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三十八章 非我族類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天龍八部·第三十八章 非我族類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正文
大義分舵的蔣舵主並沒參與叛亂的密謀,見全冠清等敢作亂犯上,心下極是氣惱,一時之間心中甚為激動,直到喬峰吩咐他隨著張全祥去提人,這才心神略定,向本舵的二十餘名幫眾說道:「本幫不幸發生變亂,正是大伙兒出死力報答幫主恩德之時。大家出力護主,務須遵從幫主號令,不得有違。」他是生怕四大長老又起發難,幫主一人孤掌難鳴,雖然大義分舵的人眾與諸叛徒相比仍是少數,但總是聲勢盛得多了。喬峰卻道:「不!蔣兄弟,你將你本舵的兄弟一齊帶去,救人乃是大事,不可有甚差失。」蔣舵主不敢違命,應道:「是!」又道:「幫主,你千萬小心,我儘快趕回。」喬峰微微一笑,道:「這裡都是咱們多年來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只不過一時生了些意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放心去吧。」當下蔣舵主頓了本舵幫眾,自行去了。
喬峰口中說得輕描淡寫,心真卻實在甚為激盪,眼見大義分舵的二十餘名幫眾一走,杏子林中除了段譽、王玉燕、阿朱、阿碧四個外人之外,其餘二百來人都是參與陰謀的同黨,只須其中有人一聲傳呼,群情洶湧之下,發作起來,那可是十分的難以應付。他四顧群豪,只見各人的臉色均甚尷尬,有的強作鎮定,有的惶惑無定,有的卻是躍躍欲試,頗有鋌而走險之意。四周二百餘人,誰也不說一句話,但只要有誰說出一句話來,顯是變亂立生。喬峰心想:「此刻唯有靜以待變,最好是轉移各人的心事,等得傳功長老等人回來,大事便定。」一瞥眼間見到段譽,便道:「眾位兄弟,我今日好生喜歡,新交了一位好朋友,咱二人意氣相投,和這位段譽段兄弟已結成了金蘭之交。段兄弟,我給你引見咱們丐幫中的首要人物。」他拉著段譽的手,走到那白須白髮、手使倒齒鐵鐧的長老身前,說道:「這位宋長老,年高望重,是本幫人人敬重的元老,他這倒齒鐵鐧當年縱橫江湖之時,段兄弟你還沒出世呢。」段譽道:「久仰久仰,今日得見高賢,幸何如之。」說著抱拳行禮,那宋長老勉強還了一禮。 喬峰又替他引見那手使鋼杖的矮胖老人奚長老道:「這位奚長老是本幫外家高手。你哥哥在十多年前,常常向他討教武功。奚長老於我,可說是半師半友,情意甚為深重。」段譽道:「適才我見到奚長老和那兩位爺台動手過招,武功果然是異常了得,佩服佩服。」這奚長老性子直率,聽得喬峰口口聲聲不忘舊情,特別提到昔年自己指點他武功的德意,又是放心,又是慚愧,知道喬峰不至向自己嚴厲追究此次的叛亂,而自己居然胡裡胡塗的聽信了全冠清之言,不由得暗暗自責。喬峰引見了那使麻袋的陳長老後,正要再引見那使鬼頭刀的紅臉吳長老,忽聽得腳步聲響,東北角上有許多人奔來,聲音嘈雜,有的連問:「幫主怎麼樣?叛徒在哪裡?」有的說:「上了他們的當,給關得真是氣悶。」亂成了一團。喬峰一聽大喜,但不願缺了禮數,使吳長老心存芥蒂,仍是替段譽引見,表明吳長老的身份名望,這才轉身。只見丐幫中傳功長老、執法長老、大仁分舵的舵主,一時齊到。各人心中都有無數言語要說,但在幫主跟前,誰也不敢任意開口。要知丐幫為武林中第一大幫,幫中人才固多,幫規也是極為嚴峻。喬峰見來人齊到,便道:「各位請分別坐下,我有話說。」眾人齊聲滕應:「是!」有的向東,有的向西,各按職分、輩份,或前或後,或左或右的坐好。在段譽瞧來,眾乞丐似乎是亂七八糟,四散而坐,其實哪一人在前,哪一人在後,各有分別,半分也混亂不得。