要紡到半夜才肯歇息。紡線時,母親的兩腳一前一後踩住踏板,先伸手撥轉鐵輪盤兒,腳也順勢抬上踩下的,蹬着紡車轉起來,同時,她肘彎里夾着一團麻經,兩手一邊扯勻了,一邊捻細,往入線口裡送……
入夜,昏暗的燈光下,紡車咯登咯登的響聲,掩過了破窗外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鳴。我困得實在睜不開眼,早已躺在炕上睡着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