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国 农闲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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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赏
农闲时节
1.
“终于能松口气了!”
二楞爹心里想着,身影就从山豁口后闪现了出来,连同着背上的犁铧、肩头的刨子(一种碎土的农具)。山头的最后一块地种下去了,赶在了娃娃暑期结束前。二楞明天就要开学,今早天麻亮时,二楞爹就叫醒了二楞,连二楞娘一道摸黑下地了。二楞娘提了个花布兜,里面装着几个苞谷面饸饹,那是准备的干粮,一家人打算中午不回家去。山梁上风大,下过雨后泥土板住了,很硬。二楞娘一个人拉不动抬杠(旧时农村用作拉犁子的农具),就在犁头上拴根绳子,让二楞帮着拉。总算在太阳落山前,种下了那几分麦田。二楞家的麦种上了,标志着全村人的秋播基本上就结束了,因为除了二楞爹和为数不多的几户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家,别的人大都用骡子、黄牛拉犁耕种,再咋说也比“二人抬杠”的原始耕作方式省时省力了许多。不就花几个钱嘛!于是,理论意义上的农闲时节就到了。其实庄稼人没太多空闲时间,也是闲不住的;但比起播种、收割,明显又闲了许多,也就有闲心想点地外的事,干点地外的活了。
村里刚通上了电。手头上宽裕些的长生,花二十多元从县城买回了一台收音机,音量调到最高点,半村子的人都能听到。二楞爹一边极力压抑着食欲,轻轻地喝着拌汤,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从那小小机体里传来的神奇声音:《新闻联播》的洪亮匀速、《夜幕下的哈尔滨》的低沉舒缓、《薛刚反唐》的跌宕起伏……二楞一家人吃着、听着、醉着。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小,坐在院子里的二楞爹站了起来,侧着耳朵,还是听不见。怎么啦?二楞爹疑惑着、焦急着,远处院子里就传来了长生破锣般的回答:“电池没电了!听不成了”。二楞爹这才偃旗息鼓了,重新坐了下来,才敢放开声音使劲喝拌汤了。
“快来看哦!‘三豁豁’抱回了台电视机!”,刘大炮在巷道里又吆喝上了。
“电视?真的吗?”,刘屁嘣扔掉饭碗,跑了出来。
“看这人,哄你干啥!下午我就是和三豁豁一块回来的,还帮着抱了一段路呢!”,刘大炮努力地证实着。三豁豁在城里当工人,见的世面多,肯定也挣了些钱。二楞爹这样想着,也就对刘大炮的话相信了。于是,好奇的二楞率先蹦了出去,男人们便纷纷涌出家门,女人们也顾不得刷锅洗碗,跟着凑热闹去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围住刘大炮求证,尽管几乎所有的人都没见过电视,甚至很多人都没听说过这世上还有“电视”的说法。刘大炮唾沫星子四溅,介绍着,一脸兴奋地带着大家走进了三豁豁家。
