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剪春韭(史忠华)
作品欣赏
夜雨剪春韭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韭绿,稻香,是春送给民间最美的画。
稻,是千金女,出生要条件,温度高,水分足。稻,才能亭亭玉立。因此,在我家乡,难得一见。
韭,是农家娃,本质皮实,土里土气。茅屋竹篱,巴掌大土地,韭,即可如野草般生存。因此,韭,常在房前屋后,独占一隅。
三月,阳光晴好,暖风呢喃。云在天上飘,花在丛中笑,燕子檐下筑巢,鸟儿枝间雀跃。它们彼此安好,沉溺在自己的世界手舞足蹈。
休眠一冬的韭,心怀不甘,不再藏匿于土下苟且,经历严寒后,打包天真和率直,拱出嫩嫩芽尖。模样羞怯,笑意浅浅,纷纷钻出土壤,对白蓝天。
春风化雨,洒在午夜。“淅淅沥沥”,“沙沙沙沙”,学舌的儿童般,断断续续。韭,以打开姿势,“咕咚咕咚”憋足了劲,啜吸春夜喜雨。被夜雨濯洗过的韭,像打了水光针的脸,光滑细嫩,微笑嫣然。
天明雨歇,阳光织锦。韭,水灵灵,叶尖上雨珠,似闪烁的星,又明丽又晶莹。韭,绿盈盈,修长的叶翠爽爽,又怡人又浸心。
喝饱的韭,簇簇伸展,株株茎茁,将生命的嫩绿,急切地放在三月的阳光下晾晒。春韭,那向上身姿,真没愧对那象形字体。“一”横,象征以土为床的根,稳稳立在地面,“一”上生“非”,勾画出它摇曳生姿,蓬勃生长之情趣。韭,身形兼备,名副其实,几场雨浴,倏忽间,焕发深绿,若不懂节育的妇女,有风使尽帆,有雨用劲长,“噌噌噌”,每株均孳孽繁殖出九枚叶片,成就其“韭”字读音。
韭,绝不沽名钓誉,也不做第三者,更不攻城掠地。只是自律于自身空间,兀自旖旎。风吹生,雨洗绿。瞬间,叶像宽丝带,绿若刷了漆,这富有韵味的情态,一下发出集体光亮。于是,那独特香味,喷薄而出于记忆脑海。
我认识饥饿年代,源于夜雨剪过的韭菜。儿时岁月,日子过得软弱无骨,红高粱面入肚,让面容如窗户纸自带病色。一日之际在于春,春耕春播起早贪黑。可,农活重,肚子饿,难呢!我听到母亲轻轻的叹息。吃憨饭,长个子。可,过冬白菜已吃完,越冬萝卜已告罄,秋冬土豆做新种,新菜蔬没长出,没菜的饭,怎下咽?哎!真难!
父亲乐观,用手一指,怕啥?你看,咱有韭菜?还真是,小院风景雨来佳,盈尺韭绿,修饰出那个年代,庄稼人最鲜亮的底色。
父亲说,“头刀韭,味最美”。又说,“四月韭芽芽,羡煞佛娘娘”。韭,擦地皮割断,被母亲清炒,那碧绿颜色,独特馨香,温暖我们成长。 韭与萝卜烹调汁汤,雅名三鲜汤。虽然清汤寡水,但有绿韭装点,黄萝卜晕染,就像夜晚的星,发散出灵异妙情,和有滋有味的吸溜声。
韭,做成盒子,面夹韭,有嚼头。蘸了醋吃,香味撩人。手掌大的盒子,午饭,一顿吃三。晚上,缠父亲讲鬼故事,吃了韭菜盒子的肚,浊气下降,"通"一声,过年的二踢脚般脆响,感觉连鬼怪都吓得急惶惶躲藏。
母亲割一把韭,催我。去,给你永富大娘送去。永富大娘家境富裕,有在北京工作的亲戚。她在泥火灶台,用韭炒了鸡蛋 。不知是我家韭绿,还是她家蛋香,那盘菜,色泽诱人,绿自绿,黄自黄,清香四溢,泛着金色。入口一嚼,满嘴春天的味道。比母亲做的好看,做的香甜。母亲做出的这道菜,不像用油炒,倒像是火烤。除了绿还是绿,我和弟弟争着往这盘菜里伸,筷子和筷子打起了架,菜搅成了沫,可鸡蛋躲躲藏藏,让我们有"望穿秋水"的失往。
