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紙的流星(夏垣良)
作品欣賞
冥紙的流星
中國人不信永恆的上帝，信的是不太長久就會忘掉的祖先。永遠為一兩個認識的父輩結火燒紙，那更古老的淵祖便沉默在歲歲夷平的土壟之下了。 今年本該是個不太快樂的年頭。在城市勾連太多無趣生硬的瑣事，回到童年的故地，反而覺得更加親昵。五點多的凌晨時分，炮聲稀零，但從未間斷，在預示着一個更宏大廣闊的將來。凌晨的夜空黑且孤寂，忽而想起朋友說的看星星的樂事，一抬頭，果然碰見了不少煥白的點綴，城裡的與之比起簡直是乞丐般可憐。黛色的夜，倘不瞑目縱視，那就只是單調的墜幕——卻也有幾分意思，在人頗惆悵的時候。
自家鳴炮之後，拐去爺爺奶奶那裡。敲門不應，片刻後門開了。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薄但有熱的花襖，在門旁瞅着我，皺紋里些許欣喜，半把疲憊，幾十年的風霜全壓在那孑弱不穆的身子上，那是我的奶奶，沿襲着舊日的風貌。
屋裡不算整潔，但很乾淨。塵灰和泥土零落着，偷偷許諾了不再緣結。老舊的玻璃門後，我爺爺正起身纏着衣服，默默忍受着積日的病痛，早已接受了這幅羸弱的身體。
程序地走馬觀花，終於要提着一個籃筐，程序性地探望墳親。此時天悄悄明快，星星被撫滅了，只有遠處高聳的林木和蕩漾千里強將離去的蒼雲依舊徘徊。腳印灑在往昔的土路上，記憶不聽使喚，拚命抓住一切可思慮的材料，為當下挑選一個稱心的時空。年年故往沿着一樣的路，所有磨損的記憶都在銘刻着同一個記號。
哈哈，最輕快的年紀！那歲月倏忽出現在我的眼前。再也沒有如此無慮的腳步滴答，仿佛世事沉澱在遠方，而我的一切都落幕在周遭的清閒里。麥梗積霜，在如此不清晰的光線里只能靠想象拼湊個面容。四野夾雜着泥土的青原，落盡了白，也落盡了我的哀傷。
火燃了起來，模糊了周圍的草影。接二連三地添紙移火，煙氣徐徐擴散。這座擠滿雜草的墳包下躺的人，我只聽別人說過，或許也見過，在還不省事的年紀，然而如今無一印象。風淺不大，火燃得很旺。冥紙被火捲起褪色，熄去便留下泡沫般的灰燼。順着火焰的尾跡，順着那恰扯着灰的煙霧的最後一方光輝的末角，時時飛出星星的流火。流星在可稱道的一次高揚後熄滅，消失在藍調的背景里，消失在輕颸的依偎中，消失在一個滿懷苦惱的少年眼前。
那是冥紙的一分，是本該送往地下親人的一份問候。如今着了火焰的溫度，不顧世界的摧折，毅然決然地生出翅膀，最終被立春時節的寒氣融化了躁動的內核。我能在腦海里勾勒出它沉默的身影，在破曉鵝黃的落照下，灰色的身子宛如蝴蝶靜靜地降落在霜花的最末端。
火焰將息，拜了幾下陌生的祖先。起身便走，沒有一個人有話要多談。歸來時走的不同的路，回頭望了望，群墳的參拜者陸陸續續打着慢步抵近。而那屬於我們家族的幾塊土包又走進了清晨的薄霧里，在沉積的霧色中尤顯肅穆，正是來時看到的樣子。[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