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的那個影子(馬進思)
作品欣賞
倒下的那個影子
隨着太陽的偏西,院子裡的樹影拉得越來越長,很快的,灑滿院子的陽光,漸漸退去了。拉長的陰涼卻連成了一片。不斷替補進陰涼的還有屋頂、院牆,以及連整個院子。最後,陽光只能在屋頂、牆頭、樹梢和遠處的半山坡上塗抹着。很快地,顏色也變的橘黃起來。
隨着陽光的遠去,陰涼很快包圍了整個村莊。散落在半坡和溝畔上人家的煙囪,也開始飄起一縷縷青煙,並很快被風吹散了,如輕紗一般飄逸在村子的上空,纏繞着樹梢。
狗娃的爹也是這麼看着陰涼鋪滿院子的,他拄着根棍子,愣愣地坐在房前的台階上。削瘦的臉上,最引起人注意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那一綹長須,他不時地捋一下,緊緊地抓起又輕輕地放開。半披着的黑色褂子敞開着,看到的只是黑瘦的胸肌。
狗娃娘端着一簸箕小米,細心地挑撿着藏在裡邊的小石子兒什麼的。嘴裡不停地嘟囔着「西山坡上的那片地,再別種了。你看這米里的石子兒,不知道撿了多少遍了還有。況且狗娃也走了,你我都沒有能力去耕種了,就讓它荒了吧」!
狗娃爹沒有搭理,只是愣愣地坐着。狗娃娘討了個沒趣,再也沒有說話。她也知道:老漢是因為狗娃走了而難受,畢竟那是他的親生兒子呀。雖然她是狗娃的娘,但是後娘。對於狗娃的走,她心裡也很內疚。她從一進狗娃家,除去狗娃爹,相處時間最長的也就是狗娃。從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一直到五十多歲的老漢,共同生活了近五十年了。即使家裡養一隻貓一條狗,時間稍長了都會有感情,更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呢!只是直到狗娃走了,她都不知道狗娃到底有多大。她和狗娃爹共生了四個孩子,後來他們一個個考上學或打工都留在了城裡。陪伴她們老兩口的,只有狗娃。
其實家裡所有的苦活累活都讓狗娃幹了。現在日子慢慢好過了,狗娃卻走了。他走得是那樣急,沒有任何預兆,他倒下的身子跟坡地上倒下的麥捆沒有任何區別。村子人看到的只是一個長長的身影倒了。走到跟前,狗娃的身上還背着一捆苜蓿,繩子還沒有從肩膀上解開。
等狗娃娘趕到時,狗娃已沒有了任何氣息。只是身體蜷縮着,嘴角上還有一堆白沫。人,已經是不行了!還是鄰里四舍幫忙,讓狗娃睡在那片他經常割草的西山坡上。
可她的四個孩子一個也沒有趕回來!這幾天她老聽到村裡的閒言碎語,說狗娃純粹是給家裡幹活給累死的。
狗娃娘心裡真的有愧啊!雖然狗娃不是她親生的,但最能幫她幹活兒的,也只有狗娃;她不順心時,出氣的對象也是狗娃;她的四個孩子無論哪一個在外邊受點兒罪,她也總是遷怒於狗娃。不好吃的飯,最難聽的話,甚至有時忍不住踢他幾腳,扇他幾巴掌。他都受了。最大的不情願也就是嘟囔着跑開,沒有任何反抗。
狗娃娘是那年餓怕了,想活命,就跟着村裡的人跑出來逃荒。不知走了多遠的路,也不知道餓暈了多少次,總算逃到了現在狗娃爹生活的這個村子。那時狗娃的親娘得癆病去世了,還是生產隊長的狗娃爹在好心的人勸說下,就娶了她。其實當時她的想法是:誰能給她一頓飽飯,她就跟誰過。那種難以形容的飢餓,能吃飽飯,成了她選擇嫁人的唯一標準。
那時狗娃爹家的生活還好。至少時常從生產隊順手帶回的糧食,讓她遠離了飢餓。那時的狗娃也就五六歲。可他不怎麼會說話。吐字也是一個一個擠出來的,看上去傻裡傻氣的。狗娃除去吃,就是愛幹活,從小就掃地、燒水、割草。即使你生氣了打他一下,他也不哭,只是低着頭。慢慢的她也發現了,這孩子有些傻。狗娃爹也想了很多辦法,可狗娃說不全話的毛病和傻裡傻氣的樣子,一直沒有改變。唯一改變的,是他的個子和健壯的身體。在她的記憶里:狗娃從沒得過病,也沒看過病。後來,隨着自己的孩子的一個個出生。狗娃真的幾乎成了她呼來喊去的一個傭人。孩子的衣服,讓狗娃去洗;家裡的水缸,讓狗娃去挑;牛羊的草,讓狗娃去割;地里的活兒,讓狗娃去壟去鋤去割。唯一沒有讓狗娃乾的,就是有一年她原本想讓狗娃去耕地,但沒想到,狗娃爹教了很多回,讓狗娃去扶犁,可狗娃仍然不會。最後她硬讓狗娃去耕地,結果讓犁尖差點兒把牛腿鏟斷了。從那以後,她才死了讓狗娃耕地的心。