喬峰見眾人都守規矩,心下先自寬了三分。 喬峰微微一笑,說道:「咱們丐幫多承江湖上朋友瞧得起,百餘年來號稱為武林中第一大幫。既是稱得上『第一』兩字,人多勢眾,大伙兒見解不能齊一,那也是難免之事,只要解釋明白,大伙兒仍是相親相愛的好兄弟,大家也不必將一時的意氣紛爭,瞧得太過重了。」他說這幾句話,臉上神色極是慈和,須知他最不願見到的,乃是丐幫內部自相殘殺,是以他盤算良久,決意寧靜處事,要將一場大禍消彌於無形。 諸幫眾聽他這麼說,原來緊張之極的氣勢果然稍稍鬆弛。坐在喬峰右首的一個面色臘黃的老丐站起身來,說道:「請問宋奚陳吳四長老,你們命人將咱們關在太湖中的小船之上,那是什麼意思?」這人正是丐幫中的執法長老,姓白,名叫世鏡,向來鐵面無私,幫中大小人等,縱然並不違犯刑條,見到他也是懼怕三分。丐幫所以幫規嚴格,在武林中地位崇高,白世鏡實有極大的功勞。
四長老中,以宋長老年紀最大,因此儼然是四長老的首腦。他臉上泛出紅色,咳嗽一聲,道:「這個……那個……嗯……咱們是多年來共患難的好兄弟,自然並無惡意……白……白執法瞧在我老哥哥的臉上,那也不必介意。」眾人一聽,都覺這位宋長老未免老得太胡塗了,幫會中犯上作亂,那是何等的大事,豈能說一句「瞧在我老哥哥的臉上」,就此輕輕一筆帶過?白世鏡道:「宋長老說並無惡意,事實並非如此。我和方舵主他們一起被囚於一艘船上,這小船泊在湖中,船上堆滿柴草硝磺,說道咱們若想出船逃走,立時便發火焚燒。宋長老,難道這並無惡意麼?」宋長老道:「這個……確是做得太過份了些。大家都是一家人,怎麼可以如此蠻來?以後見面,不是很難為情麼?」他後來這幾句話,已是向著陳長老而說。白世鏡指著一條漢子道:「你騙咱們上那小船,說是幫主有請,假傳幫主號令,該當何罪?」那漢子嚇得渾身簌簌發抖,顫聲道:「弟子職份低微,如何敢作此犯上欺主之事?都是……都是……」他說到這裡,眼睛瞧著全冠清,意思是說:「本舵全舵主叫我騙你上船的」,只是他向在全冠清屬下,不敢公然指證。白世鏡道:「是你全舵主吩咐的,是不是?」那漢子垂首不語,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白世鏡道:「全舵主命你假傳幫主號令,騙我上船,你當時知不知這號令是假?」那漢子臉上登時全無半點血色,不敢作聲。白世鏡冷笑道:「李三春,你向來是條敢作敢為的硬漢子,是不是?大丈夫有膽子做事,難道沒膽子應承了?」李三春胸膛一挺,已是將性命豁了出去,朗聲道:「白長老說得是。我李三春做錯了事,是殺是剮,任你處分,姓李的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我向你傳達幫主號令之時,明知那是假的。」 白世鏡道:「是幫主對你不起麼?是我對你不起麼?」李三春道:「都不是,幫主待屬下義重如山,白長老公正嚴明,誰都沒有異言。」白世鏡厲聲道:「然則那是為了什麼?到底是什麼緣故?」 李三春向跪在地下的全冠清瞧了一眼,又向喬峰瞧了一眼,大聲道:「屬下違反幫規,死有應得,這中間的原因,非屬下敢道。」手腕一翻,白光閃處,噗的一聲響,一柄明晃晃的解手尖刀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心口。這一刀出手甚快,又是對準了心臟,刀尖穿心而過,立時便即斷氣斃命。諸幫眾「嘩」的一聲,都驚呼出來,但各人均是就坐原地,誰也沒有移動。白世鏡臉上絲毫不動聲色,道:「你明知號令是假,不向幫主舉報,反來騙我,原該處死。」他轉頭向傳功長老道:「項兄,騙你上船囚禁的,卻又是誰?」突然之間,人眾中一人躍起身來,轉身便奔。 這人背上負著五隻布袋,乃是丐幫中的五袋弟子。他奔逃得極是急忙,不問可知,自是假傳號令,騙項長老上船去之人了。傳功、執法兩長老相對嘆息一聲,並不說話。