三豁豁似乎已预料到了这盛大场面的来临,早早就搬出一张长木桌摆在廊檐上,把电视机搁在上面,等候着村民们来“检阅”。这是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在长桌上显得有些孤单,三豁豁却说花了几百块才买下的。究竟是几百块,只有三豁豁自己知道,乡下人根本无从知晓,也不敢去想。管它几百块,反正没花自己的钱,人们就像发现新大陆般纷纷围拢上去,伸长脖子死死盯着这块神秘的“铁疙瘩”,目光从前面游至后面,从侧面挪到正面;想上前摸一把又保持着些距离,就像想吃螃蟹又不敢下筷般,渴望中充满了敬畏。人们围观着,与站在电视机前为大家答疑解惑的三豁豁搭讪着,言语间不自觉地流露出羡慕与谄媚。三豁豁就眉飞色舞地通知着乡亲们早点吃晚饭,八点钟准时来看电视剧。人们自然就满口附和着,商议起由谁掌握时间,到点通知大家。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推荐着刘大炮。
“我有嗓门,没时间啊!”,刘大炮表白着。
“咦,屁嘣不是有时间么?”二楞爹提醒道。
“对呀,他有表呢!”,人们突然想起了刘屁嘣,都觉得选他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一天啥心不操,球事不管,有的是工夫;重要的是,别看他光棍一条,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粜了些粮食,买了块电子表挂在手腕上,也着实耍了几天人。一向少与人来往的刘屁嘣,这回倒没有推挡,答应与刘大炮一起到点喊人。于是,人们散去,该干啥干啥去了。刘屁嘣抬起手腕,瞅了瞅,钻进了自己小院,估计要准备晚饭的样子。
这天的晚饭,家家户户似乎都比往常熟得早些,下咽得快些,超过了刘屁嘣手腕上表走的速度。尽管很多人家都没有钟表。刘大炮吆喝声响起时,女人们已刷好了锅碗,小孩们已等候在巷道里了。刘大炮的吆喝声其实是提前响起的,说是刘屁嘣通知的他。早就早呗!急切的心情是等不住时间的脚步的。人们到三豁豁家时,三豁豁才刚放下碗筷,看人们到来,抹抹嘴,伸手在电视机上某部位一按一拧,神奇的一幕就发生了:那小小的、略凸的荧屏上闪现出的图象,好像一组组拼接起来的黑白照片在快速移动着,衔接地如此天衣无缝;侧边涌出的声音,比收音机的更清晰、更真切,似乎在有意配合着画面里的人。对呀!是画面里人发出的声音,看,他张嘴了!人们目光死死盯着那一张一合的嘴型,耳朵同步捕捉着那一抑一扬的声响,明确无误地证明着画面里的人是活人。八点到了,电视画面变了,有打有唱有字幕。人们自然顾不得这些,也不知道播放的是什么。这半夜,他们的心被这无形的魔力所吸引着,连同刘屁嘣瞪成铜铃的眼睛、刘大炮张开收不拢的嘴巴、二楞爹烟斗杆流下的口水,以及三豁豁一脸得意的幸福,通通被对面小小机体所迸发出的神奇力量摄服、陶醉、淹没。
第二天傍晚,人们晚饭似乎比昨日吃完得还要早些。小孩甚至没等“大炮”爷爷吆喝声响起,先于刘屁嘣来到了三豁豁叔叔家,抢占了有利位置坐在地上,静静等候豁豁叔吃完饭。连屁股都不想挪动一下,生怕被陆续涌来的他人抢占了去。刘屁嘣嘴皮挂满了麻籽皮,踱着八字步来了,只是那步子似乎比平时快了些,也迈得大了些;大球爹走进来了,一根火柴棍在牙缝间剜来剜去;差不多人都到齐时,黑娃娘才匆匆赶来,边拽着衣襟,边往下捋着挽起的衣袖,那略显油腻、仍沾湿水的双手,不解风情地暴露着她并不是全村最先洗完锅、最勤快利索的妇人。
“差三分就八点了”,刘屁嘣扬扬手腕、低低头,忍不住提醒着三豁豁。
