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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用电话》是中国当代作家柏杨所作图书《西窗随笔》中的一篇杂文。
作品欣赏
台北电信局在街头巷口,普遍设立公共电话亭,真乃一大德政。未设电话亭前,有紧要之事,想叫一个电话,简直如大难临头。或是三更半夜,或是狂风暴雨,去敲隔壁朱门借电话,世间还有比这更使他们暴跳如雷的事乎?自从设立电话亭以来,有电话的人可以安枕矣,没电话的人也同样心情舒泰。盖从前借一次电话,下自婢仆的言语,上至主人的嘴脸,无一不难以消受。柏杨先生小时候,电话比现在自用汽车还要贵重,非绝大头目,不能装置。有一次为了借电话,几乎被狗咬断了腿,之后我就宁愿跑十里路,不肯去战战兢兢敲门,再战战兢兢而言曰:“对,对不起,借,借个电话。”现在这种毛病总算一扫而空。只要身上装五毛钱,就可理直气壮的大打特打,无论啥时候,无论啥事体,老子愿打给谁,就打给谁。打之前固不必婢膝奴颜,未语先笑;打之后也不必感激涕零,磕头如捣蒜。就此一点而论,现代的小民可以说福比东海。
不过天下事无论干啥,总不能不出点别扭,电话亭固功德无量,但有时候打电话的人,也能把肠子都气直。君看过美国连环画《小亨利》乎?有一幅漫画上,该小子在电话亭中打电话,亭外下着大雪,天寒地冻,男女站成一排长龙,一个个愁眉苦脸。小子曰:“哈罗,我这边二十一个啦,你那边如何?”小妹在另一个电话亭中沮丧曰:“我这边只有八个,怎么办?”遇到这种打电话的朋友,真是有缘千里相会,三生有幸得很也。
漫画终归是漫画,看了使人会心一笑,实际上如果真的碰上该顽童小亨利,恐怕就会心不起来,也一笑不起来焉。小亨利还是一个孩子,必要时可伸出巨掌,强制执行,如果对方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姐,或是一个豹头环眼的大汉,恐怕除了仰面呼天之外,别无他法。有些人打电话就好像嚼槟榔,越打越有劲,视亭外之人如犬豕,你在外边越急得发疯,他在里边越安闲得很。有一次我的侄媳肚子大痛,马上就要分娩,柏杨先生打电话叫计程车,有两个花枝招展的烂女人,正挤在亭子里,咭咭呱呱,说个不停。只听得其中一个曰:“你猜我是谁?”“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啦?”“哎哟,到底是留学生啦,连腔调都变啦?”“我呀!嗨,我不告诉你,让你猜猜看。你的女朋友很多,猜不完!是不是?”“我妈叫我问你,明天晚上请我们看电影好不好?嘻嘻嘻嘻!”“什么,你姓张,啊,对不起,你不是王──王──王──,挂错啦!”我以为可以熬出头矣,想不到挤在一旁另一个女的,接着又拨号码,然后她叫曰:“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你猜我是谁?”(他妈的“你猜我是谁”?)“哟,哟,不是,不是。”“对啦,我和美丽在一起,嘻,嘻。”(掩口而笑)。“你明天中午有没有时间呀?”“没有事,你看哪个电影院的片子好?”“我不喜欢什么什么哪。”
说到这里,已十分钟过去,我老眼昏花,心如火烧,就绕着亭子乱转,希望她们能垂鉴及老头一脸焦急之色,兴起怜悯之心,把话早一点说完。可是足足转了四十几圈,她们仍相应不理,我只好敲玻璃窗,哀号曰:“小姐,我有点急事,拜托。”烂女人之一怒曰:“我也有急事。”呜呼,柏杨先生真是有点自制力,否则当时就给她一拳。
