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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申何秀)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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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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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中国当代作家申何秀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一个人的村庄

在太行山脉的深处,有一处新石器时期的遗址,遗址北有一座灵山——羊神山,其威名大噪晋冀豫三省,每年农历六月初六,各地羊倌纷至沓来,登高祭拜。神山脚下座落着一个被浓绿彻底淹没的小山村——阁老安。不知是笔误还是史误,后人又写作“格老庵”或“圪老安”。由于没有任何历史记载与考古实物验证,“阁老安身于此”的掌故也就只能成为一种无志传说了。

三十七年前,我曾在那里看过一场。那时的阁老安人气正旺,村干部思想敏锐,意识超前,在整个中国大地的戏曲舞台上轮番上演《智取威虎山》、《红灯记》、《白毛女》之时,这个偏安一隅的村寨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先把“旧戏”(中国传统戏曲)请上了舞台。一听戏就睁不开双眼的我,在如此古色古香眼花缭乱的舞台人物妆扮面前被彻底震撼。好家伙,对时下各村的中青少年来说,哪里见过这种阵势?青靠黄靠粉靠蓝靠衣衣斗艳,白脸红脸花脸黑脸面面争奇。所呈现的内容虽没有了以往木制手枪指那打哪枪枪毙命的快感,然而,仅凭其耳目一新的服装与道具,就足以征服各色观众了。各路看客人头攒动,堪称人丘人湖,台下的零售摊点向心舞台,呈半圆辐射状层层铺开,交易如织。

如此大的手笔在刚进入高潮的第二天就惊动了本县政府高层,工作组迅速进村实时监督,禁止“四旧”沉渣泛起。特殊环境下的剧团也已做好了两手准备,演出剧目立马回归木制手枪枪枪毙命的“新戏”时代。各路看客随即扫兴做鸟兽散。我想当时的人们依然保持有相当高的政治觉悟,只不过长期的样板戏疲劳了他们的审美罢了,至于对旧戏的热衷,更多的还是出于一种对“新生事物”的猎奇心理,君不见时下戏曲舞台之冷清,岂是一个“尴尬”能阐释的?

今天,兄长和我相伴,踏着只有一个人出没的脚印前往一个人的村庄探险。接连五天的连阴雨刚过,一路泥泞,每走一步,都会在双脚的漂移中一次次失去重心。露水灌满了鞋子,双脚在循环进出的泥水中叽叽作响。路早已被茂密的植被霸占,依稀的脚印上方,偶尔可得一见小片的天空。我在头前开道,手中不停地挥舞探路的木棍,在视而不见而又层层设防的蛛网中艰辛剥离出一条灵长类跋涉的行进通道,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滑行,终于再次踏上这片曾经的热土。

环视眼前诸景,不由得浑身毛孔酸泪潜涌。在村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孤立在荒草中岌岌可危的门楼。门楼上参差的青瓦阔似老朽的牙齿,七零八落。土坯圆券强忍皮肤剥落的剧痛,决然坚毅地在求证中国古典力学之美,整块青石奠定的根基不屈地支撑起了无生机的历史天空,版筑的院墙若隐若现,再也无力守护满园的杏桃李枣。剥开荒草寻路强行挤进院中,一孔孔失去门脸的窑洞惊恐地与我强力对视着,我不由觉得周身冷汗淋漓。墙壁上依然挂着废弃的自行车轮胎和一面失去箩底的筛面箩。烟熏黝黑的灶台冷冷地蹲在墙壁一角,灶台上方是一眼在土墙上凿出的拱形壁龛,空空穆立,灶具调味品幻影犹存,近乎顽固地在等候着主人的回归。老母鸡孵小鸡的荆条箩筐,有气无力地躺在后窑底墙根,积满了灰尘。这里的每一处生活痕迹,都能激起我无限的遐想。呆若木鸡的我悄然退出,继续前行。我们被潮湿的浓绿包裹着,周遭满是杂草荒林,蝉和知了使足了吃奶力气不停的嚎叫,不知名的鸟们在树林中来会穿梭、惊叫,无论你怎么用力都看不清它们的模样。也许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惊扰了它们的宁静世界,也许我在它们眼中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抑或它们是在为我等竭力唱响生命深处的挽歌。

行数十步,忽闻前方群狗狂吠,声嘶力竭,陡然觉得周身热血荡漾,心想,有狗的地方定有人类生存的希望。抬首凝望,四条狗凶相大露怒不可遏,一字排开,列队挑战我俩这对陌生的异类。我和兄长鼓起勇气继续深入,四条狗以岸为界,狂吼急促。就在我进敌不退的危机时刻,它们的主人闻声现身,断然一声呵斥,急不可耐的四声齐叫戛然而止。