“你表快了两分钟”,三豁豁扬扬手腕、低低头,忍不住打压着刘屁嘣。时间是差不多了,心里想着。要是再早点的话,我是断然不会答应的,要用电啊!三豁豁来到桌前,摁下按钮、旋转开关,电视里的人儿连同声音一起通过耳目钻进了人们的心房里。经历了昨夜的好奇与兴奋后,今夜的人们才能分出不够用的心神慢慢进入到剧情中来。
“演的是啥?”,刘大炮在问着谁,一脸的茫然。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问谁,也不确定会有人回答得上。在他看来,村里没几个庄稼人比他有学问、比他见多识广,除了在城里当工人的三豁豁以及上小学的几个小屁孩。大点的学生不是在乡上住校,就是进县城读书去了,可以忽略不计的。他虽说大字不识几个,却是“满腹经纶”,一口气能讲出几段《薛刚反唐》的段子,配上洪亮的嗓门,常常会引得老人与娃娃们的围观。
“《霍元甲》,是连续剧”。几个在村里上学的小毛孩,抢在见多识广的三豁豁前回答着。
“是武打片”,被娃娃抢了风头的三豁豁补充道。他自信这次小屁孩们无论如何也抢不了他的风头了!因为,这剧情他曾看过好几集呢。
“哦!还好看哩!”二楞爹兴奋着,眼睛盯紧闪烁的画面。人们慢慢专注地进入了剧情中。目睹着霍元甲打败了独臂老人,对神出鬼没的迷踪拳叹服不已;眼见大力士“达得洛夫”被狠狠揍下擂台,不禁击掌叫好!这一夜,二楞爹在被窝里回味着“迷踪拳”的一招一式,想象着俄国力士被重重摔下擂台时国民们的群情激昂,以及民族英雄被人们高高抛向空中时的万众欢呼,勤劳朴实的他竟有些热血沸腾,久久不能入睡。
天亮时,二楞爹照样早起,照常去干该干的活,二楞娘照例做着该做的事,二楞依旧背着苞谷面饸饹去上他的学。傍晚,家家厨房顶上炊烟升起,人们还是早早吃完饭,自觉地朝三豁豁家走去。只是平日里刘大炮的吆喝声已被人们照面时相互间“走,去看大的萝卜”的口头禅所替代;人们的目光,已很少瞄向刘屁嘣的手腕,尽管他衣袖依然高高挽起,电子表依然醒目地挂在手腕上。因为以观日影而测时间的人们,已能从连日里的电视观看实践中大概估摸出电视剧开播的时间,何况娃娃们手腕上用钢笔画出的手表,时针竟不约而同地齐刷刷指到了“8”上!
后来,村里人又抱回了几台大点的电视机,还带着彩色的颜色。于是人流就有些分散了。《西游记》里的孙猴子、猪八戒的影子就开始深深镌刻在了妇孺老少的心中。再后来,《渴望》中的王沪生就成了二楞娘等质朴妇女们的共同敌人,大骂他是“王畜牲”;而端庄贤淑的刘慧芳,则成了二楞爹等男人们共同的梦中情人,幻想着下辈子一定要娶个像她一样的老婆,哪怕为她做牛做马。而刘慧芳的扮演者张凯丽,也不自觉地被爱屋及乌的人们植入了自己的心田,以至于后来二楞爹给自己的丫头起上了“凯丽”的名儿,不知是对自己精神的慰藉,还是对女儿的期冀!
2.
一股白白的浓烟从二楞家房顶升起,融化了高空的寒气,徐徐扩散开来。扫过了一遍的小院又被蒙上薄薄的一层白纱,慢慢就看不见下面的土色了,再慢慢地就变成了厚厚的积雪。二楞娘倒出一背篓干柴草,满满地塞进炕洞,将炕烧得滚烫。
“吃干粮了么?”,白米娘吆喝着从大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只纳了几针的鞋底,大头针连同针锥都插在上面。白米子跟在身后,一手拎着鞋楦子,一手则拿着另一只已纳好的鞋底,以及还没上好的鞋帮。
“放炕呢!婶娘”,白米子问候着二楞娘。
