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寒梅(233) 翟明輝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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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寒梅(233)》是中國當代作家翟明輝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血色寒梅(233)
這世間有多少出身寒微且註定平庸一生的人,曾因了生命中某個時刻所綻放出的絕美光華而令人仰視,並照亮和引導着見證者前行的心路。
——題記
她是我小學一年級時的語文和數學老師兼班主任,自然也是我們班唯一的老師了。我和她雖只有短短一個學期的師生之緣,卻給我留下了至今難以磨滅的記憶。這記憶是如此的銘心刻骨,以至不管歲月如何流逝與變幻,終不能消減其分毫。
七歲那年的夏末,我和幾個自小玩大的野孩子一起,斜背着碎布頭拼接而成的花書包,懷抱着自家的小凳子,被各自的父母押解一般送到了村西頭的小學校。
說是學校,也不過是一排被簡陋圍牆圈起來的磚包土坯房罷了,且房體磚色不一,斑雜而陳舊,然而已經算是村子裡相當闊氣的建築了。校園的空地上矗立着七八株上了年紀的老槐樹,其中一株的枝杈上吊掛着一口半個冬瓜大小的鐵鐘,可以隱約看到上面斑駁的銹跡。
彼時的我們玩心正盛,對於上學這件事情是抱着牴觸而又好奇的心理的,絕然不會在意家長們口中「跳出農門,光宗耀祖」的非凡意義。
邁進了由兩個方形磚柱左右侍立並寫有「翟莊小學」字樣的學校大門後,一位約略十八九歲的穿着半舊淺色衣褲的年青女子迎了上來——這便是我們的第一位老師了。她看起來柔弱普通,白皙而微黃的圓臉上散落着幾粒極是惹人注目的深色雀斑,發色也是微黃的,薄薄的緊貼在頭上,腦後梳着兩個細小而利落的羊角辮。只是兩隻眼睛還算好看,彎月一般散發着溫潤可親的光澤,這着實讓我們桀驁且有幾分忐忑的心性漸覺平復下來。
她把我們拉到身邊,一面輕撫我們髒兮兮的頭臉,一面熱情地笑對我們的父母說些「叔叔嬸子,你們只管放心」之類的話。
進了教室後,她按高低個兒把我們逐一安排到用廢舊磚塊兒和草泥壘砌而成的「課桌」前。好在我和「黑皮」、「四毛」等幾個要好的玩伴兒高低大小差不多,座位倒還相距不遠,這讓我們很是慶幸,免不得相互擠眉弄眼地得意一番。順便說一下,「黑皮」是我們中間的老大,他的原名「振華」還是很上檔次的,只是因為皮膚實在黑的過分,我們才送了他這個綽號。
記憶中我們的教室已很是破舊,泥灰剝落的後牆上甚至有好幾個被附近村民抽去磚塊而留下的大小不一的洞,影影綽綽的能看到洞外匆匆晃過的人的身影。夏末的清風一陣陣從前門窗吹進來,又從後牆洞穿而過,甚覺涼爽。靠近講台的後牆上高高的也有一個窗戶,大約一米見方,豎立着三五根當做窗欞的木棍兒——此後的課堂上,我時常呆望着窗外亮藍的天空出神,恣意馳騁自己的遐想。
第一天的上課是興奮而混亂的,老師具體說了些什麼大都記不得了,腦海里只是她那張因着急和忙亂而變得通紅的臉——須知我們是她當班主任後接手的第一屆學生,之前一年多的民辦教師經歷似乎並不足以令她遊刃有餘地駕馭我們這幫放養已久、桀驁不馴的野孩子。亦或是因為天氣尚有餘熱的緣故吧,她還不時地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汗水,並一次次整理着被汗水沾到臉上的頭髮,同時大聲叫喊着要我們「安靜、安靜······」。事實上,直到我們手裡拿到發下來的新課本並打開來一遍遍深嗅書裡面好聞的香味兒時,教室里才逐漸安靜下來。