只見人影一晃,一個人身法快極,已攔在那五袋弟子的身前,那人滿臉紅光,手持鬼頭刀,正是四大長老中的吳長老。他厲聲喝道:「劉竹莊,你為什麼要逃?」 那五袋弟子劉竹莊一見吳長老攔在身前,更是嚇得腳也軟了,道:「我……我……」連說了七八個「我」字,卻是說不出第二個字來。吳長老道:「咱們身為丐邦弟子,務須遵守祖宗遺法。大丈夫行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敢作敢為,也敢擔當。」他轉過身來,向喬峰道:「幫主,咱們有個密謀,要廢去你的幫主之職。這個密謀,宋奚陳吳四長老都曾參與其事。咱們怕傳功、執法兩位長老不允,是以設法將他們囚禁起來。這是為了本幫的大業著想,不得不冒險而為。今日勢頭不利,被你占了上風,咱們由你任意處置便是。吳長風在丐幫三十年,誰都知道我不是貪生怕死的小人。」說著當的一聲,將鬼頭刀遠遠擲了開去,雙臂抱在胸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 他侃侃陳辭,將「廢除幫主」的密謀吐露了出來,諸幫眾自是人人震動。這幾句話大家心中都知,就是誰也不敢宣之於口,吳長風膽敢第一直言無隱,各人不禁都佩服他的膽識。 執法長老白世鏡道:「宋奚陳吳四長老密謀背叛幫主,違犯本幫第一條幫規。執法弟子,將四長老綁上了。」他手下執法的弟子取過牛筋,先去給吳長風上了綁,吳長風含笑而立,毫不反抗。跟著宋奚二長老也拋下兵刃,反手就縛。陳長老臉色極是難看,喃喃的道:「懦夫,懦夫!群起一戰,未必便輸,可是誰都怕了喬峰。」他這話確是說得不錯,當全冠清被制服之初,參與密謀之人如果立時暴起發難,喬峰無論如何難以抵擋,即是傳功、執法二長老,大仁、大義、大信、大勇四舵主一齊回歸,仍是叛眾人數居多。然而喬峰在眾人前面這麼一站,凜然生威,竟是誰也不敢搶出動手,以致良機坐失,一個個的束手就縛。待得宋奚吳三長老都被縛之後,陳長老便欲決心一戰,也已孤掌難鳴了。他一聲嘆息,拋下了手中的麻袋,讓兩名執法弟子在手腕和腳踝上都綁上了牛筋。 執法長老道:「劉竹莊,你這等行徑,還配做丐幫的弟子嗎?你是自己了斷呢?還是仍須旁人代你動手?」劉竹莊道:「我……我……」底下仍是說不出來,但見他抽出身邊單刀,想要橫刀自刎,但手臂顫抖得極是厲害,竟是無法向自己頸中割去。一名執法弟子叫道:「這般沒用,虧你在丐幫中耽了這麼久。」抓住他的右臂,借力一揮,割斷了他的喉頭。劉竹莊道:「我……謝謝……」隨即斷氣。原來丐幫中的規矩,凡是犯了幫規要處以死刑的,如果自行了斷,幫中仍當他是兄弟,只須一死,便洗清了一切罪孽。若是由執法弟子動手,那麼罪孽永遠不得洗脫。適才那執法弟子見劉竹莊確有自刎之心,只是力有不逮,這才出手相助。 段譽與王玉燕、阿朱、阿碧四人,無意中撞上丐幫這場內部的大變,都覺自己是局外之人,窺人隱私,極是不該,但在這時退了開去,卻也易引起丐幫中諸人的疑忌,只有坐得遠遠地,裝得漠不關心。然而李三春和劉竹莊接連血濺當場,屍橫在地,不久之前還是成風凜凜的宋奚陳吳四長老一一就縛,只怕許多驚心動魄的變故還會繼續發生。他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處境甚是尷尬。但段譽與喬峰義結金蘭,而風波惡中毒後喬峰代索解藥,玉燕和朱碧雙姝都對他心有感激,這時見他平定逆亂,將反叛者一一制服,自是代他歡喜。 喬峰怔怔的坐在一旁,幫中叛徒一一就縛,他自己心中卻殊無勝利與喜悅之感,回思自受上代汪幫主深恩,以幫主之位相授,執掌丐幫八年以來,經過了不少的大風大浪,內解紛爭,外抗強敵,自己始終竭力以赴,不存半點私心,將丐幫整頓得好生興旺,江湖上威名顯赫,自己實是有功無過,何以突然之間,幫中竟有這許多人密謀反叛?若說全冠清胸懷野心,意圖傾覆本幫,何以這連宋長老、奚長老這等元老,吳長風這等耿直的漢子,均會參與其事?