经过主人同意后,我们战战兢兢地穿越到一个生机盎然豁然开朗的新世界。这里居高临下,地形平坦开阔,三面环山,一径通衢,颇有一夫把关万夫莫开之天然险胜。凌风危立的这位应该就是阁老村现存唯一的“活化石”了。

由于我们是邻村,所以沟通起来没有隔阂。主人十分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入了他的生存领地。

他虽然只有五十多岁,但额头却写满了沧桑。中等身材略显消廋,皮肤微黑,衣服很干净。裤子似乎肥了点,不合腰,西裤正门拉链损坏,故此只能左右两扇门在正面努力错位,交相互掩。趿拉着一双拖鞋,脚和鞋洗得十分干净。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裤门和鞋,门幸好关着,鞋却糊满了泥巴,顿感矮他三分。

“你们怎么想起跑这里来了?这可是个狼不吃的地儿啊。”

“我想看看咱们村现在变成啥样了。”其实我是慕名而来的。

为了拉近我与对方的距离,我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双脚坦然展现在对方面前。随手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摆手拒绝。

“你要看村上是个啥样子,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除了我住的这孔窑有门窗外,包括对岸的所有窑洞都一个样,不是半塌,就是全塌,还有一些窑已经不是窑了,成洞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对岸瞭望,只见那昔日笑语喧哗的一座座院落悉数交给了萋萋荒草与焦躁的蝉鸣。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左倾右垮的黑窟窿,每孔坍塌或必将坍塌的窑洞均像受了惊吓似的,瞳孔无限放大,嘴巴大大张开,黑黢黢地发出冰冷的哀鸣。

当我把目光收回来时,发现他手上还拿着抽满药水的一次性注射器。

“你这是给谁打针?”

“有一只狗不对劲了,给它打一针。”他轻松应答,成竹在胸。

“你还会看病?”

“这有啥难的,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我不干谁干?这么多鸡和羊都需要打预防针。”话说得十分轻松,“我先打了针再和你们聊啊。”

话音刚落,只见他熟练地找准病犬的注射点,麻利地完成了注射。

他住的这一溜,原先分四院,共有十一孔窑洞。由于各家院墙的坍塌,致使一排所有窑洞无障碍一气呵成,甚为壮观。第一孔窑洞的木栅栏后面圈着四头驴,有一头驴好奇地把它的长脸从栅栏的方格子中伸了出来,迷离地打量着和它长相殊异的我。门前放着数口供牲畜饮水的大乌盆(口径较大的粗烧陶)。剩下的窑洞依次摆放着粮食、杂物、摩托三轮、机动三轮、摩托车、生产资料等。最后一孔窑的旁边,用铁丝网环扎出一个羊圈来,圈里养着八十多只羊,依声部悠闲地咩咩欢唱。院里岸下的草丛中散养着一大群大小不等的土鸡,有的在觅食,有的在打斗,有的在引吭高歌。最为可爱的还数那一群群刚刚孵出不久的小鸡仔,肥嘟嘟地跟在母鸡身后,咕咕叽叽在汪洋般的花草中肆意穿行,好一派田园风情。院子里正中央对着太阳的方向有一大“锅盖”,是电视卫星接受天线,这也许是他晚上打发寂寞的唯一伴侣了。幸好这里还有电,以前的线路居然还在高杆上爬行着,想想都足以让人感动一万年了,真是相当伟大的了不起!不过据村主人讲,线路出现问题时,都是他自己沿着十几里的山路一棵杆一棵杆爬上检查的。因为如果这里没有了电,世界就会彻底陷入可怕的黑暗。如果有一天他老了,上不了杆了,生病了,手机没电了……不敢继续想下去。

“这么多鸡到处乱跑,你是怎么管理它们的?”

“不用操心,三百多只鸡随意在草丛中找吃的,太阳快要落山时,就都回来了。大鸡各自飞到树上瞌睡去了,小鸡和老母鸡在窑洞里各找各的地方一块打盹。”

“这么多鸡都在哪儿下蛋呀,窑洞里吗?”