沒過幾天,我們便將剛入學時的些許忐忑與顧慮拋到了腦後,骨子裡的野性又開始肆無忌憚地爆發了:砸桌子、摔板凳、扔書本、追逐打鬧、各種惡作劇······一天到晚地沒個消停,即使在課堂上,老師那細弱的聲音也常會淹沒於我們的喧鬧之中,氣得她不止一次地哭鼻子。但哭過之後,她還是會繼續紅腫着眼睛給我們上課,而且並不向校長和家長告我們的狀,這倒讓我們頗有幾分不安並開始對她漸生一些好感了。
狀況的大轉變是在我們一次較為嚴重的惡作劇之後。
那天快上課時,我和黑皮又把打掃衛生用的笤帚疙瘩放到了教室前門的頂上,然後虛掩着門回到各自的座位,靜等着後面進來的同學「禍從天降」,我們好幸災樂禍地狂笑一番(這也是我們最喜歡玩的惡作劇之一,且幾乎屢試不爽)。不料那天老師先於後來的同學進了教室,她剛把門推開,笤帚疙瘩就掉落下來,正打着她的眼睛,她「呀」地尖叫一聲,捂着臉蹲了下去,手裡的教材撒落一地。教室里瞬間靜寂,我們幾個也都愣住了——這實在超出了我們的預期和心理承受力。
回過神來,大家匆忙圍攏上去。老師好一會兒才緩緩抬起頭來,不知是因為傷心還是疼痛,眼睛裡滿是淚水。一群義憤填膺的女生把我們幾個包圍起來,邊推搡邊七嘴八舌地叱罵着,而我們一個個耷拉着腦袋,大氣也不敢出。老師倒沒有責罵我們,只是把大家哄回了座位,然後紅腫着眼睛走上講台:「同學們,請打開課本······」
下課後,老師單獨把黑皮帶到了隔壁她一個人的辦公室,而我們幾個則在教室坐立不安地等着最壞的結果:這次的禍闖得實在有些大,每個人的心裡都已經做好了被家長暴揍一頓的準備。然而,當摔斷胳膊也沒見哭過一聲的黑皮低着頭抹着眼睛回到教室後,我們才知道,年青的老師又一次原諒了我們,而且很快,黑皮被正式任命為負責紀律的副班長。從那以後,黑皮像完全換了一個人,我們也自此開始逐漸完成了由野孩子向小學生的真正蛻變······
不久以後,有一個白淨面皮的青年男子開始頻繁地出入老師的辦公室,據說這就是被稱為「對象」的老師的未婚夫了。我們對他的到來很是歡迎——畢竟每次他走了以後,老師都會把大部分的水果和點心當作獎品分發給我們,自己倒不捨得吃。就這樣,在她如大姐一般的呵護中,我們對她的依戀和熱愛也與日俱增。初時的牴觸和輕慢早已消弭於無形,每天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倒是想着急於趕到學校,以便儘快看到我們的老師。聽大人們說用干皂角泡水洗頭可以讓頭髮變得濃黑,我和黑皮他們放學後就常常跑到治國爺家那棵高大的老皂角樹下撿拾落下的皂角莢,然後迫不及待地給老師送過去,告訴她用這些東西洗頭是如何如何的可以讓頭髮黑亮起來。「我娘就用過,可有效了,」黑皮信心滿滿地說,「老師,要不了多些天你肯定比現在還要好看!」於是,老師笑着的眼睛越發溫潤起來,像蒙了一層淡淡的霧。
我們那一屆同學中有一個傻傻的女孩兒,叫什麼名子已經忘了,只記得一頭短髮和白白胖胖的臉,就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剛入學的時候是我們惡作劇的第一對象,漸漸地我們也和老師一樣對她好了,沒有人再欺負她。只是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着實令大家哭笑不得。黑皮當了副班長後,對班裡紀律要求甚嚴,隨便下座位固然不行,即便上廁所一般也很少批准了——我們以前就曾多次藉此溜出去玩兒,直到下課後才回班。那一天的自習課上,教室里忽然瀰漫了一股難聞的臭味兒,彼此詰問之下,才知道是那個傻女孩兒想去廁所又不敢向黑皮請假,實在忍不住便拉了褲子。正在隔壁批改作業的老師聞訊趕來,連忙把她領到辦公室。其時已是深秋季節,老師弄了些熱水給她擦洗乾淨後,用自己的新被褥把她裹放在床上,並打發黑皮去請女孩兒的家長。很久以後,村民們談起這件事情來還對我們的老師讚不絕口:「這閨女,仁義······」。
