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劍鋒 茶樹園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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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劍鋒》是中國當代作家韓劍鋒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韓劍鋒
村莊越來越老,越來越舊,老舊得路邊全長滿了草開滿了花。在某個深夜,黑黑的瓦片從屋頂上掉落下來碎了一地,沒人會注意到。一輩子沒見陽光的椽子,檁條露出黑黑瘦瘦的身子,在白白的月色下寂寞孤單地支撐堅守着,沒人敢上去,那些敢上去掀瓦的人也老了,怕一上去連自己也會一起掉下來,和瓦片一樣碎了。
不知多少年前,安放在房子上面的這些椽子檁條的根就落在了山上,沒人能說清楚是樹把根扔了,還是根把樹扔了。當年把它們砍伐倒地,從山上背下來的人不在了,時間掩埋了一切,無人能找得回來。在很久以前的樹樁上,或許又新長了一棵,又或許連它生長的土地都換了。它們再也找不回故鄉,找不回它們的根。
我知道的這些年,山村裡的人一茬一茬爭先恐後地往外流,像山腳那條小溪的水流一樣,無聲無息,流着流着,就把這個村莊的人都帶走了。那些出走的人再沒回頭。同一個山源里的好幾個村,這二年索性自已動手把土房搬空,挖掘機把原本可以佇立很多年風化很多年的土牆和牆基一鍋端地推平。
聚族而居的村莊歸於沉寂,徹底消失。它們還原成了田地原來的樣子,一層層從山腳平整到山頂,從村子裡最底層的那幢房子壘到最高的那層房子。
「你家前山的那片茶樹園,明年我不料理了,跟你說下。」「老百姓」瘦弱的站在我面前,諾諾地說。那天在街道上,我碰見他。「老百姓」是我一個堂姐夫,就住在我家隔壁的另一幢房子裡。
前山的那片茶樹園是我家最大的一塊茶樹園。茶樹園上面還有一塊杉樹林,一塊都是黃泥的蕃薯地。前山在山的陰面,山上的土層不肥沃,長着綠綠密密的大腳芒萁和細細瘦瘦的芒杆草,我砍柴都懶得去,山上的雜柴矮矮地長不高,沒有一點粗壯的樣子。
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天,我每天緊跟在父親的身後,腰上別着柴刀,肩上扛着山鋤,趟過埠頭腳的小溪,走過幾條窄窄的田埂路,弓着身子,氣喘吁吁爬上前山那條山路,揮着山鋤,開墾原是雜樹和荒草的山地,種上山茶樹,改造成山茶園。
那面山坡分給了四戶人家。我後來想了想,這四戶人家都是生產隊裡最沒有勞力,工分墊底的四戶。山坡被雜樹和荒草經營了這麼多年,地底下的根系早已錯綜複雜。開墾這片荒山時,得先把地表上的雜樹和荒草收拾掉,用柴刀。然後用山鋤一鋤一鋤地把雜樹的根挖上來。這些雜樹的根長得毫無章法,各種草根密密匝匝交纏在一起,織成了一地厚實的地毯。
要開墾出一塊好地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有耐性,很多人終其一生也養不出一塊好地,還把原來的好地種瘦了。
我家鐵沙崗的承包田,從山腳到山頂一大片,一小丘一小丘的梯田,生產隊種了這麼多年,我家承包後又種了這麼多年。父親把從供銷社買來的複合肥一擔擔地撒進田裡,把收割後的稻草全部還給田裡,把春天長出來的嫩枝嫩條一捆捆地往田裡扔。即便把整個春天都踩進了田裡,那土地也不見得有多肥沃。來年春天插下去的秧苗,到立秋前收割時,黃黃的稻葉,稻頭直直地豎立着,像個閒散的人,只顧得享受山間的清風,管你收成好不好,像養了一條白眼狼。
