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李景宽)
作品欣赏
大哥
大哥是我姨表哥,比我大18岁。后来,我娶了他的老妹妹为妻,他又成了我的大舅哥。他年轻时,身材英挺,眉清目秀,庄稼把式,样样活计全能,还会赶马车。炒菜做饭,也有好厨艺。他好叼着半尺长的旱烟袋,因此人送绰号“小烟袋”。他只念了小学一年级,没念完,因家穷辍学了。他记忆力好,小账算得快,有人念五位以上的数要求相加,一人打算盘,他用心算,几十个数刚念完,他便说出了总和,跟算盘的得数相同。他听了说书人从头到尾讲过一遍故事,便能从头到尾复述下来,而且所有的细节一个不落。
他经历了打土豪分田地、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大跃进、四清、文革,每次开小会、大会,揭发会,批斗会,报捷会,总之各种没完没了的会,他都往墙角一蹲,低头抽旱烟袋,需要表态发言,他一言不发。点他的名字,他嘿嘿一笑,不说好,也不说歹。那年大队要树他 “五好社员”,叫他表现一下,他照样拒绝表现。大队只好把这一“光荣”给了会表现的社员。他一点也不后悔,不感到可惜,反倒如释重负。
大哥十五岁那年,父亲和姓黄的庄稼人交好,黄说,俺家大闺女跟你家大侄子同庚,给他当媳妇吧。他以为是句玩笑话,就哼一声说行。没想到,第二天黄就领着大闺女、背着粮袋子给他家送去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也就把人和粮留下了。黄姑娘个子矮,小眼睛,其貌不扬。大哥没看好她,但碍于爹答应了,也不好说别的,也就多一双筷子、一个碗呗。第二年,爹扛麻袋把腰砸坏了,治病花了一千多元,都是借债。病没治好,一命呜呼。
当时,十六岁的大哥肩膀尚嫩,便担起了养家的重担。大姐比大哥大,早已出嫁,没嫁远,一个屯。婆家是富农成分,公公受管制,就连富农子弟的丈夫也和富农分子一个“待遇”,家徒四壁,根本顾不了照顾娘家。大哥身下还有三妹、二弟、四妹、老弟、老妹,他们都小。他二话不说,就把债务背在自己的身上,协助三十八岁的寡母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大哥十八岁那年,和黄家大闺女结婚,夫妻二人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
别看大嫂个子矮,炕上地上,啥活都会干,而且干得快,干得好。针线活最拿手,还会绣花、扎花鞋,绣云子卷;炒菜,包饺子、烙饼、蒸馒头、蒸窝头、蒸发糕、蒸切糕、烙年糕饼、贴大饼子,煮粥、捞干饭、疙瘩汤,样样精通。最拿手的是烙酥饼,当然,一年到头,每年三十才能烙一回,只限每人一个。大哥当年背下一千多元的债务,相当于今天的十万余元。大嫂却毫无怨言,整天不多说话,忙完屋里忙屋外,喂鸡喂鸭,洒扫庭院。
大哥二十多岁时,弟弟妹妹都大了,他也有了孩子,母亲才叫夫妻俩领孩子搬出去单过,当然,家里的债务他全背走。他这辈子一直有债务,旧债还清了,新债又借了。不借不行啊,他的子女多,三个儿子、五个闺女,嘴多,吃的多,穿的多,吃穿用度就多。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年年“涨肚”——就是到分红的时候,不但领不到现金,还欠生产队上的吃粮钱,社员们戏称这叫“涨肚”。虱子多了不咬,他心里没有负担。一贫如洗,他反倒说“家里干净”。他连褥子也没铺过,净在炕席上睡觉。每天早上起来,浑身都印着炕席花,他笑称“赶上《水浒传》里的九纹龙了”。那年,他在肇东城里给生产队掏大粪,和他在一起干活的社员都有褥子铺,惟有他睡光板。我的妻子知道了,把我俩结婚做的一条新褥子送给了他,他才第一次铺上了褥子,他说“怪不得都愿意铺褥子,原来暄腾啊”,说得我有泪直往上涌。
大嫂先后生了八个孩子,头一个除外,剩下七个都是自己接生。傍临产时,先把饭做好,鸡蛋煮好、剥好,放至锅帘子上,填上水烧热——预备给新生婴儿洗澡。拿把剪刀上炕等待,待孩子生下来,把脐带剪下,包扎好,给洗个澡,便放在炕上,下地吃饭、吃鸡蛋。省了接生费,却多了张嘴。大哥不嫌多,“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嘛”。
孩子多,照看不过来。每天晚上数脑袋瓜,若缺了一个,大嫂马上到外面去找,不是在柴草垛,就是在邻居家,扯过来,拎回家,掐一顿,没商量,惩一儆百。这招真管用,小脑瓜们吓得直缩脖,好长时间谁也不敢夜不归宿。大哥称赞大嫂,想不到剂子小干活、生孩子却这么麻溜。
大哥赶上了土地承包,分得了耕地,真正在自己的土地上挥洒汗水,播种希望,收获辛劳的硕果。正当他满怀信心地奔好日子的时候,1992年突患脑溢血离开了人世。
大嫂今年八十五岁,身体还很硬朗,儿孙满堂,晚年幸福。孙男嫡女一大群,有的在哈尔滨,有的在石家庄,有的在杭州,有的在广州。几个孩子都有楼、有车、有存款。大孙子是私企老板,把奶奶接到杭州住了小半年,她说什么也要回老家,去住她的老房子。其实,她心里装着故去的丈夫,要跟他离得近些,再近些……[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