“哦!来了啊!”,二楞娘站起身来,用手拍了拍衣襟,“进屋里,赶紧的,外面冷得很!”。白米子在廊檐上磕磕鞋上的泥雪,随着娘跨过门槛进了屋里。
“快上炕”,坐在地上编竹筐的二楞爹起身招呼着。
“你不说我也会上的”,白米娘边脱鞋边往炕上爬去。白米子正客气间,已被二楞娘连拉带拽地上了炕。白米娘抢坐在靠窗户处最热的那坨炕头,招呼二楞娘坐在身边。
“她婶娘,你给白米子教教咋样上鞋帮子”。
二楞娘可是村里出了名的针线活好手,她做的衣服、鞋子常常被同村的女人们拿去当样本学习、模仿,也就被好多男人羡慕着、嫉妒着。
“没麻达,大妹子!”,二楞娘满口应诺着,就拉过身旁的白米子,手把手教起她来。白米子一针一针地上着鞋帮,神情极其专注,不时用楦子楦着上好的半边鞋帮。那时候的山村,男人们流行着这样一种择偶标准:做饭与纳鞋底。谁家的丫头面擀得薄而圆,切得细且匀;谁家的女人鞋底纳得密而齐,鞋帮上得牢且俊,都就成了男人们追逐的对象,就托媒人上门商量亲事。白米子与村里的二虎子相好上了,她暗地里托人偷偷量出了二虎子脚的尺码,用布片裱糊成厚厚的袼褙纳成鞋底,就又央求着二楞娘教她做鞋子。很显然,她也想成为被男人们羡慕、二虎子追求的对象。
雪不大不小地落着。一群麻雀扑棱着翅膀飞来飞去,一会落在墙头上,一会儿停留在了小院里,东张西望地寻找着食物。二楞子在院子里支起一只箩筐,下面撒了些麦粒,一根连着小棍子的细长线绳从方格子窗户穿进屋子里。二楞子跪在靠近窗户的炕根头,趴在窗台上,一手拽着绳头,一边死死盯着外面的动静。白米娘一声不吭地低头纳着鞋底,针锥在头顶毛发里划划,照着鞋底钻个小窟窿,带线的大头针穿过小洞,又绕到锥子上使劲拽拽,停了下来。白米娘甩甩手臂,似乎有点酸麻。突然抬起头来,像是想起了什么。
“大球两口子昨天吵架,大球还揍了他女人!”,白米娘显得愤愤不平。
“哦?……”,二楞娘有些疑惑。
“哼!换作我让他夜夜给老娘提尿盆!”,白米娘蛮有把握的样子。
“吹牛皮不上税!”,一直坐在地上默默编竹筐的二楞爹冷不丁顶了一句。
“怎么,不信你来试试?”
“我又不是你男人……”,话一出口,二楞爹又觉得不妥,毕竟还有没过门的白米子在旁边呢!遂低下头又忙他手上的活了,任由白米娘调侃、嘲弄。二楞爹是个庄稼好把式,人也勤快。在雪花飞舞的冬季来临前,头脑灵活的他从市场买来了竹篾子,编织些箩筐、背篓,挑到县城去卖,赚点零花钱;加上人又精打细算,小日子自然就比别人过得滋润点。
白米子上好了一只鞋帮,用鞋楦子楦楦。几只倒霉的麻雀钻进了筐子下面,二楞子一拽绳头,扣住啦!二楞子欢天喜地地叫着,白米子也就笑了,望着做好的新鞋子,仿佛二虎子的心也像麻雀般被她俘获了。
外面的雪依旧落着,这才是真正的农闲时节。村北头下连着几个村庄的小道上,坐落着孤零零的一间矮房,那是几个村子里唯一的一家小卖部。闲着没事的很多村民都挤进去,坐在热炕上玩“牛九”牌呢!小屋里烟雾缭绕,人们挤成一堆围在炕边,个个伸长了脖子盯着玩家手上的牌儿。
“哈哈!龙凤和(hu)啊!”,和了牌的刘大炮兴奋地叫着,“快上菜喽!”。大球爹就有点不情愿地从兜里数出十个大豆交给了刘大炮。
“先欠一把”,半天从口袋里摸出三个大豆来的黑娃爹说。
“不行,不能欠帐!”刘大炮不依。
“哦哟!你这人……”,黑娃爹声音有点颤抖,激动的手从里层夹袄摸出用手帕裹了好几层的小包,打开后从仅有的几张中抽出一张来。那是一元面额,从黑娃爹在家里的地位来判断,估计应该不是私房钱。他把钱朝炕上一摔,很有底气地喊道:“长生,数五毛钱的大豆!”
