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佞幸列传昔以色幸者多矣》
原文
至汉兴，高祖至暴抗也[1]，然籍孺以佞幸[2];孝惠时有
闳孺[3]。此两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贵幸[4]，与上卧起[5]，公卿皆因关说[6]。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7]，贝带[8]，傅脂粉[9]，化闳、籍之属[10]也。两人徙家安陵[11]。
孝文时中宠臣[12]，士人则邓通[13]，宦者则赵同、北宫伯子[14]。北宫伯子以爱人长者[15];而赵同以星气幸[16]，常为文帝参乘[17];邓通无伎能[18]。
邓通，蜀郡南安人也[19]，以濯船为黄头郎[20]。孝文帝梦欲上天，不能，有一黄头郎从后推之上天，顾见其衣裻带后穿[21]。觉而之渐台[22]，以梦中阴目[23]求推者郎，即见邓通，其衣后穿，梦中所见也。召问其名姓，姓邓氏[24]，名通，文帝说[25]焉，尊幸之日异。通亦愿谨[26]，不好外交[27]，虽赐洗沐[28]，不欲出。于是文帝赏赐通巨万以十数[29]，官至上大夫[30]。文帝时时如邓通家游戏[31]。然邓通无他能，不能有所荐士[32]，独自谨其身以媚上而已[33]。上使善相者相通[34]，曰“当贫饿死”。文帝曰：“能富通者在我也[35]，何谓贫乎?”于是赐邓通蜀严道铜山[36]，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
文帝尝病痈[37]，邓通常为帝唶吮之[38]。文帝不乐，从容问通曰：“天下谁最爱我者乎?”通曰：“宜莫如太子[39]。”太子入问病，文帝使唶痈，唶痈而色难之[40]。已而闻邓通常为帝唶吮之[41]，心惭，由此怨通矣。及文帝崩[42]，景帝立[43]，邓通免，家居。居无何[44]，人有告邓通盗出徼外铸钱[45]。下吏验问[46]，颇有之，遂竟案[47]，尽没入邓通家[48]，尚负责数巨万[49]。长公主赐邓通[50]，吏辄随没入之[51]，一簪不得著身[52]。于是长公主乃令假衣食[53]。竟不得名[54]一钱，寄死人家。
孝景帝时[55]，中无宠臣，然独郎中令周文仁[56]，仁宠最过庸[57]，乃不甚笃[58]。
今天子中宠臣[59]，士人则韩王孙嫣[60]，宦者则李延年。嫣者，弓高侯孽孙也[61]，今上为胶东王时[62]，嫣与上学书相爱[63]。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嫣善骑射，善佞。上即位[64]，欲事伐匈奴[65]，而嫣先习胡兵[66]，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赏赐拟于邓通[67]。时嫣常与上卧起，江都王入朝[68]，有诏得从入猎上林中[69]。天子车驾跸道未行[70]，而先使嫣乘副车[71]，从数十百骑[72]，骛驰视兽[73]。江都王望见，以为天子，辟从者[74]，伏谒道傍[75]。嫣驱不见。既过，江都王怒，为皇太后泣曰[76]：“请得归国入宿卫[77]，比韩嫣[78]。”太后由此嗛嫣[79]。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80]，以奸闻皇太后。皇太后怒，使使赐嫣死[81]。上为谢[82]。终不能得，嫣遂死。而案道侯韩说[83]，其弟也，亦佞幸。
李延年，中山人也[84]。父母及身兄弟及女[85]，皆故倡也[86]。延年坐法腐[87]，给事狗中[88]。而平阳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89]，上见，心说之，及人永巷，而召贵延年[90]。延年善歌，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91]，欲造乐诗歌弦[92]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93]。其女弟亦幸，有子男[94]。延年佩二千石印[95]，号协声律[96]。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97]。久之，寝与中人乱[98]，出入骄恣[99]。及其女弟李夫人卒后[100]，爱弛，则禽诛延年昆弟也[101]。
