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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第四十八章 人生奇變

天龍八部·第四十八章  人生奇變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喬峰心下盤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帶我去見玄苦師父,見到之後,我再說明種種不得已之處,向他鄭重陪罪。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師重義,倘若以為我去尋玄苦大師是要不利於他,只怕寧死不屈,決計不肯說出他的所在。嗯,我不妨去廚下找一個火工來此帶路,可是這些人卻又未必知道我師父的所在。」


他一時彷徨無計,每經過一處殿堂廂房,便俯耳到窗外聽聽,盼望能得到什麼線索。仗看身手矯捷,他身子雖是長大魁偉,但竄高伏低,直似靈貓,竟沒給人知覺。一路如此聽去,待行到一座小舍之旁,忽聽得窗內有人說道:「方丈有要事奉商,請師叔即到『證道院』去。」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我立即便去。」喬峰心想:「本寺方丈集人商議要事,我師父想來也一定要去!我跟著此人上『證道院』去,便能見到我師父了。」只聽得「呀」的一聲,板門推開,出來兩個僧人,年老的一個向西,年少的匆匆向東,想是再去傳人。喬峰心想方丈既要請到這老年僧人前去商議要事,此人行輩身份必高,少林寺不同別家寺院,凡行輩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緊隨其後,只是望著他的影子,遠遠跟隨。眼見他越走越西,直走到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喬峰待他進了門,才繞著圈子走到那屋子後面,聽明白四周無人,方始伏到窗下。他心中又是悲憤,又是恚怒,自忖:「喬峰行走江湖以來,哪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樣?今日卻迫得我這等偷偷摸摸,萬一行蹤敗露,喬某一世英名,這張臉卻往哪裡擱去?」但隨即轉念又想:「唉,想當年師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藝,縱然大風大雨,亦從來不停一晚。這等重恩,我便是粉身碎骨,亦當報答,何況小小的羞恥侮辱?」

只聽得前面門外腳步聲響,先後又來了四人,過不多時,又來了兩人,窗紙上映出人影,一共有十餘人,都群集一間堂中。喬峰心想:「倘若他們商議的是少林派中的機密要事,給我偷聽入耳,我雖非有意,總是不妥。還是離得遠些,別要聽人私秘的為是。師父若在堂中,這裡面高手如雲,任他多厲害的兇手也傷他不著,待會兒集議已畢,一一散出,我便可設法私下和他相見,稟明一切。」正想跟步走開,忽聽得堂中十餘個僧人一齊念起經來。喬峰不懂他們念的是什麼經文,只是聽得出聲音莊嚴肅穆,有幾個人的聲音中又頗有悲苦之意。這一段經文念得甚長,他漸覺不妥,尋思:「他們似乎是在做什麼法事,又或是參禪研經,我師父或者不在此處。」一側耳細聽,果然在眾僧齊聲誦經的聲音之中,聽不出有玄苦大師那沉著厚實的嗓音在內。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會,只聽得誦經之聲止歇,一個威嚴的聲音說道:「玄苦師弟,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麼?」喬峰聽到「玄苦師弟」這四個字,心下大喜:「師父果在此間,他老人家也是安好無恙。」只聽得一個渾厚的聲音說起話來,喬峰聽得明白,正是他的受業師父玄苦大師,但聽他說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師給我取名玄苦。想那佛家八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小弟勉力脫此八苦,只能渡己,不能渡人,說來慚愧,這『怨憎會』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義,小弟力求解脫,願師兄和眾位師弟、師侄助我。」喬峰聽他說話聲音十分平靜,中氣充沛,顯然這十餘年中師父的內力修為也是大有精進,不禁暗暗為他歡喜。只是他聽說的這一番話,都是佛家的言語,到底是何意義,喬峰一時也弄不明白。 又聽那威嚴的聲音說道:「玄悲師弟數月前命喪奸人之手,咱們全力追拿兇手,似違我佛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誅奸,是為普救世人,我輩學武,本意原為宏法廣德……」