“好的!”开店的长生一边答应着,一边数着“一五,一十,十五……”。
“五十个大豆来啦!”,长生端过一小碗大豆,一手捡起炕上的钱,找了五毛回去。
“给,不欠你!”,黑娃爹数过十个,交给刘大炮。于是,牌继续玩了起来,小卖部也更热闹起来了。不觉天色暗了下来。
“爹,娘叫你吃饭呢!”,黑娃不知何时跑了进来。
“知道了,先回去吧!”,鼻尖冒着汗的黑娃爹撵着孩子:“没看见,老子正捞本着呢!”,黑娃就有点委屈地悻悻离开了。大家就都夸黑娃爹,说他硬气,有脾气。黑娃爹立马就像打了鸡血般,扭着脖子扬扬头,掷地有声地说道:“开玩笑,我也是男人!”
“你是男人?老娘倒要看看!”,突然,黑娃娘破门而入。屋里人一怔,黑娃爹早就傻愣在了那。只见妇人挽挽衣袖,冲上前去一把抢过黑娃爹手上的牌,“哗啦”摔在地上,一手揪住他的耳朵往外就扯,嘴里骂着:“请都请不动你,你是男人么?!”黑娃爹捂着耳朵,红着脸被老婆牵了出去;人们面面相觑着,也就散了。
第二天,天放晴了。人们依然没事干,依旧钻进了小卖部,继续玩“牛九”牌了,似乎已忘记了昨日的不快。只是没见到黑娃爹来,据知情人透露,黑娃爹的脸好像挂彩了。日落西山时,人们渐渐散去,恰好碰到二楞爹扛着扁担刚从县城回来,他已卖掉了一挑竹筐。
这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常来得要更早些。大年还没过,天气就暖和起来,棉袄已挂不住身了。就在人们都忙着磨豆腐、蒸馍馍,赶集置办年货时,二楞爹却忙里抽闲地一担一担往地里送着灰粪。阳坡沟田地里的麦苗已经返青了,那片最翠绿、最黝黑的苗儿,应该就是二楞家的吧!
3.
乡下人的年似乎要比城里人过得长一些。当工人的三豁豁在十五前就急匆匆赶到城里上班去时,村民们的另一个“年”又踏着急切的脚步来了,这就是一年一度的庙会。每当“二月二”来临前,乡政府就会组织各村委会集资,请市县级剧团来乡上唱戏,为乡亲们意犹未尽的大年推波助澜,更为忙碌前的庄稼人带来最后一次精神上的盛宴。
“今年写的是市剧团的戏!”从乡上打探消息回来的刘屁嘣显得有点兴奋,“听说段团长也来了。”对于刘屁嘣的话,村民们向来是半信半疑的,不仅仅是因他的人并不靠谱,而且从往年的经历来看,能请来县剧团戏班子就已算烧高香了,因为没几个出名的大剧团愿跑到这穷山僻壤的山区来挣取那微薄的收入。在城里,他们唱一本戏所得的 酬金差不多 能顶上在这唱两本呢,更甭说名角儿 亲自登台献艺!市戏剧团是这个城市最大、最有实力的艺术团体,段团长更是远近闻名家喻户晓的秦腔名家,是大腕级的人物,他的唱段好多被收录成磁带,一遍一遍地在收录机里播放。
“段团长会来?不大可能吧!”二楞爹想着,挑起两桶稀粪朝地里走去。他想在麦地薅草前把粪沃进闲地里,等春播开始时好种玉米。至于到底是哪个剧团的戏,是段团长还是马团长,都不很重要,反正都只是个戏而已。尽管,他其实也是个秦腔迷。再说,戏下午才开始演,白天一本,晚上一本,吃过晌午饭再去也来得及。走到半山梁时,碰见黑娃爹挑着空竹筐迎面走来,脚步有些飞快。黑娃爹还得挑一趟灰粪,那是黑娃娘下达的任务,完不成下午就休想去看戏。毕竟,这个家还是那个“母老虎”当的。