打电话虽是小事,但它代表的意义却庞大如山,古人“醉之以酒观其德”,今人则“玩之以牌观其品”,其实根本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劲,只要看他打电话的态度,便可明了他的内在成份是啥。“你猜我是谁”乃天生的烂女人腔,烂女人们说之,固然同样的罪无可逭,但总算情有可原;有些臭男人也说之,就未免肉麻加三级矣。其他像“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啦”“你猜我在哪里啦”等等,更是浪费生命之词。有一次一位也是老头朋友,从台南来,打电话给我,我曰:“我是柏杨。”他曰:“啊,好吗?我刚下车,借电话哩,马上就去啥啥旅馆,你能不能来一下。”我曰:“你是哪一位?”他曰:“怎么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啦?”我曰:“听不出来,你可能有点变啦。”他曰:“我还是老样子呀,你倒是变啦,在台北混了几年,六亲不认啦。”我曰:“老哥,电话上没有眼,我怎么认你呀。”他曰:“说了这幺半天,你仍听不出?”我开台湾省骂曰:“干你娘。”后来他向别人宣传我“夜郎自大”“忘恩负义”“目中无人”“过河拆桥”,我听了就更“干他娘”啦,盖我如不教训他一下,谁还肯教训他也。
我想《六法全书》应增加一法,成为《七法全书》,那一法就是“废话连篇法”。记得十年前台北《公论报》发行人李万居先生家失火,他正在接长途电话,急叫曰:“失火啦,请快挂断。”对方相应不理,仍喋喋不休,结果报警电话叫不出去,弄得全家一扫而光。遇到这种情形,法律便可出笼,把那个死不肯挂断的朋友,重打四十大板,才能收惩一儆百之效。
不过法律虽严,总有漏洞,万全之法,似乎只有科学家可以解决。依柏杨先生高见,最好发明一种机器,附设在电话之旁,为纪念柏杨先生此一伟大的先见之明,以及对中华民族文明的贡献,为全人类和平而作的努力,可定名为“柏杨治疗机”,构造如何,当然由科学家设计,柏杨先生要求的是,该机之内装着一个大而巨的拳头,和一只结实的橡皮脚,因人而制其宜焉。对男人用拳头,对女人则用橡皮脚。且因其年龄而异其重量。年轻力壮的则重一点,小孩子──若小亨利,老头──若柏杨先生那位朋友,则轻一点。
该机的用途,顾名思义,在于治疗废话连篇的毛病。好比说有一位千娇百媚的太太小姐,在电话亭里一面大扭其臀,一面嗲曰:“你猜我是谁?”只听“通”的一声,橡皮脚已脱笼而出,照她的屁股上就是一下,把她踢个玉嘴啃地。如果她有大无畏的精神,不在乎一踢,仍坚持曰:“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啦?”第二脚就比第一脚要重三分之一。如果她仍说个没完,只要超过两分钟,该机就像计程车上的计程表一样,喀嚓一声,马上又是一脚。遇到男家伙们,发了废话毛病,也同样治之,不过那特效药是拳头而不是橡皮脚矣。以柏杨先生那位从台南来的朋友而论,呜呼,幸亏他打电话时,柏杨治疗机还没有发明,否则危矣。电话亭里拳下如雨,下巴焉、胸脯焉、面颊焉。我敢赌一块钱,他以后打电话时一定简单明了。这种机器,不仅可装在电话亭;办公厅和家里的电话上,也都应配置一个,不但可节省不少电话费,即令失火,也可迅速求救,而且大快人心,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发明,科学家们,盍兴乎来。[1]
作者简介
柏杨(1920年3月7日—2008年4月29日),中国当代作家,出生于河南通许县,祖籍河南辉县常村镇常北村 ,汉族,初名郭定生,后改名郭立邦、郭衣洞,1949年后前往台湾,曾任台湾《自立晚报》副总编辑及艺专教授,为海峡两岸的人熟知。柏杨在很多所学校念过书,但从没有拿到过一张文凭,为上大学数次使用假学历证件,曾被教育部“永远开除学籍”。他的言论和书籍在社会各界引起了广泛争议。 柏杨主要写小说、杂文,后者成就更高,曾被列为台湾十大畅销作家之一,他的杂文集主要有《玉雕集》《倚梦闲话》(10集)《西窗随笔》(10集)《牵肠挂肚集》《云游记》等 。代表作有《丑陋的中国人》《中国人史纲》《异域》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