難道自己無意之中,確是做了什麼對不起眾兄弟之事,竟連自己也不知道麼?執法長老白世鏡朗聲道:「眾位兄弟,我喬幫主繼任上代汪幫主為本幫首領,並非巧取豪奪,用什麼不正當手段而得此位。當年汪幫主試了他三大難題,命他為本幫立七大功勞,這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會,喬幫主以本身武功,連創外敵八人,這裡許許多多人都是眾眼親見。這八年來本幫聲譽日隆,人人均知喬幫主主持有方之功。喬幫主待人仁義,處事公允,咱們大伙兒愛戴之尚自不及,為什麼居然有人起了叛亂之心?全冠清,你自己當眾說來!」 全冠清被喬峰拍了啞穴,對白世鏡的話聽得清清楚楚,苦於無法開口回答。喬峰走上前去,在他背心上輕輕拍了兩下,解開他的穴道,說道:「全舵主,我喬峰做了什麼對不起眾兄弟之事,你儘管當面指證,不必害怕,不用顧忌。」全冠清一躍站起,大聲道:「對不起眾兄弟的大事,你現在還沒有做,但不久就要做了。」執法長老白世鏡厲聲道:「胡說八道,喬幫主為人處事,光明磊落,他從前既沒做過歹事,將來也不會做。」喬峰溫言道:「白長老,你不用性急,讓全舵主從頭至尾,詳詳細細說個明白。連宋長老、奚長老他們都反對我,想必我喬峰定有不對的地方。」奚長老叫道:「我反叛你,是我不對,你不用再提,回頭定案之後,我自行把矮脖子上的大頭割下來給你便是。」他這句話說得滑稽,各人心中卻是均感沉痛,誰都不露絲毫笑容。 白世鏡道:「幫主吩咐的是。全冠清,你說罷。」全冠清見與自己同謀的宋奚陳吳四長老均已就縛,這一仗是輸得定了,但不能不作最後的掙扎,大聲道:「馬副幫主為人所害,我相信是出於喬峰的指使。」 他此言一出,喬峰全身一震,驚道:「什麼?」只因他吃驚過度,這句話聲音嘶啞,極是難聽。全冠清道:「你心中一直厭憎馬副幫主,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總覺若不除去這眼中之釘,你幫主之位便不安穩。」喬峰緩緩搖了搖頭,道:「不是。我和馬副幫主的交情雖不甚深,言談雖是不甚投機,但從來沒存過害他的念頭。皇天后土,實所共鑒。喬峰若有加害馬大元之意,致我身敗名裂,受千刀萬剮而為天下好漢所笑。」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這副莽莽蒼蒼的英雄氣慨,誰都不再對他有絲毫惶疑。 全冠清卻又道:「然則咱們大夥到姑蘇來找慕容公子報仇,為什麼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與敵人勾結?」他指著玉燕等三個少女道:「這三人是慕容復的家人眷屬,你加以庇護。」指著段譽道:「這人是慕容復的朋友,你卻與之結為兄弟……」段譽連連搖手道:「非也非也!我不是慕容復的朋友,慕容復是何等樣人,在下半點也不知道。」他聽包不同說話多了,居然隨口便用出「非也非也」四個字來。全冠清道:「『非也非也』包不同是慕容復屬下的白雲莊莊主,『一陣風風波惡』是慕容復手下的赤霞莊主,他二人若非得你喬峰解圍,早就一個中毒斃命,一個亂刀分屍,此事大伙兒親眼目睹,你還有什麼抵賴不成?」喬峰緩緩說道:「我丐幫開幫百餘年,在江湖上受人尊崇,並非恃了人多勢眾,武功高強,乃是因為行俠仗義,主持公道之故。全舵主,你責我庇護這三位年輕姑娘,不錯,我確是庇護她們,那是因為我愛惜本幫百餘年來的令名,不肯讓天下英雄說一句丐幫眾長老合力欺侮三個稚弱女子。宋奚陳吳四長老四位,哪一位不是名重武林的前輩?丐幫和四位長老的名聲,你不愛惜,旁人可都愛惜。」