午饭后,村民们都陆陆续续朝乡政府处的戏台走去,连同圆满完成了任务的黑娃爹。惦记着地里活儿的二楞爹在贤淑老婆的劝说动员下,也就去了。全乡近二十个村庄的男女老少,从不同的方向涌入戏场,那场面比年前赶集购置年货的场景还要盛大。赶集时一家去一两个人即可,而看戏,几乎是全家出动。在这声势浩大的人群中,人们看戏的动机又截然不同。毋庸置疑那些三四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他们的的确确为看戏而来,他们能听懂戏,能看明白故事里讲的道理:《包公陪情》里包公的铁面无私与对嫂嫂的愧疚之情;《铡美案》里陈世美的忘恩负义,《辕门斩子》里杨六郎的纠结以及潘杨两家的忠邪较量,都已深深镌刻在了他们朴实忠厚的心里,努力地做好这辈人,教育着下代人。他们看戏,看的是一种情怀,悟的是做人的道理。看戏,对一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主要看的就是帅哥靓妹。尤其是小伙子们,三五成群地在戏场四周东游西逛,目光扫视着每一个经过或停留的、认识或不认识的、甚至压根就没见过的姑娘,有贼心却无贼胆地盯着,最多鼓足勇气搭讪几句,勾肩搭背的事在那时想都不敢想。当搭讪换来的是白眼时,他并不气馁,他也懂得死缠硬磨的道理,实在不行还有更多的姑娘呢!毕竟一二十个村里的适龄姑娘基本上都聚集在此了。偶尔时来运转,她低头羞涩的一笑以及嫣红透白的脖颈便即可钻进他的脑海,深深扎根于心田使得夜不能寐。毕竟,那个时代的乡村少年见到心仪的人,话都不敢多说两句,手也不敢触摸一下,能得到脉脉一笑已是弥足珍贵的了。至于那些十来岁的小屁孩,他们纯粹把看戏当热闹看;除此之外,戏场上那临时的几个小摊点就是他们唯一的精神寄托了。此时他们就会努力地向大人做着今后一定听话的保证,缠着父母买两盖子麻籽、一把大豆或者一个“吹响”(家乡方言,即小唢呐),运气好的话还会吃到一碗荞麦或者豌豆凉粉呢!虽然他们晚场是绝不允许出来的,但能吃到这好吃的,对他们来说是不亚于过年的了。仅此而已。
戏已开场,演员们也粉墨登场了。戏台前海报上赫然写着《周仁回府》,而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市戏剧团”几个字!村民们不禁暗暗佩服起刘屁嘣,感叹他消息灵通。台上人咿咿呀呀地说唱着,台下的中老年人认认真真地听着看着,不时交头接耳地评论着。不安分的年轻人就东游西逛地履行着他们的职责。那些小屁孩们则在人山人海中窜来钻去地打闹着。小摊主远远望向戏台,耳听着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唱腔,偶尔朝打面前经过的人吆喝着:“来,亲戚,吃凉粉哈!”
戏场上所有的人都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包括二楞子。二楞手拿铁锹守候在厕所门口,目光贼贼地盯着如厕的人出出进进。当里面人提着裤子走出来时,他便适时而入,铲起那坨还冒着热气的“蒸馍”,放入外面的竹筐里。竹筐快满了,那是他今天的收获。二楞还没开学,二楞爹就以每天五毛钱的重奖诱惑二楞去拾粪,他坚信庙会这段时间一定能拾上粪,而且是上等的肥料。于是每天早上,二楞肩扛铁锹,背着竹筐跟在下地的牛马后面,目光焦急地等待着它们尾巴翘起。羊群走到哪他就追到哪,甚至每个人能隐身的旮旯都不放过。下午,他就随着看戏的人们来到戏场,忠实地守候在厕所门口。有次不知怎的,二楞竟一天没拾到多少粪,这意味着今天的五毛钱很可能就会泡汤,那滑腻的凉粉也不会进肚皮的了。不甘心的二楞没等戏散场,就往村庄赶去,他决定在村子的旮旮旯旯碰碰运气。经过村子南头王大爷家的羊圈时,见小木门开着,忍不住钻进去往筐里铲粪,不巧却被没去看戏的王大爷逮个正着堵在门口,吓得差点尿了裤。