可是讓她很是奇怪的是,狗娃這麼傻笨的樣子,在看她幾個孩子時,竟沒有摔過一次。而且每一次,狗娃總是把他爹背着自己偷給的好吃的,留着給幾個孩子吃。剛開始時,她還長了個心眼,把給孩子吃的餅乾、麵包、糖果之類的東西藏起來,可時間長了。她發現,即使狗娃無意中發現了她藏的好吃的,他也不吃。有時連她也覺得做的太過分了,就隨便也給他扔一塊吃。可狗娃還是不吃,總是留着拿給他的小弟弟們。在外邊玩耍時,狗娃時常背着他們,如果村子裡的人誰把小弟弟們打了,狗娃就會吼叫着從地兒撿起什麼就打什麼,剛開始那群孩子還以為傻狗娃在嚇唬他們,直到他有次拿棍子把最大的一孩子的胳膊給打斷了,村裡的孩子才真正知道了狗娃就是個瘋子,從那以後,再也沒人敢欺負他和幾個弟弟。後來,如果小弟弟正跟村裡的孩子玩耍,只要狗娃一出現,大家就會喊一聲瘋子來了,然後四散奔逃。
作為莊稼人來說,一年四季都不閒着。春天種地時,狗娃最重要的一項活兒就是倒糞,特別是在種豌豆和洋芋時,他順着犁開的地壟,抱着裝滿糞土的背簍,邊走邊均勻的把糞土倒進犁溝里。背簍倒糞,對誰來說,都是一件最苦最髒的活兒。一壟溝一壟溝的,來回一趟一趟地的,當扶犁的人還覺得冷時,狗娃已累的滿頭大汗,不時的揮袖擦拭。
等到中午時,狗娃的臉在汗和揚起的塵土塗抹中,形成了一綹一綹髒兮兮的痕跡。當別人閒下來又說又笑時,狗娃已癱躺在地頭上。直到她催罵着回家時,才極不情願地坐起來,低着頭,背着背簍回家。
地種上沒多長時間,又該鋤草了。狗娃每天就跟着她,剛開始時,他還分不清苗和草。鋤頭下去,往往草和苗都死了。她一邊罵着,一邊教狗娃怎麼辨苗和草,怎麼用鋤和鏟。蹲着時怎麼鏟,站着時怎麼鋤。家裡幾十畝地里的草,每年幾乎全都是由狗娃鋤完的。不過僅僅是鋤完草還不成,還得把鋤完的草收攏起來,裝在背簍里,用手塞瓷實,再背回家裡,去餵牛羊。那一背簍草,足有百十多斤。每一次狗娃都是走走停停。等到家放下背簍時,肩上已勒起一道深深的紅紅的印痕,有時勒破了,痛得狗娃呲嘴咧牙,不斷的用手撫摸着。後來腫了又消散,消散了又腫,時間長了,狗娃的肩膀竟起了一層厚厚的繭。
每年的夏秋時節,在收割麥子和豌豆時,狗娃的腳和手,總會被秸稈和麥茬或是戳的或是扎的傷痕累累。時間長了,兩隻手上的厚繭,誰都見了說:狗娃的手,估計有針也扎不痛了。
如果遇上連天陰雨,放牛和割草又成了狗娃全部的任務。一個麻袋,是他避雨的工具。割草,也成了他那天必須完成的任務。晚上回家時,鞋和衣服沒有一樣是乾的,有時竟提着濕漉漉的鞋,背着濕漉漉的草,凍得只打哆嗦。
就這,他還得把草放在鍘刀下,一個人放草,一個人鍘草。她的大小子想去幫着往側刀下放草,讓她給轟走了。鍘刀下放草是技術活兒,得把一束草捏緊了,再放倒鍘刀下,用膝蓋壓住,用手一點兒一點地送。握鍘刀的人一下一下地鍘。這其實需兩個人的活兒,一個向鍘刀口送草,一個使勁地鍘草。如果兩個配合不默契。誰快誰慢了都容易鍘着手。她怕狗娃不小心把她孩子的手鍘了。可她從沒想過狗娃一個人若不小心,也會鍘着他自己的手。這樣時間長了,狗娃竟練成了一個人放草一人個鍘草的絕活兒。有時狗娃爹實在看不過去,就大聲罵着,然後去給鍘刀下放草,這時狗娃的臉上才會露出點笑容兒。
冬天時,無論天氣多麼寒冷,每天早,上狗娃的第一項活就是挑着糞筐撿狗糞。村里狗多,拉的屎到處都是。早上,一定凍得結實。把撿來的狗糞堆在地里用土埋了。一層一層的凍糞,一層一層的鋪土,並用鐵杴拍結實了。等到春天再挖開敲碎,運到地里,是最好的肥料。
每天早上,一家人還在暖烘烘的被窩裡,狗娃卻已裹緊棉襖,扣上一頂狗皮帽子,在前後村甚至更遠的地方去撿狗糞。可能是撿狗糞的人太多。每天糞筐都不是很滿,每次都會讓她數落一頓。可每次,狗娃只是搖搖頭就忙別的活去了。