“不全是,一部分在窑洞里做窝下蛋,还有一部分鸡比较懒,就把蛋放在荒坡的草丛里了,一般隔个三五天我就到坡上去捡一回蛋。还有的咱根本就找不着,随后发现好几只老母鸡都领着一群群小鸡仔回来了,我才知道原来它们在外面自作主张成家立业,有计划地生育孩子了。”说完后,他无比开心地敞亮大笑起来,旋即就又陷入只有他才懂的沉寂中。

“第一次唱旧戏那会儿,咱们村是多么红火呀,怎么短短几十年过去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唉,出现这种情况原因不止一个呀。这个村原来是咱们合室乡的模范村,全村虽然只有四五百人,可样样都不落后,不管是交公粮还是学校比赛,都不赖,那时候的名头都是挂了号的。开放后,人心都活了,这个地方交通不便,还没有水,所以有本事的人家在外打拼,早早就迁出去了,后来迁走的人越来越多。”边说边用镰刀刮一根鞭杆,“再后来,学校也撤并了,一个村没有了学校就留不住人了。人们为了孩子上学,都拖家带口进了城。前十几年,上头来了个并村计划,结果连最后的百把十号人也都并走了。这不,咱也没老婆孩子的,就只好留在这里与鸡羊为伴了。”

在他滔滔不绝的自语中,明显体悟到他那淡淡的忧伤与无奈。

“全村人都走了,你还在这一人坚守,就是因为你没能解决个人问题吗?”

“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我觉得一个人不管走到哪儿,都得靠自己的勤奋劳动才能生存下来,我在这儿通过自己的劳动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吗?既然都是靠劳动生存,我还是觉得在自己的家乡劳动更可靠一些。”看得出他的脸上堆满了自信,“唉,我一个人真是无能为力呀,全村六百多亩土地都荒了,看着就心疼呀,城里的土地听说都卖成钱了,可咱这的地一分不值,都长荒草了。咱乡还有好几个村,像北河、阳坡、石板后、石板岭,一个村两三户,都快没人了,岭后、东岭后、狐圪罗这些村早就没一个人了,所有土地都荒了。你说以后农村人都去了城里,没人种地,这城里人可咋活呀?”其实他是个很乐意思考的人。

“不怕,城里人有钱,到时候都到外国买粮吃。”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话,而且丝毫不假思索。他听到我的回答后,淡淡一笑充满了不屑。无力的目光像是贫血的叶脉,干枯地撂向脚下的泥土。

“这么多地你可以随便种,光卖粮食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啊。”

“你才是说错了,我现在一亩地也没种,这个地方现在实在是无法种地了!每块地仅开荒一项就是个头疼的大工程,都得靠人工一镢一锹去干。春天刚下了种,野鸡、麻野鸡、山公鸡、石鸡和喜鹊就都来了,满地乱刨,把种子刨出来都吃了,还得再一遍遍补栽。最后庄稼长得七高八低的,严重减产。好不容易熬到秋天了,野猪又开始来祸害。为了保住一年的收成,我每晚都领着狗在地头看。一个人也只能看一块地,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最后大部分庄稼还是让野猪给吃了,后来索性就不种了。”

“对付野猪就没有个好办法吗?”

“你给想个办法呗,咱是没招了。我什么办法都用了,比如挑壕沟、放鞭炮、扎假人、拦铁丝,还有把手机对上闹铃,半个小时自动响一回,全不管用,这家伙太精了,咱是斗不过它了。人家说野猪还是国家保护动物,打死还要犯法的,可是它害得我的庄稼颗粒无收,谁来负责?唉,没天理呀!”

对此,我既没有任何办法,更无言以对。人类不仅在天灾面前束手无策,而且在禽兽面前也照样一筹莫展。

在我的预想中,全村仅剩一个人的他,一定是个非常木讷的、不开化的、甚至是极其愚钝的人,如若不是这样,无论如何他都是无法在这里坚守下去的,没想到他是如此的健谈、睿智。他说只要他活着,阁老村就不会亡,这话听了真是有种壮怀激烈的伤感。因为,你自己的能耐再大,也挽救不了这必将永久消失的村落,其实村落的消失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由历史沉淀出来的不可重现的村落“根”文化与“根”文明的破碎与衰落。

他如此只身奋斗,会不会感动一个善良懂事的海螺姑娘,与他长相厮守互相支撑起这片荒芜的天空?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孤寂旅途中,他却走得如此坚毅果敢与奋不顾身,究竟是山川负了一个村落,还是村寨荒芜了一磐晴空?

历史的庙宇在这里彻底坍塌,不曾留下一石一字。昔日那火红的舞台也已被荒草吞噬,整个校园充满了错落有致的虫声合唱,所有建筑均已坍塌,和丛生的杂草相依相伴,孤立的一段残垣,土埋半截,泥泪横流,拂去其上厚厚的积尘,危墙上依稀可辨的只有“严、肃、泼”三个斑驳的字印。[1]

作者简介

申何秀,潞城男人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