眾人聽了這幾句話,個個都覺極是有理,倘若大夥和王玉燕等這三個姑娘為難,傳了出去,確是有損丐幫的名聲。白世鏡道:「全冠清,你還有什麼話說?」他轉頭向喬峰道:「幫主,這等不識大體之人,不必再跟他多費唇舌,按照叛逆犯上的幫規處刑便了。」喬峰道:「據我推想,全舵主所以能說得動這許多人密謀作亂,必有極重大的原因。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喬峰事無不可對人言,眾位兄弟,喬峰的所作所為,有何不對,請大家明言便是。」吳長風嘆了口氣,道:「幫主,你或者是個裝腔作勢的大奸雄,或者是個直肚直腸的好漢子,我吳長風沒本事分辨,你還是及早將我殺了吧。」喬峰心下大是疑惑,問道:「吳長老,你為什麼說我是個欺人的騙子?你……你……什麼地方疑心我?」吳長風搖了搖頭,道:「此事說起來牽連太多,咱們本來想將你一刀殺死,那就完了。」喬峰更如墮入五里霧中,摸不著半點頭腦,喃喃地道:「為什麼,為什麼?」他抬起頭來,說道:「我救了慕容復手下的兩員大將,你們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結,是不是?此事是對是錯,這時候還難下斷語,但我總是覺得,馬副幫主不是慕容復所害。」全冠清道:「何以見得?」這一句話全冠清本來曾經問過一次,但中間發生許多變故,以致打斷了話題,直至此刻又再提起。喬峰道:「我想慕容復是大英雄、好漢子,不會下手去殺馬二哥。」 王玉燕聽得喬峰說慕容復是「大英雄,奸漢子」,芳心大喜,心道:「這位喬峰幫主果然是個好人。」段譽卻眉頭微蹙,心道:「慕容復未必是什麼英雄。」只聽全冠清道:「這兩個月來,江湖上被害的高手著實不少,個個都死於各人本身的成名絕技之下。若不是姑蘇慕容氏所做的手腳,實是令人難信。」喬峰在場中緩緩踱步,說道:「眾位兄弟,昨天晚上,我在江陰長江邊上的望江樓頭飲酒,遇到一位中年儒生,居然一口氣連盡十大碗烈酒,面不改色,奸酒量,好漢子!」
段譽聽到這裡,不禁臉露微笑,心想:「原來大哥昨天晚上也和人家賭酒來著。人家酒量好,喝酒爽氣,他就心中喜歡,說人家是好漢子,其實只怕也不能一概而論。」只聽喬峰又道:「我和他對飲三碗,說起江南的武林人物,他自誇掌力江南第一。我便和他對了三掌。第一掌、第二掌,他都接了下來,第三章他左手中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瓷片劃得他滿臉都是鮮血。他神色自若,說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一大碗好酒。』「我大起愛惜之心,第四掌就不再出手,說道:『閣下掌力雄渾,江南第一四字,當之無愧。』他道:『江南第一,天下第十。』我道:『兄台不必過謙,天下第五、第六,定可排上。』他道:『原來是丐幫喬幫主駕到,降龍十八掌名下無虛,我再敬你一碗。』咱二人又對飲三碗,分手時我問他姓名,他說複姓公冶,單名一個『干』字,這不是乾坤之干,而是乾杯之干,別號叫做『難醉』。他說是慕容公子的下屬,是玄霜莊的莊主,邀我到他莊上去大飲三日。眾位兄弟,這等人物,你們說是如何?是不是好朋友?」
吳長風性子最是直爽,大拇指一豎,道:「這公冶干是好漢子,好朋友。幫主,什麼時候你給我引見引見。」他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亂,己成階下之囚,轉眼間便要受刑處死,聽到有人說起英雄奸漢,不禁便起結交之心。喬峰微微一笑,心下卻是暗暗嘆息:「吳長老豪邁痛快,不意被牽連入了這場逆謀之中。白長老鐵面無私,執法時如何能夠容情?」想起這樣鐵錚錚的一條漢子,不命喪於與敵人鬥爭之時,卻死於本幫幫規之下,不由得深感痛惜。宋長老道:「幫主,後來怎樣?」喬峰道:「我和公冶干告別之後,便趕路向無錫來,行到二更時分,忽聽到兩個人站在一條小橋上大聲爭吵。