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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富士山》修改版(卞毓方散文)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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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富士山》修改版是中国现代作家卞毓方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友人之子开车,送我去富士山

富士山之于日本,有点像长城之于中国,金字塔之于埃及,恒河之于印度,魅力在于文化上的乡愁:不去,心里始终存个缺憾;去了,天长日久,又会酿成更浓更稠的相思。

在我,还要加上一个心结:大学的专业是日本语言文学。

那是1964,在北大——敢情前世作孽,上帝罚我面壁东洋。我抗拒过,你可以想像,那年头,在“我是一块砖,东南西北任党搬”的“统一场”下,个人的抗拒,只能是在灵魂深处挖战壕,架机枪,“小我”跟“大我”激烈搏斗,到头来,自然是“小我”溃败,缴械投降,可怜无补费精神!

甭管情愿不情愿,自打进了日文门,心头自动就有了一座“雪如纨素烟如柄,白扇倒悬东海天”( 石川丈三诗)的富士山。

记得初次东渡,是为了采访1981年的世界杯排球赛。那年头出国是大事,加之肩负报道重任,更是大中之大,自觉全国人民都在盯着看,一举一动都责无旁贷,上纲上线,富士山的事,想也不会去想。偏偏在东京城内穿梭,经常撞见叫“富士见坂”的地名,且不止一处。问报社长驻东京的前辈,富士山在哪儿?答曰:就在西南,离东京八十公里,从前,在江户时代,这儿没有高楼大厦,站在高坡上,就能远远望见。

现在呢?

现在要登高楼,还得是晴天。

排球赛首战,安排在埼玉县上尾市。无巧不巧,附近也有一个小市,名“富士见”,顾名思义,就是在那儿可以看到富士山——可见富士山在日本人心目中的魁岸踞肆!

次战,在东京代代木体育馆;三战、四战,在北海道;五战,在富山,恍惚使我想起了富士山,不过这儿属西海岸,要想一睹“拔地摩天独立高,莲峰涌出海东涛”( 黄遵宪诗)的“圣岳”,汽车还要往东跑上数百里;六战、七战,移师大阪,是中国人都知道的了,中国女排七战七捷,首登冠军宝座。

而后男排开战,转征广岛、名古屋、横滨,好像还有神户或福冈,记忆完全混乱,我也懒得去查,最后一站是东京。鉴于男排的稀里哗啦,兵败如山倒,报道兴味索然——体坛的阴盛阳衰(其实何止体坛),就是那时叫开的。随着一声怅然长叹,登高楼而眺富士山的冲动,就此深埋心底。

倒是在书店买了一叠富士山的图片,望梅止渴,聊且自慰吧。图片的远景,或中景,一律是圆锥形的雪冠;近景,各色各样,我最欣赏的,有二,一幅是风驰电掣的新干线电车,一幅是张开“雪”盆大口的巨浪,作势欲吞噬搏击中的渔舟,而远处的富士山,安祥如一叶三角形的白帆。

前者是摄影,象征古老列岛的突飞猛进。后者是浮世绘,题名《神奈川冲浪里》,作者为葛饰北斋。据说此画表现了日本特色的阳刚之美(毋宁说阴鸷),画作传到欧洲,身患精神疾病、当时还没有动手自割右耳的印象派大师梵高为之惺惺相惜,赞不绝口(我怀疑他的《星空》就是受了“冲浪”的诱惑);而同属印象主义的作曲家德彪西也深受震撼,取其画境,创作了三首交响素描《大海》。

而我呢,小小人物,无名之辈,受诱惑受震撼也有限。但有一事不得不提,归国前,在成田机场候机室,面对《神奈川冲浪里》被梵高喻为“鹰爪”的恶浪,我作出了生平最无情的一个抉择:就此和东瀛拜拜,不再从事与日语、日本有关的事务。

这话听起来有点矫情,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也许我面对的还有彼邦的蓝天、高楼、报纸、周刊、小说、录音机、计数器,无奈一件也记不起。

一扇通向外部世界的门刚刚打开,我却断然把它关上。

我做到了,虽然彻底关闭是在五年之后。

若问为什么?其实也很简单:我的专业是国际新闻,但我不喜欢日本,一百个不喜欢,一千个不喜欢。我是1944年出生,是中国人都能理解,我的仇日、鄙日、厌日,自是从娘胎里带来。

这次到日本实地一游,所见、所闻、所感,更促使我和她分手。

日本人之瞧不起中国,是从骨子里,这是我的直觉。

中国人之瞧不起日本,是在嘴头上,这是我椎心泣血的痛。

我改变不了别人,但可以改变我自己。

老子不再跟你玩了!