日子過的飛快,轉眼進入了冬季。
隨着天氣的漸冷,教室前面老槐樹的葉子在凌厲的寒風中很快掉了個精光,光禿禿的黑色的枝杈盤曲着伸向四周,蕭條而倔強。那口鐵鐘倒是越發顯得醒目,但也許是畏於嚴寒的緣故吧,那種聲聽起來有些暗啞和短促,不再似往日一般清越而悠長了。
教室里也開始冷了起來,北風吹着哨聲從牆洞灌入,即便是如我和黑皮這般粗皮糙肉的男孩子也都被凍得像縮成一團的刺蝟。老師叫來了他的未婚夫,兩人一起用泥巴和碎磚頭把牆洞補上,並用舊報紙把前後窗都糊的嚴嚴實實的,不留一點兒縫隙。教室里光線雖然暗淡了些,但畢竟暖和多了。
時間很快又來到了臘月,再過一兩個星期就要放寒假,村子裡也已漸漸有了一些準備過年的味道。
那天一早起來便覺得比往日更冷了些,陰沉沉的天空像巨大的冰塊兒一樣壓迫得人不敢伸出脖子。隨着北風的漸大,到了下午便下起了惱人的雨夾雪。教室後窗戶的報紙很快被雨雪打濕並破了洞,北風裹夾着雨雪陣陣灌入,我們又都縮成了刺蝟。老師停止了講課,讓我和黑皮去她辦公室把那塊廢棄的黑板抬過來。那塊黑板厚實而沉重,看得出原本是一塊家用的槐木桌面,大小倒和後窗戶差不多。老師把她的凳子放在窗戶下,站了上去,招呼我們把黑板遞給她。她先是吃力地把黑板堵在窗戶上,然後用手撐着,一面吩咐我們再把教室角落裡的幾塊青磚遞給她用來頂住黑板。窗戶終於堵住了,風雪頓息,教室里一片雀躍的歡呼,她回過頭來,衝着我們嫣然而笑。
仰望着老師開心的笑臉,我忽然想到了「[[[美麗]]」這個在書里經常看到的詞——好吧,如果說有生以來第一次曾為一個美麗而聖潔的女子驀然心動並由此念念不忘的話,那麼我承認,就是她了,眼前這位普通農民的女兒。
在我們的歡呼聲中,她跳下凳子準備給我們繼續上課,還沒等她轉過身,一股疾風呼地吹來,窗戶上的黑板和磚塊瞬間砸落而下······
我和黑皮幫着趕來的男老師一起把我們的老師抬到她辦公室的床上,頭上的鮮血已經染紅了她大半個臉龐,從教室到辦公室灑下的一路血跡斑斑點點,猶如朵朵盛開的梅花。在我們的哭喊和村醫生的努力下,老師終於艱難地睜開了眼睛,茫然看了我們好一會兒,嘴角才隱現出一絲慘澹的笑意,隨即又無力地昏睡過去······
第二天早上,校長帶着新來的老師一起,終於把我們的窗戶都訂上了厚厚的塑料布,再大的風雪也吹不進來了。然而我並不因此感到比以前暖和,反倒有一種徹入骨髓的寒冷。我們深愛的老師,那位即將結婚的年輕姑娘,鄰村里唯一的高中畢業生,因為嚴重的腦震盪,再也回不到她心愛的宛若聖壇一般的講台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她後來的狀況,因為我至今也沒敢打聽過。這麼多年過去了,在我的設想里,她還是那麼年輕,彎月一般的眼睛依舊溫潤而明澈,她和她英俊的丈夫還有他們的孩子,正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快樂地生活着······
對了,她有一個挺好的名子,叫郁紅梅。[1]
作者簡介
翟明輝,河南書生,自由撰稿人,職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