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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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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声带中国当代作家何先学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原声带

一九八三年中秋节的第二天,天气也是好得一塌糊涂,太阳同十五夜的月一样圆。一大早,我的哥们原声带把他这一生的最后一顿饭吃干净之后,在法警监视下,开始换衣服准备上路了。他先脱了个精光,把经请求并得到同意]买来的三斤草纸,在法警的帮助下,仔细认真地把自己的前胸后背层层包裹了,并用细绳周密地系好;再把家里送来的,曾是自己洗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还带着皂香味的衣服一件件打开,又捧在眼前细细看了,他想从衣服上看到妈妈昨天从衣柜往外拿时可能印在衣布上的手印或指纹。但是,布就是布,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他无奈笑笑,整齐地穿上身。由于里面裹了层草纸,原声带就显得比先前臃肿了些。

水净明,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的吗?法官问。

报告政府,求求你再称呼我一声原声带吧!否则,到了那边就没人知道我爱唱歌了!

法官笑一下,说:原声带,我们走吧!

原声带说走吧。这时的原声带的脖子还没勒住,还可以唱歌,他就一如从前,轻轻且深情地哼唱起他最喜欢的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

原声带的官号叫水净明,原声带是水净明的绰号。

哥们水净明是我们矿车队司机,当然,那是在他生命结束的一九八三年以前所从事的职业;一九八三年以后,他从事的职业是在天堂唱着歌流浪的冤魂。

水净明同志极爱干净,同他的名字一样,干干净净。虽然他不过是一个司机,却把那拉煤的车保养得跟宝马一样,也把自己保养得跟新郎似的。他的一头长短适中的黑发,天天都用那时在我们城市最名贵的海飞丝揉洗得清爽飘逸,黑亮油润,泛着孔雀蓝的光泽;衣服自是不用说,连蓝色棉布工装也是熨得服服帖帖,白衬衣领子不带一丝污垢,全身没有一点儿油渍,更没有别的司机身上都有的冲鼻的汽油或柴油或铁锈味和汗味。他从你面前过去,风中飘散的是让男人恼火让女人微醺的紫罗兰味道。水静明的衣服从来都是自己洗,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翻车去世了,妈妈原在五七队做酱油,后来调到大澡堂子守门收票,她在工作之余从事洗补衣服以补贴家用。水静明是个孝子,看到妈妈洗衣服脱了皮的手,就不让妈妈给自己洗。

干干净净的水净明,高个,魁梧,面目俊朗,又唱得一嗓子好歌,而且他那时候已经有了一部手提式录音机——那时,开车跑运输的人,比一般人容易来钱,比方说拉煤吧,就可以卸几麻袋煤和别人换蔬菜或者西瓜,再把这些蔬菜和西瓜顺路拉到需要这些东西的地方卖出去,钱就来了!比方说去阿勒泰拉木头,装车时多装几根量方以外的碗口粗细的木条子,回来路过牧区,卸下来换成羊,拉回矿山就可以卖成钱。这样,我们的水净明同志很赶时尚地在我矿第一批有了手提录音机。录音机里放的带子是他自己唱的,人问他在哪买的,他就说是原声带!时间长了,原声带就成了他传说江湖的名号!这样的水净明同志自然很讨女人喜欢,而且他也非常喜欢女人!他私下里给我等朋党说过,此生理想是与一百个女人享受肌肤之亲!

原声带一旦要跑车了,就会把自己唱的歌录好,放进录音机里,再把录音机放在驾驶窗的右手边,把车的玻璃摇下,音量放大,去矿区里兜一阵风,买一些自己路上要用的物件。女人们听了那熟悉的歌声,就会跑过来问他又要去哪?能不能带一两个人?原声带坐驾驶室里,并不下车,也不放小音量,只把一张有歌有笑有阳光的脸探出来和女人搭话。说笑一会,那女人便会上了车高高兴兴走了!