其時天已全黑,居然還有人吵之不休,我自是覺得十分奇怪,上前一看,只見那條小橋乃是一條獨木橋,一端站著個黑衣漢子,另一端是個鄉下人,看來挑著一擔大糞,原來兩人爭道而行。那黑衣漢子叫鄉下人退回去,說是他先到橋頭。鄉下人說他挑了糞擔,沒法退回,要黑衣漢子退回去。那黑衣漢子說道:『咱們已從初更耗到二更,便再從二更耗到天明,我還是不讓。』鄉下人道:『你不怕我的糞擔臭,就這麼耗著。』黑衣漢子道:『你肩頭壓著糞擔,只要不怕累,咱們就耗到底了。』「我見了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這黑衣漢子的脾氣當真古怪,退後幾步,讓他一讓,也就是了,和這個挑糞擔的鄉下人這麼面對面的乾耗,有什麼趣味?聽他二人的說話,顯是已耗了一個多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個結果出來,要知道最後是黑衣漢子怕臭投降呢,還是鄉下人累得認輸。我可不願多聞臭氣,在上風頭遠遠站著,只聽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江南的吳儂軟語,我也不大聽得明白,總之是說自己理直。那鄉下人當真有股狠勁,將糞擔從左肩換到右肩,又從右肩換到左肩,就是不肯退後一步。」
段譽望望玉燕,又望望阿朱、阿碧,只見三個少女都是笑眯眯的聽著,極感興味,心道:「我這大哥的脾氣可也有點特別,這當兒幫中大叛待決,情勢何等緊急,居然會有閒情逸緻來說這種小事。這些故事,王姑娘她們自會覺得有趣,怎地喬大哥如此英雄了得,竟也自童心猶存?」不料丐幫中數百位好手,人人也都是肅靜無嘩的傾聽,沒一人以喬峰的言語為無聊。 喬峰又道:「我看了一會,漸漸驚異起來,發覺那黑衣漢子站在獨木橋上,身形不動如山,竟是一位身負上乘武功之士。那挑糞的鄉下人則不過是個常人,半點武功也不會的。我越看越是奇怪,尋思:『這黑衣漢子武功如此了得,只需伸出一個小指頭,就將這鄉下人連著糞擔一齊推到了河中,可是他卻全然不使武功。像這等高手,照理應當修養甚好,就算不願讓了對方,那麼輕輕一縱,從那鄉下人頭頂飛躍而過,那是何等容易?他偏偏要跟這鄉下人嘔氣,真正好笑!』只聽黑衣漢子提高了嗓子,大聲說道:『你再不讓我,我可要罵人了!』鄉下人道:『罵人就罵人。你會罵人我不會罵麼?』他居然先出口為強,立時大罵起來。那黑衣漢子便跟他對罵。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什麼匪夷所思,古里古怪的污言穢語,都罵將出來。堪堪又罵了一個時辰,那鄉下人已累得筋疲力盡,黑衣漢子內力充沛,仍是神完氣足。我見那鄉下人身形搖晃,看來過不到一盞茶時分,便要摔入河中了。突然之間,那鄉下人將手伸入糞桶,抓起一把糞水,夾頭夾臉的擲了過去。黑衣人萬料不到他竟會使潑,『啊喲』一聲,臉上口中已被他擲滿糞水。我暗叫:『糟糕,這鄉下人自尋死路,卻又怪得誰來!』眼見那黑衣漢子大怒之下,手掌一起,便向鄉下人的頭頂拍落。」
玉燕聽喬峰說到這裡,櫻口微張,極是關注,阿朱和阿碧卻相顧一笑。只聽喬峰繼續說道:「這變故來得太快,我為了怕聞臭氣,乃是站在數十丈外,便想去救那鄉下人,在勢也萬萬不及。不料那黑衣漢子一掌剛要擊上那鄉下人的天靈蓋,突然間手掌停在半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說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到底是誰贏了?』那鄉下人也真憊懶,明明是他輸了,卻是不肯承認,道:『我挑了糞擔,自然是給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糞擔,我空身站著,且看誰輸誰贏了?』那黑衣漢子道:『也說的是!』