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颜色(王淑萍)
作品欣赏
乡村的颜色
枸杞红了
七月,夏又深了一寸。骄阳以最热烈的姿态拥抱着大地,一片晶莹剔透的红闯入梦境,是潜藏在记忆里枸杞的模样。
离开乡村几十年了,我以为,早已把乡村的一切埋在了心底。可是,只要闭上眼睛,那长在多刺的枝干上的红色果实就在睡梦里枝枝蔓蔓,与记忆缠绵。
枸杞,乡邻们又叫它“红果果”,比起文绉绉的学名,我更喜欢“红果果”这个名字,它似乎更能真实的体现一种果实在自然界的存在:熟透了的枸杞子,像极了血管里奔涌的鲜红血液,因激情过度从皮肤里渗透出来。这也是枸杞本身具有的血性特质,给羸弱的躯体以生机,给微弱的视力以清明。
不知道为什么多刺的植物大都生长在大西北,为了对抗风沙还是抵御严寒,这是大自然无意中留下的谜团。谁也不知当初什么机缘,让它投身这西北的土地。或许是一只鸟儿从千里衔来,它不甘落入鸟儿的腹中,于是,拼命挣脱。或许是一阵狂风从远处挟裹而来,它不甘坠入江河,于是,奋力一跃。广袤的大西北接纳了它,它落地、生根、发芽、长叶,结出红色的果实,回馈养育它的这方热土。于是田间地头就有了这样的场景——晴空烈日下,碧幽幽的枸杞地里,乡村的大姑娘小媳妇把鲜艳的头巾当遮阳伞,于是红的黄的绿的头巾似是蝴蝶在乡间飞舞。
天,热得像蒸笼。人们忙着采摘,相互隔着三五米远的距离,顾不得说话。一颗颗枸杞,色泽如血,晶莹剔透,像夏日里娇羞少女脸上的红晕,又似盛装的新娘,在大姑娘小媳妇的簇拥下,依依不舍的离开母亲,踏上爱的旅途……生活里的这种好,只有心和触觉同时抵达,才会浮现出难以言说的美好来。
在乡间行走,看到枸杞地里轻纱曼舞,若隐若现。有孩子经过,问,“为啥要把枸杞罩起来呀?”“怕麻雀偷吃呀,连这都不知道。”孩子头也不回,似是负气而去。不禁莞尔,为自己的愚钝笑弯了腰。
这多刺的植物,伴随着华夏文明从4000多年前的殷商文化款款走来,被刻在甲骨绢帛上,滋养众生。《诗经》曰:“女心悲止,征夫归止!陟彼北山,言采其杞。”是两颗思念的心灵之间的律动。细想起来,哪个爱过的人,没有过彻骨的思念?枸杞子正是镶嵌在这样思念的诗句里,才愈加动人。从来相思,都是等同,无关年轮,无关地域,无关季节。所以,当我读到“女心悲止,征夫归止!陟彼北山,言采其杞。”时,心里无端的涌动出绵绵的柔情来。她说“我到北山去采枸杞。”多违心又无奈的话!其实只是想站在北山的最高处,看看远处的路上,会不会突然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火红的枸杞,记录和见证了世间永远不老的那个字:爱。这个字是田间飞舞的花蝴蝶,落在了诗人的手掌心。
我一直深信,每一种长在生活周围的植物,它的身上都一定蕴含着人性的悲欢。
枸杞红了,天地间溢满着淡淡的清香,此时的尘世,是一种明媚的好。
蒲草青青
在城里生活太久,已不知春秋几度。那天在城外穿行,不经意间看到路旁的沟渠里青绿细长的叶络在随风飘摇,熟悉里透着隐隐的陌生。停下脚步,瞬间就被它的青绿打湿了眼——是蒲草,深藏在记忆中的故乡原风景。
我的老家在永丰村,村前不远处有一条沟,村里人叫它中心沟,我也跟着叫中心沟。记忆里,春秋的中心沟里散发着经年的腥臭,厚厚的淤泥里暗藏着不知名的小生物。冬天,沟里是一层白花花的盐碱,看着晃眼。但是夏天,沟里也会有蜻蜓点水,蝴蝶飞舞的场面,偶尔也有麻雀飞累了,在草尖上歇一下脚——这要归功于一种叫蒲草的植物带来的这一季的繁华与热闹。
蒲草喜水,在初夏的阳光下,它细长细长的绿叶,细长细长的绿杆,在低洼的沼泽地里,拼命向上,像散落在大地上的村庄。或许它认为自己是一朵莲,也想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骨。我一直想,如果遇上周敦颐,或许它就是他笔下的那朵莲。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孔雀东南飞>>里的句子,是远古女子发出的爱的呢喃:我的爱如蒲草般柔韧,爱人啊,愿你的情如磐石般坚定。