喬峰心道:「這聲音威嚴之人事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師了。」只聽他繼續說道:「……除一魔頭,便是救卻無數世人。師弟,那人可是姑蘇慕容麼?」喬峰心道:「這事又牽纏到了姑蘇慕容氏身上。頗聞道路傳言,少林派玄悲大師之圓寂乃是遭人暗算,難道他們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只聽玄苦大師說道:「方丈師兄,小弟不願多增罪孽,讓師兄和眾位師弟、師侄為我操心。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然回頭是岸,他若執迷不悟,唉,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說了。」 方丈玄慈大師說道:「師弟大覺高見,做師兄的太過執著,頗落下乘了。」玄苦道:「小弟此刻想靜坐片刻,默想懺悔。」玄慈道:「是!師弟多多保重。」只聽得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高大瘦削的老僧當先緩緩走出。他行出丈許,後面魚貫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這十八位僧人都是身披大紅袈裟,雙手合什,低頭默念,神情極是莊嚴。待得眾僧遠去,屋內寂靜無聲,喬峰為這周遭的情境所懾,一時不敢現身叩門,忽聽得玄苦大師說道:「佳客遠來,何以徘徊不進?」喬峰吃了一驚,自忖:「我屏息凝氣,旁人縱然和我相距咫尺,也未必能察覺我潛身於此。師父耳聽如此,竟似有『天耳通』的神通。」當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門口,說道:「師父安好,弟子喬峰叩見師父。」

玄苦輕輕「啊」了一聲,道:「是峰兒?我這時正在想念你,只盼和你會見一面,快進來。」聲音之中,充滿了喜悅之意。喬峰大喜,搶步而進,便即跪下叩頭,說道:「弟子平時少有侍奉,多勞師父掛念。師父清健,孩兒不勝之喜。」說著抬起頭來,仰目瞧向玄苦。玄苦大師本來臉露微笑,油燈照映下見到喬峰的臉,突然間臉色大變,站起身來,顫聲道:「你……你……原來便是你,你便是喬峰,我……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徒兒?」但見他臉上又是驚駭,又是痛苦,又混和著極大的憐憫惋惜。喬峰見師父瞬息間神情大異,心中也是驚訝之極,道:「師父,孩兒便是喬峰。」玄苦大師道:「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宇,便不說話了。喬峰不敢再問,靜待他有何教訓指示,哪知等了良久,玄苦大師始終不言不語。喬峰再看他臉色,只見他一副神氣和適才全然的一模一樣,不禁嚇了一跳,伸手去摸他手掌時,但覺一片冰冷,再探他鼻息,原來早已氣絕多時。這一下喬峰自是嚇得目瞪口呆,腦海中一片混亂:「師父一見我,就此嚇死了?決計不會,我又有什麼可怕?多半他是早已受傷。」可是卻又不敢去檢視他的身子。他定了定神,心意已決:「我若此刻悄然避去,豈是喬峰鐵錚錚好漢子的行逕?今日之事,縱有萬般兇險,也當查問個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聲叫道:「方丈大師,玄苦師父圓寂了。玄苦師父圓寂了。」他中氣充沛,這兩句呼聲遠遠傳送出去,山谷鳴響,闔寺俱聞。呼聲雖然是雄渾,卻是極其悲苦。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歸各自的居室,猛聽得喬峰的呼聲,一齊轉身,快步回到「證道院」來。只見一條長大漢子站在院門之旁,伸袖拭淚,眾僧均覺奇怪。玄慈合十問道:「施主何人?」他關心玄苦安危,不等喬峰迴答,便搶步進屋,只見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眾僧一齊進來,垂首低頭,誦念經文。喬峰最後進屋,雙膝跪地,暗暗禱祝:「師父,弟子報訊來遲,你終於還是遭人毒手。弟子和那奸人的深仇,又深一層。」玄慈念經已畢,打量喬峰,又間:「施主是誰?適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嗎?」喬峰道:「弟子喬峰,弟子見到師父圓寂,悲痛不勝,以致驚動方丈。」