自是之后，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102]，然不足数也。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103]，然颇用材能自进。
段意
叙述从高祖到武帝时的邓通、韩嫣等宦者谄媚得宠后的显赫之势及其可悲结局。这部分内容可分五层：一、高祖时的籍孺、惠帝时的闳孺以谄媚而得宠，势在公卿之上，郎侍中等官争效之。二、写文帝宠臣邓通等人贵幸的经过，着重写邓通邀宠丑态并由此成天下豪贵及其“寄死人家”的结局。三、写景帝宠 臣周文仁，受宠虽过人，但不深厚。四、武帝幸臣有韩嫣、李延年等人，写了他们取得贵幸的手段，此后的声势、骄纵及其可悲下场。五、写外戚贵幸，但均以“材能自进”，与上述宦者有所不同。
注释
[1]高祖(前256—前195年):姓刘,名季,发迹后改名邦。泗水郡沛县(今江苏沛县)人。西汉王朝的创建者,公元前202—前195年在位。详见《高祖本纪》。至:最。暴抗:暴猛伉直。抗,通“伉”。
[2]籍孺:籍,人名。孺,孺子,幼小。
[3]孝惠(前216—前188年):汉惠帝,刘盈,,刘邦次子,吕后所生。公元前195—前188年在位,实权操于吕后。闳(hong)孺:闳,人名。孺,同上解。
[4]徒:但;只。婉:顺从。贵幸:显贵;宠幸。
[5]上:皇上。这里指汉高祖、汉惠帝。
[6]因:经由;通过。关说:通其词说,即通关节,说人情。
[7]郎:官名。包括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都是侍从皇帝左右的官员。侍中:在宫中侍候皇帝。后来衍变为官名。冠:戴冠。动词。 (junyi):冠,即用(锦鸡)羽毛装饰的帽子。
[8]贝带:用贝壳装饰的腰带。
[9]傅(fu)脂粉:搽胭脂水粉。傅,通“敷”。
[10]化:学习;效法。属:辈;类。
[11]徙(xǐ):迁移。徙家:搬家。安陵:汉惠帝陵邑。在今陕西咸阳东北。
[12]孝文(前202—前157年):汉文帝刘恒,公元前180—前157年在位。执行“与民休息”的政策,减轻赋税、徭役和刑狱,使农业生产有所恢复和发展,史称“文景之治”。详见《孝文本纪》。中:宫中。
[13]士人:即士民。古代指习道艺或习武勇的人。
[14]宦者:宦官。赵同:即赵谈。司马迁为避父名讳改“同”。北宫伯子:姓北宫,名伯子。
[15]长者:性情谨厚的人。
[16]星气:占星望气之术。
[17]参乘(sheng):陪乘或陪乘的人。
[18]伎(ji)能:才能。伎,通“技”。
[19]蜀郡:郡名。地在今四川西部,治所在今成都市。南安:县名。在今四川乐山。
[20]濯(zhao)船:以棹摇船。濯,通“棹”。黄头郎:汉代掌管船舶行驶的官员。因头戴黄帽,一说船头有黄旄(用旄牛尾装饰的旗子),故名。
[21]顾:回头看。裻(du):衣背缝。穿:孔洞。
[22]觉:睡醒。之:往。动词。渐台:台名。在未央宫沧池中,四面环水。
[23]阴目:默默看着。
[24]氏:古代贵族标志宗族系统的称号,贵者有氏,贱者有名无氏。
[25]说(yue):通“悦”。
[26]愿谨:老实谨慎。
[27]外交:与外人交往。
[28]洗沐:沐浴。指例假。汉制,官吏五日一休沐。
[29]巨万:形容数目大,犹万万,亿。数(shu):点数;计算。这句是说汉文帝上十次赏赐邓通亿万钱。
[30]上大夫:官名。
[31]如:往,动词。
[32]荐士:推荐人才。
[33]以:而,连词。上:指汉文帝。
[34]相(xiang):迷信者观察人的相貌以判定其性格、命运。动词。
[35]富:致富,使动用法。
[36]严道:县名。在今四川荥经。境内有铜山,即邓通铸钱处。
[37]尝:曾经。病:害病,动词。痈(yong):痈疽。一种毒疮。
[38]唶(jie)吮:吸吮。唶,吸吮时发出的声音。
[39]宜:应当。莫:没有人,无指代词。太子:指汉景帝。
[40]难:为难。
[41]已而:随即;不久。
[42]崩:古代称皇帝死为崩,盖借“山陵崩”作比喻。
[43]景帝(前188—前141年):汉景帝刘启。公元前156—前141年在位。继汉文帝实行“与民休息”的政策,改田赋1/15为1/30。进行“削藩”,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后,把诸侯王任免官吏的权力收归朝廷,进一步巩固了中央集权制度。