人啊,任何强力撞上你的命,就促成了你的运。

人的命运是由职业推动向前走的,然而,我走东走西,就是坚决不再贴近日本。

四年后再赴扶桑。

是新闻访问,代表我供职的报社;在我个人,则形同告别演出。

落脚点在东京。那些日子,以之为圆心,无论南下,还是北上,方圆几百里内,低头不见抬头见,富士山就像蹲踞在地平线上的一只白头翁,时刻提醒我它的存在。

倘若没有富士山作为坐标,我相信,也会有这座山那座山出来充任,世人仰望山,推崇山,膜拜山,周游一地后过目难忘、长久刻在心尖的,总是那高高在上的耸峙。

对了,日本多山,在偌大的本州,出了这块关东平原,就很难再看到地平线。一般来说,日本人目光短浅,缺乏远见,当跟这天然的日日压在心头的视觉障碍有关。大江健三郎就感叹在日本无法把目光放远,他眼中一马平川的地平线,是来到中国才看到的。

返国之前,主人特意问我是否要去一趟富士山。

我是忒想,但说出口的竟然是“不”。我至今也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回答,因为忒想而拒绝,这说得通吗?人生总有些事就像鬼使神差,虽然无神论者不相信鬼神。

返程那天,我的座位贴着飞机左侧的舷窗,波音大鸟从成田机场凌空不久,就听前排的乘客惊呼:“看,富士山!”赶忙探头瞧,窗外,在比“神奈川冲浪”更觉嚣张的云涛的拍击下,仅仅露出半个脑瓜的富士山,看上去,就像一叶惊惶失措的小舟。

记起太宰治在《富岳百景》中的比喻:“火山口就像雪白的睡莲花”。出身于没落贵族,消沉颓废、放荡不羁的太宰治,在写作《富岳百景》之前,曾四度自杀未遂,即如小说中描述,这年(1939,30岁),他前往富士山麓投奔名作家井伏鳟二,经其撮合,与一位姑娘步入相亲程序。他看到的是山顶的俯瞰图,在姑娘家的客厅。姑娘使他怦然心动,他说:“我仔细看了看图片,慢慢掉转身,偷偷扫了一眼姑娘。我在一瞬间就作出了决定:这正是我要找的那种女人,不管有多少困难,都要和她结合。真得感谢富士山!”

哑然失笑,作家总习惯以己度人、度物。若要让我描述火山口,恕我不恭,我看到的是:一张豁牙缺齿的裂嘴巴。

三赴、四赴、五赴扶桑,统统迟在本世纪之初。

我已退休——就是说,自由了!没有了职业上的牵牵绊绊;时光如流水,也冲淡了感情上的好恶恩仇;有的,只是一个纯粹的旅客,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仅有一次,是为了搜集考古资料。

我考的是甲骨文陶文日本是“收藏”中国甲骨文的大户,当年郭沫若流寓东京,编辑《卜辞通纂》,利用的就是彼邦“公私家藏品之拓墨或照片”。

日本的文明史很短,没有“咲”( さく,开的意思)出甲骨文这一奇葩,所藏,皆自中国拿来。

有个叫藤村新一的不服气,暗地悄悄“创造”历史。上世纪末,他在位于东北宫城县的上高森遗址,屡屡发掘出五十万年前、六十万年前、七十万年前的旧石器,把日本列岛的人类活动从三万年前上推了二十多倍。藤村新一的考古新发现,作为经济低迷时代的兴奋剂,上了日本高中的历史教科书。

后来呢,藤村往遗址里偷埋“旧石器”的现场,叫摄影记者抓个正着。

魔术穿了帮,骗局露了馅。

笔者无意贬低日本考古界,藤村毕竟只是个例,相反,倒要为他们新闻界的勇于揭丑叫好!