玄慈聽到喬峰的名字,吃了一驚,道:「施主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麼?」喬峰聽到他說「丐幫的前任幫主」這七個字,心想:「江湖上的訊息傳得好快,他既知我不是丐幫的幫主,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幫的原由。」說道:「正是。」玄慈道:「施主何以夤夜闖入敝寺?又怎生見到玄苦師弟圓寂?」喬峰心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如何說明才好,只得道:「玄苦大師是弟子的授業恩師,弟子得知……」第二句話還沒接下去,玄慈方丈便攔住話頭,道:「什麼?玄苦師弟是你的授業師父?施主難道是少林弟子,那……那太奇怪了。」要知喬峰名滿天下,武林中誰都知道他是汪幫主的嫡傳弟子,他的武功與少林派絕不相干,這時他自稱為少林弟子,玄慈大師幾乎要斥為「荒唐」,只是尊重他的身份,這才將「荒唐」二字,改為「奇怪」。喬峰道:「此事說來話長,但不知我恩師受了什麼傷,是何人下的毒手?」玄慈方丈垂淚道:「玄苦師弟受人偷襲,胸間吃了人一掌重手,肋骨齊斷,五臟破碎。仗著內功深厚,這才支持到此刻。咱們問他敵人是誰,他說並不相識,又問他形貌年歲。他卻說道佛家八苦,『怨憎會』乃是其中一苦,既是遇上了冤家對頭,正好就此解脫,兇手的形貌,他決計不說。」喬峰恍然而悟:「原來適才眾僧已知師父身受重傷,念經誦佛,乃是送他西歸。」他虎目含淚,說道:「眾位高僧慈悲為念,不記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務須捉到這下手的凶人,千刀萬剮,替師父報仇,想貴寺門禁森嚴,不知那凶人如何能闖得進來?」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子極矮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主闖進少林,咱們沒能阻攔察覺,那兇手當然也能自來自去,如入無人之境了。」喬峰躬身抱拳,說道:「弟子以事在緊迫,不及在山門外通傳來見,多有失禮,還懇請諸位師父見諒。弟子與少林淵源極深,決不敢有絲毫輕忽冒犯之意。」他最後那兩句話意思是說,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我也連帶丟臉。要知他闖入少林後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人看見,這件事傳將出去,於少林派的顏面實是大有關連。正在這時,一個小沙彌雙手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匆匆進來,向著玄苦的屍體道:「師父,請用藥。」原來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彌,在「藥王院」中煎好了一服本寺靈效之極的療傷聖藥「九轉金剛湯」,送來給師父用,他見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已然身死。喬峰心中悲苦,哽咽道:「師父他……」那小沙彌轉頭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聲驚呼:「是你!你……又來了!」嗆啷一聲,藥碗失手掉在地下,瓷片藥汁,四散飛濺。那小沙彌向後躍開兩步,靠在牆上,尖聲道:「是他,打師父的便是他!他這麼一叫,眾人無不大驚。喬峰更是惶恐,大聲道:「你說什麼?」那小沙彌不過十二、三歲年紀,見了喬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後,拉住他的衣袖,叫道:「方丈,方丈!」玄慈道:「青松,不用害怕,你說好了,你說是他打了師父?」小沙彌青松道:「是的,他用手掌打師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見的。師父,師父,你打還他啊。」直到此刻,他兀自未知玄苦已死。

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細些,別認錯了人。」青松道:「我瞧得清清楚楚的,是這般穿著灰布直綴,方的臉,眉毛這般上翹,大口大耳朵,正是他。師父,你打他,你打他。」喬峰突然之間,一股涼意從背脊上直瀉下來:「是了,那兇手正是裝扮作我的模樣,意圖嫁禍於我。師父聽到我回來,本極歡喜,但一見到我臉,見我和傷他的兇手一股形貌,這才說道:「原來便是你,你便是喬峰,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徒兒。」師父和我十餘年不見,我自孩童變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 喬峰再想到玄苦大師臨死之前連說的那三個「好」字,當真是心如刀割:「師父中人重手,不知敵人是誰,待見到我時,認出我和兇手的形貌相似,心中大悲,一慟而死。師父身受重傷,本已垂危,自是不會細想:倘若當真是我下手害他,何以第二次又來相見。」忽聽得人聲喧譁,一群人快步奔來,到得「證道院」外止步不進,兩名僧人躬著身子,恭恭敬敬的進來,正是在少室山腳下和喬峰交過手的持戒、守律二僧。那持戒僧只說得一聲:「稟告方丈……」便已見到喬峰,臉上露出驚詫憤怒的神色,呆呆的瞪目而視,不如他何以竟在此處。

玄慈方丈神色莊嚴,緩緩說道:「施主雖已不在丐幫,終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今日駕臨敝寺,出手擊死玄苦師弟,不知所為何來,還盼指教。」 喬峰長嘆一聲,突然間對著玄苦拜伏在地,說道:「師父師父,你臨死之時,還道是弟子下手害你,以致飲恨而歿。弟子雖萬萬不敢冒犯師父,但奸人所以加害,正是因弟子而起。弟子今日一死以謝恩師,殊不足惜,但從此師父的大仇便不得報了。弟子有犯少林尊嚴,師父恕罪。」拜祝已畢,突然聞呼呼兩聲,吐出兩口長氣,堂中的兩盞油燈應聲而滅,堂中登時漆黑一團。 喬峰出言禱祝之時,心下早已盤算好了脫身之策。他一吹滅油燈,左手一掌拍出,擊在守律僧的背心,這一掌全是陽剛之力,不傷他內臟,但將他一個肥大的身軀拍得穿堂破門而出。 黑暗中群僧聽得風聲,都道喬峰出門逃走,各自使出擒拿手法,抓向守律僧身上。