伸手從他肩上接過糞擔,左臂伸直,手掌放在扁擔中間,平平托住。那鄉下人雖是不會武功,力氣卻大,但見他只手平托糞擔,手臂毫不垂下,不由得呆了,道:『你,你……』那黑衣漢子笑道:『我就這麼托著,不許換手,咱們對耗,是誰輸了,誰就喝乾了這一擔糞。』那鄉下人見了他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爭鬧,忙向後退。不料心慌意亂,踏了個空,便向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漢子一伸右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右臂平舉,這麼左邊托一擔糞,右邊抓一個人,哈哈大笑,說道:『過癮,過癮!』身子一縱,輕輕落到對岸,將鄉下人和糞擔都放在地下,展開輕功,隱入桑林之中而去。眾位兄弟,這黑衣漢子受那鄉下人的欺辱,口中被潑大糞,若要殺他,只不過是一舉手之勞。就算不肯隨意殺人,那麼打他幾拳,也是理所當然,可是他絲毫不肯恃技逞強。這個人的性子確是有點兒特別,然而求之武林之中,實在難得。
「眾位兄弟,此事是我親眼聽見,我和他相距甚遠,諒他也未必能發見我的蹤跡,以致有意造作,像這樣的人,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漢子?」 吳長老、陳長老、白長老等一齊聲說道:「不錯,是好漢子!」陳長老道:「可惜幫主沒有問他姓名,否則也好讓大夥知道江南武林之中,有這麼一號人物。」喬峰緩緩的道:「這位朋友,適才曾和陳三兄交過手,手背被陳三兄的毒蠍所傷。」陳長老一驚,道:「是一陣風風波惡?」喬峰點了點頭道:「不錯!」
段譽這才明白,喬峰所以詳詳細細的說這段軼事,旨在敘述風波惡的性格,心想此人面貌醜陋,愛鬧喜斗,原來天性卻極良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剛才玉燕關心而朱碧雙姝相視以嘻,自然因為朱碧二女熟知風波惡的性情,既知莫名其妙與人鬥氣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決不會濫殺無辜。只聽喬峰說道:「陳三兄,咱們丐幫自居為江湖第一大幫會,你是本幫的首要人物,身份名聲,江南一個武人風波惡自不可同日而語。但風波惡能在受辱之餘,不傷無辜,咱們丐幫中的高手,豈能被他比了下去?」陳長老面紅過耳,說道:「幫主教訓得是,你要我給他解藥,原來是為我聲名身份著想。陳不平不知幫主的美意,反存怨責之意,真如木牛蠢驢一般。」喬峰道:「顧念本幫聲名和陳長老的身份,此事尚在其次,咱們學武之人,第一不可濫殺無辜。陳三兄就算不是本幫的首腦人物,不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耆宿,那也不能不問青紅皂白的傷人啊!」陳長老低頭點道:「陳不平知錯了。」
喬峰見自己一席話居然說服了四大長老中最桀傲不馴的陳不平,心下甚喜,緩緩的道:「那公冶干豪邁過人,風波惡是非分明,包不同瀟灑自如,便是這三位姑娘,也都溫文良善。這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屬,便是他的戚友。常言說得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眾位兄弟請平心靜氣的想上一想。慕容公子相交相處的都是這麼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惡,卑鄙無恥之徒麼?」[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