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之書(李漢君)
作品欣賞
死人之書
有這樣一個故事:齊桓公在堂上讀書,一個名叫輪扁的人在堂下製作車輪。他放下錐鑿來到桓公面前:「敢問大王讀的是什麼書啊?」
桓公說:「是聖人之書。」
「那個聖人還在嗎?」
「早已故去了。」
輪扁笑了:「這麼說,大王讀的,不過是聖人的糟粕罷了。」
桓公聞言,登時沉下臉來,滿面怒容地說:「寡人讀書,輪人竟敢來說三道四!好,你若講出道理還則罷了,講不出,死罪。」
輪扁並不驚慌:「那,臣就拿做車輪這事來說吧。斫輪難在把握分寸,太緊,安不進去,太松,又晃動不堅固,要想砍削恰如其分,活計做的得心應手,其中自有一番奧妙。但這個「奧妙」,臣卻無法傳授給兒子,所以現在七十歲了,還得自己來做車輪。由此可見,那些不可言傳的東西隨着古人一起,早都消失了,您讀這樣的書,還不是糟粕嗎?」
這個故事出自《莊子》,但專家考證,這篇《天道》卻恐非莊子所作。王夫之就說:「此篇之說,有與莊子之旨迥不相侔者……蓋秦、漢間學黃、老之術以干人主者之所作也。」
故事中,輪扁那番關於讀書的高論,不知齊桓公是否認可,我則不敢苟同。他的話貌似有理,實則局限性很大,實非通理。其核心觀點無非是:言外之意才是事理的緊要處,但言外之意是無法用語言表述的,活着的人尚且不能言傳,死人的書中又怎麼可能說得清楚呢?所以,必為糟粕無疑。
輪扁所謂的「言外之意」,說到底,不過是斫輪這門手藝的經驗罷了。而其經驗的關鍵,又在於砍削時的鬆緊度。鬆緊度是完全可以被量化的,只是在春秋那個時候,雖有「分毫」一詞,卻無計量構件精準度的實用工具。所以,做出來的車輪無法實現嚴格意義上的標準化,其中輪轂與車軸的間隙、輻條在輪輻與輪輞上的不同間距,這些都要靠輪人的經驗來掌握。這一點,從出於《周禮》的《考工記》上也看得很明顯。此書雖然對斫輪工藝做了比較具體的描述,但其中也只有「是故六分其輪崇(高),以其一為牙(輪輞)圍,三分其牙圍而漆其二」、「三分其轂長,二在外,一在內」、「六尺有六寸之輪,綆(音gěng輪輻近軸處向外突出的部分)三分寸之二,謂之輪固」這一類描述,無法提供精確的數據。而對於現代工藝來說,較之精細百倍千倍的間隙,也可提供量化指標,而且完全能夠做得出來,並非什麼不可言傳的「絕技」。其實,輪扁死後,這種技藝在齊國非但沒有失傳,直到戰國時代,各國依然都還在使用戰車。我們不禁要問:斫輪技術的這種「言外之意」,又是何人所傳呢?輪人的後輩又是從哪裡學到了斫輪技術的奧妙呢?不難理解,所謂的「言外之意」,只能出於「言內」,若皆不言,「意」由何來呢?
更重要的是,聖人之書,絕非「種樹書」可比,它所說的是「道」,不是「技」。「技」和「道」根本不是一個層面的東西。莊子有言:「通於天者,道也……能有所藝者,技也」。這裡的「天」是自然,「道」是規律,而「技」也者,字形從「手」從「支」,其本義,不過是指人謀生的某種手藝罷了。
聖人之書則不然,它講的,是如何認識世界,如何做人,如何生活,所以具有普世價值,因而受到了人們的普遍尊崇,一如莊子所言:「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劉文典《莊子補正》三九四頁)之所以會如此,不是因為聖人的話講得天花亂墜,而是經過了時間的檢驗,經過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驗證,證明他的話是對的。死人之書的可貴處,正在於此。反觀應時之言,多半受制於眼前利害,要麼圖利,要麼媚俗,或是作者屈於時勢,多所顧忌,往往言不由衷。只有那些經過了時間的淘漉,經過了時代篩選的死人之書,才顯露出真知灼見來,漸漸被後人所接受和傳承。這種淘漉和篩選的時間可能很長,有的甚至需要上百年,很多都是作者死後,他的書才開始傳行天下。例如記錄蘇格拉底思想的《理想國》,是在他死後二十五年才問世的。而生活在春秋時代的孔子,記錄他言行的《論語》,則出現在戰國初年,中間隔了好幾百年。不獨「聖人」之書,中外很多文學作品也是如此。也許正因如此,死人之書往往更加珍貴,更值得認真研讀。至於人們能否從死人的書里聽出「言外之意」,對他的「言外之意」能否心領神會,那就要看你自己的修行如何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言外之意」並非不可言傳,關鍵是你有沒有聽出「言外之意」的耳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