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街邂逅(楊盛龍)
作品欣賞
冷街邂逅
年少時對集鎮印象最深的是,買好吃的,解饞。我家所在村寨屬於茅坪人民公社管轄,到公社所在地茅坪集鎮15里。我小時候跟隨家婆到茅坪,走在街上,迎着淒風冷雨,冷得瑟縮着身子。家婆說:冷街餓牢,沒么子事不要到街上去。
難怪人們將逢場天之外的日子叫「冷場」!每五天有一個日子逢場,逢場天人多擁擠熱鬧,其他那麼多日子都是冷場,冷清,冷颼颼。
還是總要上街,大人到街上辦事,賣點什麼買點什麼;小娃兒嚮往街上的熱鬧和冷清,被街上的零嘴吸引。
關於冷街,很深的記憶有尷尬的三次。
1964年,11歲的我進入初中,學校離家50里,寄宿住校。學校與集鎮街道隔一條河,四根整木連成的一塊木排搭在河口連接集鎮。學校規定,每周末才能上街,其他日子不能隨便上街。那時候,生活比較困難,吃的是「欠欠食」,身上零用錢很少。到街上去,多數是打個零嘴。我最喜歡吃的是炒花生和油條。那兩種東西現在是在意養生的人限制吃的食物,但是那時候肚子裡缺油水啊!街上拐彎處有個小貨攤,有炒花生等賣,賣主用一個小拳頭般的茶杯作量具,每杯炒花生5分錢,花生粒壘得冒尖,吃得解饞、過癮。
有一次,我和兩個同學上街,每人買了一杯炒花生。剛買好,迎面來了一位老師。慷慨地叫老師吃花生?給老師買一杯?嘴裡正吃着呢,說話呢喃,自己覺得像是偷嘴,有些不好意思。老師微笑着,沒說什麼。
又一次,我和一位同學上街,我兜里一分錢都沒有,他只有很小份額的兩三個鋼鏰兒,不夠買一杯花生,他於是就花2分錢買一粒糖塊,是那種油炸後沾沙糖的,食指粗那麼一粒,一分為二,我倆各吃了半粒。再往前走,到供銷社賣貨的櫃檯前,台子上擺着一排玻璃罐,一個裝炒花生,幾個裝糖塊。我倆站在糖罐前,隔玻璃看着裡面的東西,眼饞得很,嘴裡冒哈喇子,不住地吞咽。我爹從後面來了,走到身邊,我才發覺。他來學校看我,從教室、寢室找到街上。我爹的眼神拍攝了我對着花生罐糖罐發呆的境況,這種境況下相見,尷尬。雖然父親沒說什麼,我還是不好意思。好長一陣子,面對父親,內心滿是自責。多年後每想起,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是67屆初中畢業生,1966年夏天停課鬧革命,貼大字報,開批判會,成立造反組織,打派仗,轟轟烈烈,再也沒有複課,延長學制一年,到1968年夏天才畢業。待在那所初級中學四年,初二課程尚未學完,名義上初中畢業。從我們那一屆開始,取消考試,實行推薦選拔上高一級學校。我們縣只有辦在縣城的一所完全中學設有高中。按照上面下達的指標,我們班可推薦選拔四名同學升高中,同學們開會評議推薦。同學中有一位貧農家庭出身的造反派頭頭,曾受到大家擁戴,推薦選拔時,知道他伯父曾當過幾個月甲長,大家都不投他的票了,多高的革命覺悟啊!那幾位被推薦升高中的同學,其父系母系祖宗三代社會關係都是貧僱農,根正苗紅,歷史清白,通體一點兒疙瘩都沒有。
我們家到縣城45里。我們到縣城趕場,徒步翻過一座大山幾座小山,當天往返,兩頭摸黑。家中平時買油鹽的錢以及交學費等開支,是竄山鑽刺蓬零零星星剝構麻皮、野麻皮,挖紅根、白芨,搜集破銅爛鐵以及棕葉柄等,兩分三分拼湊積攢起來的。如果到茅坪趕場,往返30里,是捨不得打中伙的。到縣城趕場,往返近百里,不打個中伙忍受不了飢餓,掏1角5分錢加2兩糧票,買一碗麵條吃。我一般是買兩根油條,喜愛吃,比買麵條花的錢少。
話說那一次,已經回鄉當農民的我背了個大柴背簍,進縣城往供銷社賣了點山貨,買了兩根油條,沿街邊走邊吃。迎面碰到我們班四個被推薦上高中的同學結伴對面而來。想繞道迴避,已經來不及,嘴裡吃着油條,臉上堆滿笑,尷尬地招呼同學。那一次十分難為情,恨不得面前有個地縫鑽進去。我背的柴背簍大如籮筐,就是有地縫,身子可鑽進去,背簍進不去啊!我在班上是學習成績最好的幾個同學之一,如果像以前那麼考試,按成績升高中,我應該在上高中之列。可是改成推薦選拔,我失學了。正當青春年少,沒有學可上,沒有書可讀。我失學在家十年,人生能有幾個十年!人生中僅僅有一個青春年少的十年啊!那一次當街一邊走一邊吃油條,不但遭遇尷尬,而且滿是屈辱。那一次趕場,那街道好生逼仄好生漫長,那街道的清冷啊,迎面而來的幾張笑臉是那麼的得意,那樣的滿是奚落,那油條是那麼的苦澀,那樣的難以下咽,讓人耿耿於懷。國家恢復高考,我考上大學,再撿起書本學習,畢業後到以麵食為主的北方生活,再也不想吃油條。
作者簡介
楊盛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