那时交通不便,而且坐客车还要花钱买票。女人们搭原声带的顺风车,不但可以省下钱,还可以一路吃喝不愁。不仅如此,坐原声带的干干净净的车,还可以一路听歌。有时,原声带放自己录音的带子,有时就边开车边唱。水净明尤其喜欢翻唱王杰的歌,什么《红尘有你》、《忘了你忘了我》,他都会。这一路唱来,可真的是原声带!不唱歌时候,他就和女人说笑。

转向亲嘴,挂档摸腿,这是司机的风流,原声带也熟悉这手段。漫长而寂寞的路上,水做的女人经不得男人——尤其是像原声带那样干净俊朗的男人——的撩拨。往往是这样,原声带开车进入戈壁深处了,又四野无人,只一些黄羊在地上跑,鹰在天上飞,还有一些白白的云朵闲闲地花一样开在蓝蓝的天上。这时,原声带就会寻一处红柳茂盛或胡杨蔽日的地方停了车,扶着已经心慌意乱,意乱情迷,情欲风生水起的女人下来……据说,没有女人可以拒绝他;传说,但凡他拉煤或木头的所有地方,都有女人和原声带共同创造过粉红色的回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像游动在潮头上的鱼,很是晕头转向。一时间,男人女人都疯狂了;世界上很多我们原先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事物都来了。我们戴着舍不得撕下商标的港镜,穿着喇叭裤,留着长发,满街流窜!我们除了喝酒,抽烟,就是拜把子,立山头,打群架。没人管,也没人敢管!所有的一切都表明着我们的生活是那么幸福!比美帝国主义还要自由。当然,我们也没有了任何理想,更不要说信念了。虽然,我们的胸前挂着从广州那边过来的金属制作的拙劣的十字架,可是在我们心里,连鬼都不怕!

原声带和我们一样,不同的是,他比我们更敬畏母亲。因为他家只有母亲,也只靠他母亲洗衣服过日子。原声带初中毕业后没再读书,他爸爸的单位照顾性安排他接了他的已经去世十几年的爸爸的班,进到车队当了司机。原声带很爱惜这份工作,把车当家,服从安排,钻研技术。只三年功夫,他就可以独立跑长途了,并且掌握了精湛的汽车修理技术!与事业同时进步的就是他对女人的热爱了!当时的环境,男人和女人厮混,并未引起专政机关对他注意。问题是他在一九八三年时候就有一辆自己的大卡车,这就不得了了,是很严重的经济问题!单位领导安排保卫科带若干人马彻查此事。把原声带关起来费了几个月时间调查,事情弄清楚了。那车是他拆了公家废弃车辆零部配件,自己组装起来的!单位领导想一想,不好处理,给原声带安不上任何罪名啊!就把原声带放了。

原声带恢复了自由,又开始天马行空地跑车。

夏日的一天,他拉了一车面粉去米泉换大米。从煤矿出去不久,到了和什托洛盖。这是一个小镇,两排白杨,两盏路灯,短短一条街。原声带想着从这出去,这会儿又是早饭时候,从这再走,一路上只有到了四百公里外的石河子才有店,便在街边停下车,胡乱吃了点东西。吃罢,上车。却见车门边上靠着一个女人,她一手提着只印着红山图案的大包,一手抓着油条在往嘴里塞。女人见了原声带,问:师傅你去哪?原声带说去米泉。女人再问:路过石河子不?原声带一双眼睃她,见这女人虽说是个少妇,却是个丰腴有姿色的。这种多肉的女人,使他想起了师傅的教导:多肉女人最温软。见她问了,原声带回答道我又不会飞,自是要过石河子的。女人央求他带上她,原声带又睃她上半身几处地方,露口白牙笑着说上车吧!

出了小镇,车驶进准噶尔盆地腹地,一条砂石路倒也平整,只是车少,又不见人烟,时有两三只黄羊掠过马路飞奔去了。路上景致或者黄沙漫漫,或者戈壁浩瀚,让人眼涩;植物稀稀拉拉,多是骆驼刺、梭梭、红柳和沧桑胡杨,令人忧郁.寂寞一路,原声带和这个女人很快就熟悉了,而且就像是老朋友。他知道了她是石河子下野地人,在和什托洛盖摆摊卖衣服,她现在是回到石河子进货的。

