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拜访贾平凹先生记(王成伟)
作品欣赏
上海/拜访贾平凹先生记
拜访贾平凹先生记
1993年,贾平凹先生的《废都》面世之时,我刚成为一座青山里的初中生,刚开始被文字世界深深吸引,还不知道这个世界诞生了一部惊世之作,更不知道这部小说对社会,遭遇了什么样的波谲云诡。那会儿,只能接触到《丑石》《月迹》这样的清新散文。那时候,不觉得贾平凹这些出现在教科书里的作家都是活生生的真人。常常懵懵懂懂猜想,他大概像鲁迅、朱自清一样,活在另一个遥不可知的天域神界,智慧,给我们长知识用的。
等到后来长大,陆续遇到《白夜》《土门》《高老庄》等一系列名噪文坛的大部头小说,端坐在校园图书馆的窗前、躺卧在学生宿舍的双层铁架子床里,无休无止疯疯癫癫地读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自己也开始写作,贾平凹的名字依然是以神和山的形象遥遥地盘居在心里,从没联想过有没有见到神的可能。直到庚子之年的秋天,京城同乡前辈作家梅洁老师突然从北京打来电话:一周后我去西安开会,想当面感谢一下贾平凹,你有空一起去吗?
我瞪大眼睛直呼道:必须有空!
挂完电话我像平时一样冷静地开车,冷静地和客户通电话,冷静地去接送放学的儿女,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没人知道,我把车停在楼下,一个人在车里嘿嘿地笑了几回。
迅疾订完机票,剩下的一周准备时间,每天像我六岁的女儿和九岁的儿子要奔赴迪士尼乐园前一样,斗志昂扬地哼着小曲度过。
终于,我飞到了西安。
难忘2020年12月6日的那个上午,我和准时到达西安的梅老师结伴来到永松路贾老师的书房。这是一处其貌不扬的住宅小区,从外观看,实在看不出这里住了一位世界级声誉的文学大家。我想,也许这就是“大隐隐于市”吧。
来到门禁处,梅老师说她心跳得厉害。我赶紧做了个深呼吸,挺起胸膛假装镇定地笑笑说,我还好。按了门铃,打了电话,贾老师乘电梯下来,开了门禁,大家一阵寒暄。先生引领着,沿着微暗的楼梯台阶,我扶着右膝受伤多年的梅老师爬上二楼,走进一部电梯,才有机会悄悄打量我仰慕多年的大师:一身蓝衣整洁精神,皮肤红润干净,眼神里满是睿智豁达,似世间万物都逃脱不了他的炯炯目光,却并不逼人,温和儒雅谦逊至极;和蔼亲切如邻家大叔,身形神态却又满溢着隐藏不了的哲人之光。
到了顶楼,贾老师开了门,盈眶而入的书房让我们忍不住大声惊叹。两三百平方米的两层书房,从门口到茶房,从书桌到储藏室,墙壁上、柜子里、柜顶上、阁楼的楼梯上,每一处都是佛像;陶土的、木质的、黄铜的,横躺的、肃立的、半身的、缺了半边的额头的,几百尊,把每个空间都塞得满满的。完全就是一个私人艺术品收藏博物馆。这个装满雕塑和石刻的书房,让人迷幻、震撼,像走进了一个庄严神秘的神宫。
贾平凹先生题名的《梅洁这四十年》一书在湖北梅洁文学馆举行首发仪式,超过25万网友热烈关注
书房,常常能观察到主人的精神追求;尤其是作家的书房,总是可以察觉到作品与现实的内在哲学。从书房似乎能看到平凹先生,和一个浩瀚的宇宙星空保留着随时来去自如的行走与交流,像他最新散文集的书名——《自在独行》。
引领我们在茶桌旁安顿坐下,贾老师起身去端茶。身为晚辈,又在大师面前,我没道理端坐静候,忙起身帮忙,贾老师客气地说不用,你坐嘛,你坐嘛。地道的陕西话从大师嘴里说来尤其温暖。
长条板凳是原木黑漆的,暖水瓶用细竹片编织包裹得很是自然,陶瓷的茶碗,每处细节都传递了主人大拙至雅的心性和审美,一如他赠送梅洁文学馆的“梅苑”题匾。“耸瞻震旦”四个雄浑厚重的大字挂在墙壁,气象万千。实在不懂什么意思,可是看两位前辈聊得开怀,不忍心打断他们,事后悄悄百度才知道,根本搜不到这个成语,这是先生独创自造的,大意是踮脚耸肩眺望东方的太阳。
来不及揣度深意,便拿手机录下这次珍贵的探望。
十多年前在西安和北京的会议上合过影,我都是小心翼翼地走你跟前合个影,之后也不敢与你联系。没想到今天终于见面了。你帮梅苑题字,真是让文学馆蓬荜生辉啊,心里感谢得不得了……大作家梅洁老师见到贾大师激动起来和我这枚小粉丝并无二致。
那时都很匆忙,这次我见到你们也开心啊,你是大名家嘛。贾老师谦虚地说。
你才是大名家,在你面前,我啥都不是。梅老师谦虚地说,捂着嘴笑得好开心,像个小女孩一样。
来,我们以茶代酒,庆贺今天见面!我左手举手机把这珍贵场景拍摄下来,右手举起茶碗提议。
三只古陶茶碗轻轻相碰,清脆作响。平凹先专门泡好的48年珍藏版陈年普洱,冒着腾腾的热气,浓郁的茶香让开着暖气的书房更是馨怡如春。
我很纳闷,爱抽烟的贾老师,今天的书房为何没有一点烟味儿?