一天晚上,下榻静冈县的一家山间旅社。灯下,忽然又想起太宰治的《富岳百景》。那还是当年读研究生时(导师是亚非记协书记杉山市平),因为查找太宰治描写青年鲁迅的《惜别》,捎带浏览了这篇自传体的小说,这一看就喜欢上了,一读再读,有些段落几乎能背诵,想忘也忘不掉。太宰治写他某夜酒酣无眠,索性出门闲逛,是时月色清朗,富士山很美,他感到自己像被狐狸迷住了一般。

太宰治写道:“富士山湛蓝欲滴,给人一种磷火般燃烧的幻觉。鬼火,狐火,萤火虫,芒草,葛藤,我感到自己飘飘然,径直穿行在它们当中。只有木屐的呱嗒、呱嗒声,在夜路久久回荡。那声音清脆得好像不是发自我的足底,而是发自其他的生物。我悄然回首,但见富士山悬于半空,泛着幽蓝的清辉。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就是维新志士,就是鞍马天狗(谜一样的神勇人物)。我把双手揣进怀里,大模大样地走着,体会自己宛然一个大角色。”

多半受了太宰治的蛊惑,是夜,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衣出门,下到二楼的露天阳台。风生在腋,月映在池,虫鸣在野;抬头,富士山的魅影屏于北天,与我森然相对。

往事历历,青春时期的夙愿,又浮上脑际。

半晌,借着一阵飘然而至的轻风,我听见富士山在说:“您还欠我一次攀登。”

“您又不是泰山,我为什么一定要朝拜?”老毛病又犯了,心里明明在发痒,嘴上却是一副不屑。

“这个嘛,哈哈,您来了自然就会知道。”

一颗流星,自高空坠于山巅。

那是上天的瞩意吗?

瞬间又想起了太宰治。小说中,他是借住在山梨县南部的御坂岭,闭门写作。一段日子后,茶馆的老板娘看他有点慵懒,便出言相劝:

“您是寂寞了吧。去爬爬山怎么样?”

他回答:“即使爬上去,转瞬又得下来,多无聊。再说,无论从哪儿爬,看到的都是一成不变的富士山,实在提不起精神。”

老板娘觉得他的话有点怪,不再搭理。

唉,寂寞,寂寞,世人多对之发出诅咒,可对于作家来说,寂寞算个逑!写作,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嘛。唯孤独者能潜于心,唯潜于心者能游于艺。然而,可是,在这山上的小小茶馆,他纵有万千苦闷、纠结,又能向谁诉说!

当晚,临睡之前,他一边轻轻拉开窗帘,隔着玻璃眺望富士山,一边咀嚼自己的烦恼。他说:“我感到痛苦莫名。不是为写作——纯粹的动笔是我的乐趣——而是为我的世界观、所谓艺术、所谓将来的文学、所谓独辟蹊径,至今还没有确立而日夜萦怀,郁郁不乐。”

就在这当口,恍若天启,月光下泛着诡蓝的富士山,使他打了一个寒战,突然悟到:只有这样,把自己捕捉到的自然而又简洁、朴素而又鲜明的形象,直接铺写到纸上——这就是文学的出路。

这么一想,道是无情却有情,往日眼中一成不变的富士山,陡然笼罩上一层哲学与美学的光晕。

太宰治断定:这正是我要追求的‘单一表现’的美。

——太宰治的作品日后被归为“无赖派”,但我要说,他此时此际的追求决无颓唐、自虐,也无偏激、乖张,正是以《富岳百景》为标志,尔后数年,他的创作步入了健康而明朗的轨道。

太宰治的顿悟,何尝不是许多文学人的顿悟。

我虽不才,勉强也算得半个文学票友。“好吧。”似乎是顺了太宰治的思绪,我回答富士山道,“我会去看您。不过,这次来不及了,等下一次吧。”