戏散场了。人们各自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家去,一路上洒满了欢笑以及对戏子唱功由衷的渍渍赞叹。
二楞跟在后面,背着满满一筐的粪。
晚饭后,人们又开始往戏场进发。听说段团长今晚要登台献艺,二楞爹难得积极了一回,鼓动着二楞娘也同去。夜晚的戏场人流似乎比白天还要多些,尽管少了小孩与太过羸弱者,但又有邻乡的人们涌入,想一睹段团长的风采,可见大腕的号召力是多么地巨大!今晚上演的是《下河东》,而“赵匡胤”正是段团长的成名角儿!锣鼓敲响,戏就开场了。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一边用心欣赏着演员们的表演,一边焦急地等待着“赵匡胤”出场。三五成群的年轻小伙子们在戏场周围转来转去,不时爬到高包上向人群里扫描着,倏然像锁定了目标般跳下土包,挤来挤去钻进了人群中。
“段团长登台啦!”有人惊呼着。人们的目光立刻齐刷刷盯住幕后,只见打着红脸谱的“赵匡胤”掀开荧幕,撩着衣袖,哼着高亢的曲调走了出来。虽然人们还不能确定“赵匡胤”是否就是段团长,但那洪亮瓷实的嗓音、纯正圆润的唱腔明确无误地表明着眼前的“赵匡胤”绝对就是磁带唱片里的那个段团长。人群就沸腾了,口哨声、尖叫声还有年轻人捣乱的起哄声连同戏台上的喧天锣鼓声、段团长激越的粗吼声似乎要掀翻台顶,回荡在空旷的夜空中。突然,人群波动了,刚刚钻进来的那些年轻人不知何故猛然向前推去,前面的姑娘们就像被一阵强风掠过的麦浪般纷纷向前倾去,又在“干啥呢!少年”的呵斥声中被更前面的人用更大的力量反送过来,于是姑娘们就齐齐向后倒来,躺在了等候已久的少年怀抱中,脸蛋红得像挂了块遮羞布。少年人满足的坏笑就在这前俯后仰的人浪中荡漾,羞纯少女的芳心就在此起彼伏的浪花里跳跃。
“蟠龙棍打得贼东奔西逃……”段团长唱得越来越卖力,越来越亢奋。
“好!唱得好!!”台下人们高呼着,雷鸣般的掌声淹没了段团长的声音 、吞噬了喧天锣鼓。有人就从幕后跑出来,把一条红红的被面挂在了段团长的脖子上,又拎起一串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燃放起来。鞭炮声炸响了整个戏场,也炸翻了农村的夜空!
戏散场了,该回家睡瞌睡了。
“唱得真格好!”
“就是的,不愧是名角!”
“今晚怕是睡不着觉呢!”……
月明星稀的乡间小道上,过足了瘾的村民们议论着、回味着、陶醉着!“我也是值了!”二楞爹喜悦地想着,不禁加快了脚步。
几天的庙会很快结束,年也不能再延续下去了。地里的麦苗已有一拃之高,杂草也长起来了,人们的心情已经从喜庆的庙会氛围中很快调整了过来,纷纷下地去薅草了。庄稼人就得以庄稼地里的事为主,只有种好庄稼才能填饱肚皮,至于别的,就不必太过当真的。刘屁嘣踱着懒洋洋的脚步来到了麦田边,似乎还没从兴奋劲中缓过神来。他的地紧挨着二楞家的,有意思的是,二楞爹地里的麦苗嫩壮黝黑,也无几根杂草;而他地里的草已快有麦苗高了。“也真是欺负人!生产队分给我的地只会长草不会长麦!”刘屁嘣嚷嚷着,引得旁边地里薅草的顺顺爹、白米娘等一干人捧腹大笑。刘屁嘣浑身颤抖地极力掩饰着,却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似乎要抖落一身的垢甲。
刘屁嘣薅完麦田的草时,二楞爹家的苞谷差不多已种了下去。[1]
作者简介
刘建国,笔名辛尼,甘肃天水人,天水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