直至成家,韭菜炒鸡蛋成了我餐桌上的常客。只因它食材简单,过程简单。我牢记永富大娘口授:韭,要春韭,或秋韭,头刀镰味道最好。蛋,要笨蛋。火候需拿捏,火大了有糊味,面相发黑,火小了有臭味,黏糊不清。就像人与人相处,过近腻歪,过远生分。油量要克制,油放多腻味,油放少缺香。就像人于人沟通,说的多啰嗦,说的少,含糊。蛋与韭要匹配,既能看到蛋,也要看到韭,韭量给人"犹抱琵琶半遮面"应该最佳。现在想来,永富大娘韭菜炒鸡蛋,炒出本菜精髓。与我,是人生,最难忘的美味。
杜甫喜韭,"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是他宴请宾客的佳肴。杜甫也像韭 ,一生坦荡,无杂色,心系苍生,胸怀国事。
"一畦春雨足,翠发剪还生"。"剪韭茬时新"。韭,像头上的发,生命顽强,一茬一茬,前赴后继。因此,韭,平易,大众,热络。和素食能勾肩搭背,和肉食能缠绵暧昧。韭,有药用价值,扩张血管,降低血脂,还有保健作用,固精壮阳,通便清肠。
韭,向暖而生。从春到夏,走到八月的韭,抽出苔,开出花,它清晰地知道自己的使命,目标,还有存在价值。
骄阳似火,每株韭菜,叶片宽容,中心挺杆。像举着画笔,在杆端绣制。那花苞,细碎饱满,如高粱米。开时,单片六瓣,色白,结团抱伙,像小伞,像星星,缀在枝端。
“八月收韭菁捣齑”,是崔宴在“四月民令”里说的。韭花,摘取于将开未开之时,是杨凝式配合肥嫩羊羔肉一起吃的。朋友送的韭花酱佐食充饥后,他朝饥得解,心情舒畅。惬意的杨凝式,研磨运笔,那六十三字,笔笔含情,画画寄意。字迹娟秀舒朗,比开着的韭花还味道醇厚。随心跳跃,一气呵成的书法佳作——《韭花贴》,从此彪炳史册。
我也做韭花酱。可惜,韭花,量小,不经折腾。于是,就学母亲,把韭花、苹果、韭叶、鲜姜混在一起,放在石臼里捣。手握棒槌,身体微躬,这神态专注,表达喜韭的情结和温度。石臼粗犷,捣韭声“咚咚”,声音扎实,弥漫辛辣且浓郁的韭香。
"西风吹野韭,花发满沙陀"。前年暑假,自驾二连号特。沿途,草,低矮可怜,草原,像生了疥疮。满目皆是大漠,孤烟。在又白又大的太阳下,忽然,骤降大雨,“噼里啪啦”,像机关枪扫射。瞬间,雨又偃旗息鼓,阳光灼灼。
但见,路旁,白花朵朵,密密麻麻,一种孤寂中的欣喜,迷人至极。停车,靠近。嗅,尝,原来是野生韭花。我们彼此对视,住在心里。在不友好的大雨中,在大漠披风中,韭花,甘之如饴,清静如莲。走过黑,走过暗,顶着寂寂时光,冷嘲热讽,行稳致远。
野韭幽幽,心里装着世间最鲜亮的颜色。它纠纠生姿,自带光芒,囚禁了我蹂躏它的欲望。野韭,是家韭的前生吗?因为,韭的花语,就是奉献。
韭,从根到叶,从花到籽,奉献自然,奉献人类,赤心一颗。
此时,已近暮春。夜深。春雨,吞吞吐吐。夜雨剪春韭,正为我弹奏一首阳春之曲。[1]
作者简介
史忠华,笔名绿雨如丝,晋中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从事管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