这一等,又是七、八年。

红尘苦短,人的一生,能有几多七、八年好等,是践约的时候了,也许,我真的欠富士山一次攀登。

2014年7月,我登上了五合目。

不是手脚并用的攀登,是搭乘巴士飘然而上。

五合目在山的中部。至此,俄然想起一个日文汉字:峠(とうげ)。这是日本人的自创,咱们中国没有。左边从“山”,右边是一个“上”一个“下”,山之上下,活灵活现的会意字,日本辞典解释为山路、坡道的顶点,即上山路和下山路的交界处,国人编辑的《现代日汉大辞典》,释为山顶、山巅,注意,这中间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哦。

如果不看辞典,只看字形,我会把它理解为山腰。

是日天气晴好,五合目游人如织,盈耳莫非汉语,“织”的莫非是中国游子的异乡情。冷眼站定了看,半是微笑,半是苦笑,国人的心态忽晴忽阴,个性十足,旗帜鲜明,一面蜂拥观光,狂扫日货,一面逮机会就大骂“小日本”。

日本和中国,注定了是一对冤家。

曾经有爱,书同文,风同俗,爱得难分彼此;遽尔成仇,前有甲午,后有二战,往事不堪回首,偏又屡屡回首,欲罢不能、不止、不休。唉,何不把它放下,换个轻松的话题,于是索性避开大队游客,登上休憩园三楼的观景台。

近观富士山,未免失望。仰看,它坡度平缓,六合目、七合目略有绿意,八合目以上,不是秃不啦叽的残雪,就是荒凉粗糙的火山岩。俯探,视线为道路、林木遮挡,不见盘绝与渊深。

理想的富士山,还是要到艺术作品中去找。

太宰治在《富岳百景》末尾,写他为东京来的两个女孩子照相。他有意把镜头对准富士山,而忽略了人。这是暗喻他的心里只有富士山。

我辈不行,因为靠得太近了,不,不是近,是“只缘身在此山中”,随你选哪一个角度,人都会拍得很大,而富士山,只是一鳞半爪的陪衬,是杂乱无章的背景。

每年七、八两月,冰融雪化,富士山开放登顶,是爬山的黄金季节。

日谚云:“不登富士是傻瓜,登两次也是傻瓜。”

是说比起爬山过程的辛苦,既登之后,触目所及,不过满地炉灰渣而已而已吧。

在休憩园的门口,意外发现一尊纪念铜像,五十岚贞一,以一百零五岁高龄,登顶富士山。

我为之震慑。

我震慑的是人的精神。

眼前的记录足以傲视王侯,任何国家任何朝代的王侯。

人生亦如爬山,比起这位五十岚公,我还有三十多年的长路有待征服。

不论根据日本辞典还是中国辞典,我自觉都还没有到达“峠”。

感谢富士山,您使我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归国,中断原来的写作计划,兴致勃勃,把笔尖指向扶桑。

毕竟,我围绕着她忙碌过二十多年。

村上春树在他的小说里反反复复写到井,我不经营小说,唯涉足散文,散文也应该有井。

如果说有那么一口待掘的井,喏,日本题材就是——曾经被放弃,也可解释为被冷藏,如今不妨揭开井盖瞧瞧。

历史和现实一再证明,日本是个值得认真对付的冤家。她的圆润多来自中华文化的滋养,她的恶龊多体现在对文化母国的反噬。敬之无由,避之无门。国人中流行着一种“漫骂症”——如果骂能骂倒日本,你尽可每天骂她百十次(且不论骂倒了之后又如何)。可惜,骂并不顶用,反而会掩盖或助长自身的孱弱。重要的不是骂,不是恨,不是责,俗话是怎么说的,“打铁还需自身硬”,咱不是战胜国么,战胜者就得拿出战胜者的威仪,关键的关键,是你必须做大做强,不怒而威,虎虎生威,虎虎神威!