每年六七月间,蒲草被割回家,放在太阳下晒,颜色由生机勃勃的翠绿变成枯萎的黄,质地也变得柔软起来,这是生命化茧成蝶的过程,它的生命将以另外一种形式延续——女人们坐在树荫下,将晒干的蒲草撒少许水,顺时针方向,从掌心搓到指尖,再从指尖回到掌心,如此反复,柔韧的蒲草就在这样的反复中,完成了生命的蜕变,变成一根根草绳,支付于生活。生命因了延续,有了深邃的意境。
世间枯荣,大抵如此。
传说,蒲草是有灵性的仙草,它原是天河岸边上的一株草。七仙女决定私自下凡与牛郎相会时,鞋边上粘了几粒蒲草籽。于是这种植物被带到人间,随风而飘,见水生根,立在凡间千百年,见证着人间的至美至爱。
心随情生,草随人长。
我再一次站在了中心沟边。正是蒲草茂盛的季节,却看不到一根蒲草。我问田间的老农,沟里的蒲草哪里去了。老农微笑,丫头,很久没回来了吧?沟里的蒲草好几年前就断根了。沟底沟坡都做了硬化,哪里还能长蒲草?喜鹊麻雀都很少见了……老农说着,看着远处的村庄,话音里是一声叹息。
是啊,很久没回来了。我低语,像是说给自己听。美丽的传说依旧在,我那永远回不来的少年,和我心中蒲草的样子,一样的模糊不清。
窗外,繁花盛开,微风轻柔,岁月安好,一日光阴,就在这低眉沉思间悄然溜走。
我不是能工巧匠,也不是佛陀仙人,不能扭转光阴,只愿这清淡的文字,可以将蒲草描写成微风,给这炎炎夏日,带来几分清凉。
沙枣花开
是在突然间,闻到沙枣花香的,在初夏微凉的黄昏。那香味,若有若无,清清淡淡,似浴后女子的体香。
真的,是沙枣花开了。那熟稔的香味,率真,浓烈,让人欢喜。在键盘上敲击,无论五笔输入法还是搜狗输入法,很容易弹出“玫瑰”“蔷薇”“白杨”“柳树”,却打不出“沙枣”两个字——在植物的王国里,她只知道努力盛开是植物的本分,她把被轻视被忽略的心酸,埋在心里。我没有写错字,我用了“她”,因为“她”长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西北的五月,是沙枣花的世界,因为只在乡野中摇曳,她必然以最骄傲的姿态抵抗寂寞。一树的花挤在一起,小花伞一样的撑开,不艳丽,不夺目,似一个女子,不以颜色媚于斯。安静、素然、从容、热烈,挂在多刺的枝杆上,用最倔强的姿态。她的母亲卑微、丑陋,她不过是一颗野生的种子,是一场春分让她发了芽,偷偷地长在了大西北的光阴里——歪歪扭扭,随意地,懒散地长着,连鸟儿都不会在她的枝桠间落巢。
她就那样随意。风一吹,就发芽,就开花,就怒放。无需精心培育,无需浇水施肥——随便给她一个角落,给她点阳光,她就长得铺天盖地。
记忆里,每到沙枣花开,人们在沙枣树下,拿把蒲扇,一摇一摇地说着陈年旧事。牡丹、玫瑰、蔷薇,这些花是不会长在乡野的,所以沙枣花开的时候,掐几枝插在瓶子里,看这没品没相的花,傻傻的,笨笨的,像没心没肺的乡下姑娘,自顾自地,散发着幽香。
爬树摘沙枣,是乡下孩子的一大乐事,也是极盛大的一种场景——树上结着沙枣,地上掉着沙枣,男孩子爬上了树,站在树桠上摇着树枝,“噼噼啪啪”就是一阵沙枣雨。女孩子们在树下嬉笑着,对着树上喊:“摇啊,再摇”。
看梵高写给弟弟提奥的信,忽然想起他画的向日葵,也开黄色的花,也在乡野里绽放。如果他早一点看到沙枣花,也会爱上她明媚的黄色吧?只是他在信里,更多地提到了生活的窘迫,每读到此,心情黯然。
五月的沙枣花适时地开了,小花伞似的,在阳光下绽放——哪怕被嘲笑,哪怕被讥讽,哪怕被轻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开给自己看,开给光阴看,她只知道盛开是植物的本分!
“吸进的是鲜花,吐出的是芬芳。” 一呼一吸就是这么美好,活着就是这么美好,被沙枣花香缠绕的时光,年年都好。[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