戈壁上行车,前面的戈壁滩上是蒸腾的热浪。尽管驾驶室的玻璃完全摇下,但驾驶室里依然热如蒸笼。很快。原声带就脱光了上身。女人当然不能赤身,她身上的浅绿色淡黄方格薄衫在肉体上也是这贴下去一片,那粘住一坨,少妇风韵毕现。原声带尚未使出本事撩拨她,她却自觉眼波横生,风情起来!原声带按捺不住,将车开下路基,隐于几棵胡杨之间。女人笑吟吟问他作甚?原声带一本正经向她央求:我现在有件急事,只有你能帮我……原声带把女人送到家门口,到米泉装好大米回矿山,又照约定去接她回和什托洛盖。

这一天,他被派去下野地拉西瓜。依然还是走那条路,依然要经过和什托洛盖,他找遍小镇也未寻见她。问了路边摆摊的,才知道她回石河子提货好几天了。他开车到了她家门口,聪明地提着水桶去敲她家。进了院门敞开的院子,他径直敲闭着的家门。开门出来的是一条肥大汉子。汉子问他做甚?他说车开锅了,来提几桶水加上。汉子疑问地看他许久说:我家又不在路边,你咋这么巧就单单敲我家的门呀?他一时无语,汉子遂吼几声来人,屋里又冲出几条汉子,看似他的兄弟。汉子吩咐那些人关了院门,好好看守着他。汉子安排好后,返身进屋,不一会屋里传出一声高过一声的质问,接着响起很大动静,再接着是女人痛苦的呼号和告饶。女人招了,汉子复出,一手紧揪着女人的发,一手提了把铁锹……

原声带这次是单位领导接了下野地派出所电话,派人去接了他回矿的。之后,单位收了他的汽车钥匙,安排他到了汽车修理班。

可怕的一九八三年到来了!开始,我们不以为然。我们做梦都以为自己就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哪个敢拿我们做事?没想到,只一个回合,我们的往日威风便被凄厉的警笛声扫了个干净。我们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比丧家之犬还要沮丧。

一天早上,哥们安平告诉我:原声带被抓了!我深感震惊,因为我知道原声带也就是和女人玩玩情调而已,从不参与歃血结盟、打群架、半夜拦路要钱等壮举。根本上说,他还是一个比较好的有为青年!后来才知:严打以来,各单位都接到了地区下达的抓人指标!车队实在完不成指标,就想到了前不久因为女人被人家打了又被那边的派出所抓了的原声带!可是,怎么抓?以什么名义抓?领导们就犯难了。不过,领导们很快就有了想法:可不可以以盗窃公共财物罪(他曾拆卸单位报废车辆零配件给自己组装过车)、流氓和强奸妇女的罪名将原声带那厮套进严打的范围?反正这也不过是一场运动,先把原声带关起来往上报了敷衍过去再说!

未料,原声带只关了一个多月就被判决了——死刑,立即执行!

枪毙原声带的那天,我和我的哥们开着拖拉机紧跟着刑车去了刑场,我们这是为了讲哥们义气给他收尸的。他的妈妈拦也拦不住,也去了,也是去收尸的。我们哥们几个陪着他妈妈,在刑场外围看热闹的人群中等着那个惊悚时刻的到来。

枪响之前,天上的太阳还是没心没肺地明亮着,随着枪声脆响,我们远远看到原声带跪着栽倒,太阳顿时被乌云盖了半个,如一块残缺的月饼。接着天空完全黑下,哗哗下起大雨。雨声中,原声带的妈妈只撕心裂肺哭喊一句“儿呀”就晕了。我不知道自己和其他几个哥们是不是也哭了,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等到法警示意可以收尸了,我们如一群鬣狗把原声带身上五花大绑的绳子解了,在雨中抬起他温软又湿漉漉的躯体上了拖拉机,吐吐吐开去了太平间。一路上,我们提着录音机大声放着录有原声带唱的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

在太平间给原声带换衣服时,我们看到从弹口汩汩流出的血,全被他包裹的草纸吸尽了。如此,他的衣服和身上干干净净,和他的名字一样—— 水净明!

那天,原声带二十岁生日。 [1]

作者简介

何先学,1964年生于湖南资兴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