泰山是用不着挥拳头、出恶声的,它矗立在那里,它永远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泰岳。

鲁迅说得好:“明言着轻蔑什么人,并不是十足的轻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有人说,鲁迅一辈子骂这骂那,逮谁骂谁,骂得国人灰头土脸,无处遁形,就是不骂日本人。潜台词是:鲁迅亲日,有汉奸的嫌疑。

那是因为你不懂鲁迅,也不懂日本。

我不敢说懂得多少鲁迅,也不敢说懂得多少日本,而且,以我这把年纪,这种资质,这份对东瀛多年的荒疏、隔膜,若妄言作什么深入研究,只会让行家失笑的了——实话实说,也就是走马观花、蜻蜓点水地“到此一游”。

顺便插几句,日本对中国的研究非常到位,可不要小看这一点,人家可是在你的肚子里呆了一两千年,每节肠子都理得清清楚楚。早在1928年,戴季陶在《日本论》一书中写道:“‘中国’这个题目,日本人也不晓得放在解剖台上解剖了几千百次,装在试管里化验了几千百次,我们中国人却只是一味地排斥反对,再不肯做研究功夫,几乎连日本字都不愿意看,日本话都不愿意听,日本人都不愿意见,这真叫做‘思想上闭关自守’‘智识上的义和团’。”

曾见某学者只是想厘清人家“谢本师”之后,又转从别国学了哪些本领,甫一着手,一顶“汉奸”的大帽子就兜头扣下。

那些义和团式的爱国者哪!

又曾见某人记游,说“从东京站出来,迎面一栋圆形的大楼。”当我身临其境,却怎么也找不到圆形的建筑。细考,他大概是受了“丸の内ビル”(丸之内大厦)标牌中“丸”字的误导,楞把它臆断成“圆形”大楼了。

在观察的精当、谨严上,就是要学学日本人。

——日本曾经是我们的学生,想想人家当学生时的如饥似渴、磨砺自强。日本后来跃升为我们的老师,想想当年举国的无措、迷茫、苦痛、不甘和不屑。正是因为苦痛和不甘,才铸就了今天的部分赶超;而不屑,始终是个盲区,民族大情绪下的小小陷阱。

言归正传。我动手草拟“笔叩日本”,脑海里拂不去五十岚,也想拿他说点事。

搜集他的资料,先查中国网,只有两条,其一,是闽东的一个游客写的:福岛县老寿星五十岚贞一,连续十四次攀登富士山,九十九岁那年,即1988年8月,登上富士山最高点“剑峰”。其二,是一份日文的富士山年表,1988年栏下,写着:五十岚贞一,一百零三岁,挑战富士山成功,创立登顶的最高龄记录。

同为1988年,前面说是九十九岁,后面说是一百零三岁,这误差也太大了啊!到底多少岁?

继而查日本网,据1988年8月9日的《山梨日日新闻》:五十岚贞一,1988年8月8日攀上富士山最高峰,周岁一百零一。世传一百零三,也有传一百零五。五十岚先生生于1886年9月21日,登顶时实为一百零一岁又十个月,虚岁一百零三。

富士山年表的记载是正确的。

铜像标明一百零五,这属于“公开宣传”——凡事一涉宣传便难免言过其实、夸大其词,这已是不证自证的公理。

关于五十岚贞一的消息,查来查去,只有这一条。

材料不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想不通他们为何如此吝啬,既然连铜像都摆出来了,既然连年龄也都往高里拔,何不形成新闻轰炸,从报道到文学到漫画到影视?

也许有的,我没看到。也许没有,日本人就这么笨哪,非得等待别个来提醒。

我不甘心,2015年暮春,“前度刘郎今又来”。

此番来富士山,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挖掘五十岚贞一的材料。

偏偏天公不作美,登山前日,普降大雨,夜里山路结冰,巴士上不了五合目。

作为安慰,导游把我们带到位于山脚的富士山资料馆。

事后看,倒是来对了。

在资料馆,有幸看到富士山的全部历史档案,从诞生到史前到史后到当今;有幸看到富士山多角度多层次的美,涵括春夏秋冬、雨雾阴晴、风花雪月(包括我当年购买的那些图片)。

美的背后,是暴戾恣睢,任性妄为。富士山是一座活火山,自公元781年有文字记载以来,已然喷发过十八次,平均不到七十年就咆哮一次。

最后也是最近的怒火,发泄在1707年。

从那时起,已经休眠了三百零八年。

就是说,早过了平均的休眠年限,随时随刻都会苏醒。

亏得日本人安于命运,笃实隐忍,否则,附近山梨县、静冈县的居民,神经稍微衰弱一点的,岂不是要日夜陷身于忐忑不安。

上帝对日本有点特别严苛,他把占世界十分之一的火山丢给了这个列岛。其中,活火山占去三分之一。富士山就是活火山的老大,海拔最高,脾气最暴烈。山顶留有两个火山口,大的一个,直径约八百米,深二百米,应该就是我在飞机上看到的那张“豁牙缺齿的裂嘴巴”。