等後來再分田時,按人口口糧,估出田地的畝產。母親說啥也不願再要那些養不肥的山壟田了,雖然田地的面積多出不少,卻不及附近那些肥沃的水田畝產,還省力的多。
一個村莊裡要養出幾塊肥沃的田,得好多年,很多時候,開墾出來的田,要麼沒有水源,要麼泥土不厚。就如村莊裡一個個出生的孩子,沒有幾個特別聰穎的,路上碰到都睜着惺忪的睡眼,兩個鼻孔流着濃濃稠稠的鼻涕,如兩條大白蛇快掛到上嘴唇時,用力一吸,兩條大蛇又倏忽地蹲守回到黑黝黝的洞口,蠢蠢欲動,看不出特別的生機。
日子還是得一天天地往下走,無論是荒山還是瘦田,人們總想着有一天會把它餵熟了,會給我們一個好收成。
那年冬天,我們用一雙厚厚老繭的手掌,一堆堆彎彎曲曲捊不直的柴根,把那個山坡給開墾出來了。從我房間的窗戶就可以看到,光禿禿的一片,鮮黃是新翻的泥土,堆放着一捆捆朝天扎着,看上去還是不甘和倔強的是柴根。新種上的瘦弱茶樹苗歪歪斜斜地躲在泥土裡。它們剛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沒熟悉這裡的泥土的脾性,不敢徑直把根伸展出去。等它們把這裡的一切都熟稔了,原來的那些草,那些樹,那些雜木,又會糾纏一起,重新編織一張地毯。
我把它們扔在這裡後不久,就外出了。等它們長大的時候,我已外出多年,都是母親在侍候它們,修割雜草雜樹,鬆土。每年它們開出滿樹白色的花,結出綠中帶褐的茶果。從樹上採摘下來,剝落果殼,曬乾,在榨油廠榨出金黃透亮的山茶油。
母親沒有力氣爬山後,我說,讓別人去照料吧,我們連身邊那些曾經很肥沃的田都照料不過來,就留附近的幾塊自留地,種點日常的菜好了。我們經營了許多年的口糧田,山地,這塊最大的茶樹園,都扔給了鄰居「老百姓」。「老百姓」在這個村子裡和田地打了一輩子交道,他不會幹別的,絕不會虧待了它們,還會給它們修割,鬆土,不會讓這些茶樹辛辛苦苦結出來的果子爛在樹枝上,隨隨便便就落在地上。每年出油後,或多或少會拎幾斤山茶油給母親,權當是承認這些茶樹主人的歸屬權。
現在,「老百姓」也把它給扔了。我不知道這塊茶樹園還可以扔給誰,我找不出一個合適的人,很多人把自己都扔了,不會再顧得去撿拾別人的。茶樹園沒人去照料它,一年或是二年後,那些地底下和茶樹根糾纏在一起的雜樹雜草的根,又會一窩蜂似的湧出來。幾年後,長得比茶樹更密更高。我那些年砍掉的樹,挖出來的根,蟄伏了許多年,早已按捺不住。再過些年,徹底沒人會記得它們。
走着走着,我們不知不覺就把很多東西都扔了,生活過的村莊,呆過的房間,走過的那條路,開墾出來的山地,自己種下的樹苗。我曾把這些歸屬於我經營的山場田地都送給別人,有一天,他們也開始扔了,再沒有精力來照顧它們。就如那些年從山坡上砍下的樹,那些連根挖起的根,費了很大的氣力整整齊齊地扔在牆腳,然後沒有誰再去動它,給它翻個身都沒有。那堵只剩椽和檁條的牆在一個雨夜倒了,那捆柴壓在了泥土下面,朽了,再沒有生機,柴垛下爬出密密麻麻的螞蟻。
我家茶樹還會開白色的花,紛飛着的蜜蜂忙進忙出的一整天,還會結滿果子,在一個風冷的日子,無聲地落在草叢雜樹和腐葉間,和以前的日子一樣野性。
村子裡只剩下老人,耕田的牛都沒有一頭。熱鬧的村莊變成了新墾的田,肥沃的水田種上了樹。年輕人從沒學會怎麼精心地料理它們,甚至連柴刀和鋤頭都沒學會如何使用。他們的肩膀上承受不了農耕生活的重量,不像我的父親他們,可以日復一日地把肩膀壓得鐵硬。
把一塊田和山地種肥需要很多年的時間,把一塊肥田和茶園扔掉只需要一個心念,把它們扔在那裡不去管它就行,過不了多久,就會長滿荒草和雜樹,再無人認領。[1]
作者簡介
韓劍鋒,愛好攝影、寫作,浙江省攝影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