有天她家的大小子不知道怎麼心血來潮,也要去撿狗糞。她很是仔細地檢查了兒子的穿着,才讓他出去。並一再囑咐:如果天冷,就早點回來,別凍着了。可這話,她從沒給狗娃說過。她對狗娃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該起了,快點去撿狗糞,幹啥都別磨磨蹭蹭的」。
她的大小子那天還真爭氣。天亮時,竟撿來了滿滿一筐糞。她又是誇讚,又是心疼。看到狗娃撿來的半筐糞,就氣不打一處來,又是一頓數落。可沒多長時間,竟有村裡的人罵着找上門來,一問,才知是她的大小子把人家茅房裡堆放的糞偷着撿來了。這讓她當娘的又羞又臊。後來不但把人家的糞還了,還讓人家損得無地自容。「教育來教育去,還不如一個受人虐待的傻子。多少年了也沒見他偷別人家茅房裡的糞」。她真想跟人家吵一架,可理虧啊!她最大的能耐就是罵狗娃,怎麼不看着你弟弟。其實她心裡明鏡似的,她的幾個孩子 ,哪一個不是把狗娃當傻子看?無論狗娃怎麼疼愛他們幾個,可沒有一個叫狗娃哥哥的。都是直呼其名的讓狗娃去幹這個,讓狗娃去干那個。狗娃高興是就嘿嘿一笑,不高興是就不出聲的去幹了。
時間總是不緊不慢的,年頭接着年尾。她的幾個孩子都大了,無論讀書還是打工,一個一個都在城裡安了家。每一次回來,都大包小包的給她和狗娃爹買來各種各樣的衣服和東西,唯獨沒有狗娃的。狗娃他爹實看不過眼了,就把自己的衣服給狗娃穿。就這樣了,她還一個勁埋怨狗娃爹:「這是孩子孝順你的,你咋能給了狗娃呢」!
不知不覺中狗娃也老了,臉上除去雜亂的鬍鬚,白髮已多過了黑髮。再干起活兒來,也已是慢騰騰的,可狗娃還是沒完沒了的干着。就連村子裡的人都說,她家的幾個孩子上學都不是她和狗娃爹供養的,而是狗娃給供養的。讓人心寒的是:一個傻子狗娃供養了四個白眼狼。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村子裡很多人家有啥好吃的會偷着給狗娃吃。有的人家故意叫狗娃隨便挑擔水或干點什麼輕省活兒,就做頓好飯給狗娃;她還聽說每年家裡的糧食割完了讓狗娃去放牛,狗娃竟老幫着出了車禍的白寡婦家收割莊稼,有一次不小心還把自己的手指頭差點割掉了。可那次無論她怎麼問,狗娃只是低着頭什麼話也不說。在她實在沒有什麼話再罵時,狗娃才慢騰騰地走了。
更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去年大小子家的丫頭竟拿着一個大蘋果給狗娃吃,並執拗地說狗娃不吃,她就不走。狗娃向他們每個人的臉上來回看着。直到她發話了,狗娃才小心翼翼地吃了,甚至連核都沒吐有出來。等大小子的丫頭要走的那天,狗娃竟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張皺皺巴巴的拾元錢,非得給小丫頭。
現在想起來,她作為狗娃的後娘,好像沒給狗娃做過一雙鞋或一件新衣服。他所穿的,不是別人給的,就是家裡剩下的。直到他倒下那一天要走時,都沒有一身合適的衣服。最後還是穿着一身大小子買給他爹的那身孝衣走的。他吃的,更多的時侯也是一家人的剩飯。她從來沒有想到,狗娃沒得過一天病,卻這樣無聲無息的走了。
狗娃下葬那天,村子裡的人幾乎都來了。在她的記憶里,好像這個村子裡在送走人時,從來沒有像送狗娃的人這樣多。可唯一缺的,卻是她的幾個孩子。
狗娃爹始終沒有說話,臉上是一種茫然的表情。她要去蒸米飯了。不知怎的,嘴裡竟冒出一句:狗娃,去提桶水來。
院子裡已鋪滿了陰涼,不知咋的,她似乎聽見了狗娃的咳嗽聲,她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差點連簸箕都扔了。可再仔細一聽,什麼聲都沒有。她不由抬頭向西山坡上看去,那裡還有陽光。她恍惚看見,狗娃站在那裡看着她,慢慢的,他長長的影子倒下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