再加上那层出不穷、不请自来的地震、台风、海啸、泥石流……日本人的忧患意识、危机感,可说是与生俱来,如影随形。

难怪《日本沉没》、《日本危机》、《日本面临挑战》、《日本的悲剧》、《日本即将崩溃》、《日本向何处去》等警世醒世策世之论,充斥书报影视。

难怪大和民族历来感伤与进取并蓄共存,和平与侵略轮番上演——忧患赋予他们出奇的团结、坚韧、执著、精细、及时行乐、向死而生,危机又让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寻找出路的目光投向大陆,投向扩张。

还有,难怪要建那么多那么多的神社,要设那么多那么多的祭(节日),要叹那么多那么多早开而又早谢的樱花!

太宰治没有深度挖掘,他曲里拐弯传达的,只是富士山外在的美。

美在庄严、简洁、凌虚、孤拔。

对于我,富士山的意义,在于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日本文化密码。

五十岚贞一要是写文章,也一定能登上文学的富士山,听说最后一段路是被别人架着走的,抬着也行,只要能上,只要双脚能落在峰巅。

凡百岁高龄登上绝顶的,不是神仙,也是神仙。

说话就到了2015年9月,一个周末,趁东瀛自由行之便,我决意再登一次五合目,再看一眼五十岚的铜像,我的要求不高,顶多还想和他(它)合个影。

车到富士急游乐园,再有片刻就要转入登山道了,友人之子忽然掉转头,对我说:“伯伯,山上有大雨,今天上不去了。”

抬头,但见前方云深似海,黑压压的,刚才只顾埋头回忆往事,忘了观察。

友人之子说:“那就是大雨。怪我,早晨看东京天晴,就没查富士山的天气预报。”

已经到了山脚,怎么办?

“要不,先到游乐园玩一玩,等等再看。”友人之子建议。

“不,”我想起《世说新语》中“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的典故,说,“那就回去吧。”

“您难得来一次……”对方犹豫。

“我这不是已经到了嘛。人未上,我的心上去了。”我向他解释。

友人之子是学经济的,大概不能理解文学人的禅意,他给老爸打电话。

友人听罢原委,说:“那就听卞先生的。”

于是,通过折返口往回走。

途经八王子市,停车加油,我趁便也下车活动活动。偶尔回眸一瞥,愕然发现,富士山那标志性的圆锥形白顶,仍旧傲然超然地耸立在云层之上。

哈!敢情这场败我雅兴的大雨,也就在山腰、山脚抖抖威风,再往上就彻底没戏了。凡事都为高度所限,暴风雨的限高在云层,艺术的限高在才华,政治的限高在民心。嗯,有场风雨铺垫也好,我想,如果此时有谁越过风雨从空中往下看,那银镶素砌的火山口,当不失为一朵水墨洇染的素樱花。

2015-9-28

作者简介

卞毓方:1944年生于江苏,先后毕业于北京大学和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早年攻读日文,转事国际新闻,长期服务于经济日报、人民日报,中年而后皈依文化,一笔在手,犹如“乾坤圈”在握,唯觉文能补气,文能丰神,文能御侮,文能敌贼。有著作《岁月游虹》、《妩媚得风流》、《雪冠》、《长歌当啸》、《煌煌上庠》、《清华其神,北大其魂》、《天意从来高难问》、《历史是明天的心跳》、《千手拂云,千眼观虹》、《金石为开》、《千山独行》、《寻找大师》、《浪花有脚》、《美色有翅》、《日本人的“真面目”》等问世。尝谓少年比的是才气,中年比的是学问,老年比的是人品、人格[1] 。他的作品或如天马行空、大气游虹,或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其风格如黄钟大吕,熔神奇、瑰丽、嶙峋于一炉,长歌当啸,独树一帜,颇受读者喜爱。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