贾老师说,这两年医生已经不让抽了,就戒了。
接着,两位老师又热烈地说到流过贾老师故乡的“丹江”、流过梅老师故乡的“汉江”,说两江相汇形成的文化,说秦楚边界的千年历史……两个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我们不停地合影、敬茶,开心的像忘记时间的小孩子,写作生命之间的友谊也在热烈地滋长着。
贾老师说,我带你们看看我的书桌吧。我和梅老师欢呼,终于可以看到央视纪录片里的那个烟雾腾绕的书房了。
密密麻麻的佛像和雕塑间,只留下一条通道,窄得只容一个人可以到达他的书桌。我和梅老师小心翼翼地前行,先后来到书桌前,与贾老师合影留念。如同曲径通幽,来到一个豁然见到光亮的隧道洞口。这张影响中国无数读者的神秘书桌上,也摆满大大小小的佛像,有的低眉垂目,有的怒目圆睁。一个书写人间百态的作家,端坐伏案其中,何尝不是一尊佛啊,他用文字照耀安抚着凌乱的世间和众生。贾老师邀请梅老师和我轮番试坐体验他的书桌,我们一边惊叹书桌之大之繁,一边感受大师满屋鬼斧神工般的文字灵气。
书桌前,立着一尊一米多高的骑马秦佣,威风凛凛。贾老师秦佣手中的笔抽掉说,这里原来是一柄长枪,我换成了毛笔,给他取名“一马当先”。严肃危坐撰写传世之作的大师,可爱起来也是一览无余啊。
梅老师笑道,你在文坛也是一马当先啊……
我无意中说到今天碰巧是梅老师生日,贾老师立即说,我要送你字当贺礼。便带我们来到二楼。
楼梯两旁也摆满了佛像雕塑,我们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贾老师自如地裁纸研墨,问梅老师写什么。梅老师说:应无所住。这句佛语,意思是对事情不能过于执着。贾老师唰唰几笔就写好了,落款时间是“二十年”,我们不解。他说,今年是2020年,便简称二十年;一般人活一百岁,除去吃饭睡觉,真正的精华可能也就浓缩在那二十年。大师的观点总是出乎意料又很有哲理。
贾老师问,还要什么字,我说:梅洁这四十年。这是我正策划主编的梅老师文学创作四十年的书名。贾老师一气呵成,梅老师开心得欢呼鼓掌。
贾老师问我要写什么,我说:陪你走山河万里。这是我正要出版的散文集。贾老师欣然提笔。贪得无厌的我又提:可否再帮我写个“四十不惑”?贾老师依然慷慨应允。梅老师也当起了摄影师,帮我和贾老师合影。
贾老师定神看着梅老师,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我再写一张吧。于是,“德寿 梅洁生日好”便应运而生了。本来要写“快乐”,可是纸幅却不允许了,灵机一动,就改为“好”了。我们都明白,这一个“好”包纳了比“快乐”更多美满寓意的祝祈。梅老师看着贾老师的赠礼,连声叫好,感激不尽。
贾老师细心地分装了两个大信封,交给喜气盈盈的客人。
本来是来拜谢的,结果我们又满载而归。这就是豪爽淳厚的平凹先生!
下到一楼,大家继续喝茶聊天,聊战国时代秦楚两国曾经深远的交往史,聊湖北和陕西的文化名流。贾老师一一将我购买的新书亲笔签上大名,又拿出两册自己新出版的画册《云层之上》赠予我们。
眼看快到中午,贾老师遗憾地说,家人刚动了大手术二十天,还躺在医院,中午要赶去照顾。我和梅老师大吃一惊,感动又愧疚,不忍再耽误他的时间,赶紧告辞。 贾老师把我们送上电梯,送出小区。指着我对梅老师说,这小伙子很有灵气。大师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我受宠若惊。离开后我反复追问梅老师,刚才确定是贾老师夸我了?梅老师笑着说,确认。直到回到上海,我心里都乐滋滋的。
贾老师一直把我们送到马路边,路上我说,如果中国诞生第二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应该就是您了。他淡然地说,这东西随缘,不强求它。
我们穿过马路,上了专车,他还在远处遥遥地挥手离别。那番认真那番讲究,本来初见却像一见如故的老友,让我们深深感动又铭记久远。
回到酒店,我和梅老师如梦初醒,大声欢呼庆贺这不平凡的一天。
因为先生和莽叔是兄弟,我当晚给贾老师发短信时不由自主地把“老师”也改为“叔”了:祈祷阿姨身体早日康复,祝凹叔在文坛继续一马当先!贾老师客气地回复:见到你很高兴,以后多联系,争取再聚!
此后的时间里,我们确实保持着时常的联系。遇到他的新小说领衔了文坛金榜了,或者逢年过节了,我们总在短信上问好。我祝“凹叔新年快乐”,他致“成伟万事安顺”;我祈他“不被尘事干扰”,他愿我“万象更新”……尽管贾老师至今仍然不肯使用微信、QQ、邮件、电脑,仍然手写一切文字,但是要传递美好的情谊,何时会受介质和方式的影响呢。时时看到他馈赠的亲笔题字和签名书籍,偶感不足与人言道的困恼和纷扰,也常常倍觉温暖的勉励和坚定的力量,似乎就超然宁静淡泊了许多。[1]
作者简介
王成伟,湖北十堰籍上海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