[44]无何:没多久。
[45]徼(jiao):边界。
[46]下吏:下交司法官吏(惩办)。验问:考问;审问。
[47]竟案:结案;定案。
[48]没入:没收交公。这句说把邓通家的财产全部没收上交。
[49]责(zhai):通“债”。
[50]长(zhang)公主:指汉文帝长女刘嫖,为景帝姐,封馆陶公主。
[51]辄:就;总是。
[52]簪(zan):古人用来插定发髻或帽子的一种长针,可以用金玉制成。著(zhuo):穿戴。
[53]假:借给;给予。
[54]名:给铜钱加上“邓氏”的名义,后遂转为占有的意思。动词。
[55]孝景帝:即汉景帝。
[56]郎中令:皇帝左右亲近的高级官职。为侍从、警卫、顾问官员的首长,后改名光禄勋。周文仁:姓周,字文,名仁。
[57]庸:常人。
[58]笃:深厚。
[59]今天子:指汉武帝刘彻。公元前140—前87年在位。
[60]韩王孙嫣:姓韩,名嫣,字王孙。
[61]弓高侯:韩颓当。孽(nie)孙:妾媵所生之孙。
[62]胶东:国名。地在今山东东部,治所在即墨(今平度东南)。
[63]书:指书法。
[64]即位:帝王登位。
[65]事:从事;进行。
[66]胡兵:胡人的兵器。也指作战阵法。
[67]拟:比;类似。
[68]江都王:汉景帝的儿子刘非,为武帝异母兄。
[69]诏:皇帝颁发的命令文告。上林:苑名。秦、汉时皇帝游玩射猎的场所,周围二百多里,内有离宫几十处,旧址在今陕西西安市西。
[70]跸(bi)道:帝王出行时,禁行人,清道路,叫跸道。
[71]副车:帝王外出时的从车。
[72]从:跟随。骑(ji):骑兵,包括一人一马。名词。
[73]骛(wu):急。
[74]辟:排除。
[75]谒:拜见。傍(pang):通“旁”。
[76]为:对;向。为,通“谓”。
[77]归国:归还封国。宿卫:在宫禁中值夜警卫。
[78]比(bi):并列。
[79]嗛(xian):怀恨。
[80]永巷:宫中长廊。这里指皇宫中妃嫔的住所。
[81]使使:派遣使者。前“使”字动词,后“使”字名词。
[82]谢:认错;谢罪。
[83]说(yue):通“悦”。
[84]中山:国名。地在今河北中部,治所在卢奴(今定县)。
[85]身:自身;自己。女:指姐妹。
[86]倡:古代歌舞艺人。
[87]坐法:坐罪;因犯法而得罪。腐:腐刑,即宫刑。残害男子生殖器、破坏妇女生殖机能的刑罚。
[88]给事:供职。狗中:即狗监。汉代管理皇帝猎犬的官。
[89]平阳公主:汉景帝王皇后长女,封阳信长公主,初嫁平阳侯曹寿,时称平阳公主。女弟:妹妹。
[90]贵:显贵。使动用法。
[91]天地祠:天地神庙。
[92]乐(yue)诗:可以合乐的诗,即歌词。歌弦:合着乐唱。
[93]次:“歌”的误字,《汉书·佞幸传》和《索隐》本均作“歌”。初诗:指上文新制作的乐诗。
[94]子男:古代称子包括男和女,分别称儿子为子男,称女儿为子女。
[95]二千石:指俸禄为二千石级的官吏,月俸为一百二十斛谷。秦、汉官阶的高低,常按俸禄的多少计算,从中二千石递减至百石为止。汉代官吏俸禄等级,内自九卿郎将,外至郡守尉都是二千石。
[96]协声律:官职。《汉书·佞幸传》作“协律都尉”。
[97]埒(lie):等同。
[98]寖 (qin):通“浸”,逐渐。中人:指宫女。一作“坐弟季与中人乱”。此说较可信,因延年已受腐刑。
[99]骄恣(zi):骄傲放纵。
[100]卒:古代指士大夫死亡或年老寿终,后来作为死亡的通称。
[101]禽:通“擒”,捉拿。昆弟:兄和弟。
[102]嬖(bi)臣:受宠爱的臣子。大底:大概;大都。底,通“抵”。外戚:指帝王的母族和妻族。
[103]卫青(?—前106年):汉武帝卫皇后(子夫)弟。大军事家,官至大将军,封长平侯。霍去病(前140—前117年):卫皇后甥。大军事家,官至骠骑将军,封冠军侯。[1]
司马迁
司马迁（前145年或前135年～不可考），字子长，生于龙门（西汉夏阳、即今陕西省韩城市，另说今山西省河津市），西汉史学家、散文家。他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被公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该书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