眾僧都是一般的心思,不願下重手將喬峰打死,要擒住了詳加盤問,到底害死玄苦大師所為何來,中間蘊藏著什麼大陰謀。這十餘位高僧均是少林寺中第一流的好手。是少林寺的第一流好手,自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好手。 各人的擒拿手法並不相間,卻各有獨到之處。一時之間,擒龍手、鷹爪手、虎爪功、金握指、握石掌……各種各式少林派的擒拿手法,都抓在守律僧的身上。 這些高僧的武功也真了得,黑暗中單聽風聲,認穴不差釐毫。那守律僧這一下便吃足了苦頭,霎時之間,周身各處要穴上著了各種各樣的擒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懸,竟不落地。這等經歷,只怕自古以來,從未有人受過。 這些高僧身在本寺,又均是大有身份職司之人,身邊自不會攜帶火種。然這些人閱歷既深,應變的手段自也甚是了得,一察覺情勢不對,當即有人飛身上屋,守住屋頂,證道院的各處通道和前門後門,片刻間便有高手僧人占住要處,別說喬峰是一條長大漢子,他便是化身為一隻麻雀,只怕也難以逃脫。

不多時小沙彌青松取過火刀火石,點燃了堂中油燈,眾僧立即發覺是抓錯了守律僧。 達摩院首座玄難大師傳下號令,全寺僧眾各守原地,不得亂動,須知群僧均想喬峰膽子再大,也決不敢孤身闖進少林寺這龍潭虎穴來殺人,必定另有強援,說不定乘亂另有圖謀,中了他們調虎離山之計。 證道院中的十餘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領的一干僧眾,則在證道院鄰近各處細搜,幾乎每一塊石頭都翻了轉來,每一片草叢都有人用棍棒拍打。 這麼一來,眾位大和尚雖說慈悲為懷,有好生之德,但青蛇、地鼠、蚱蜢、螞蟻卻也誤傷了不少。

忙碌了一個多時辰,只差著沒將土地挖翻,哪裡找得著喬峰?各人都是暗暗稱奇。當下將玄苦大師的法體移入「舍利院」中火化,將守律僧送到「藥王殿」去用藥治傷,群僧垂頭喪氣,相對默然,都覺這一次的臉實在丟得厲害。 少林寺高手群集,以這十餘位高僧的武功聲望,每個人在江湖上都叫得出響噹噹的字號,竟讓喬峰赤手空拳、獨來獨往,別說擒拿,連他如何逃走也是摸不著半點頭腦。 到底喬峰躲在何處?說穿了卻是毫不稀奇,原來喬峰料到群僧不見自己,定然四處追尋,但於適才聚集的室中,卻決計不會著意。是以將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後,身子一縮,悄沒聲的鑽到了玄苦大師生前所睡的床下,十指插入床板,將身子緊貼於床板之下。 雖然也有人向床底匆匆一瞥,卻看不到他。待得玄苦大師的法體移出,執事僧將證道院的板門帶上,更沒人進來了。 喬峰橫臥於床底,耳聽得群僧擾攘了半夜,人聲漸息,尋思:「等到天明,脫身又不易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當下從床底悄悄鑽將出來,輕推板門,一閃便到了樹後,那證道院是在少林寺的極西之處,只須更向西行,即入叢山。

喬峰外貌豪邁,內心卻甚是精細,心想此刻人聲雖止,但少林眾高僧是何等樣人物,豈能就此罷休,放鬆戒備? 自己在寺西失蹤,群僧看守最嚴的,必是寺西通向少室山的各處山徑。本來他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再想攔截,那是大大的不易,但他極不欲與少林僧眾勁手,只盼日後擒到真兇,帶入寺來,說明原委。 今日多與一僧動手,多勝一人,便是多結一個無謂的冤家,至於自己失敗,那更是不堪設想了。他略一盤算,心想最穩妥的途徑,反是穿寺而過,從東方離寺。 當下矮著身子,在樹木遮掩下閃躍而行,橫越過四座院舍,躲在一株菩提樹之後,忽見對面樹後伏著兩僧。 那兩名僧人絲毫不勁,黑暗中絕難發覺,只是喬峰眼光尖利,見到一僧手中所持戎刀上的閃光。

他心道:「好險!我剛若是走得稍快,行藏非敗露不可。」他在樹後守了一會,那兩名僧人始終不動,這一個「守抹侍兔」之策倒是十分厲害,自己只要一動,便給二僧發見,可是又不能長期僵持,始終不動。 他略一沉吟,便從地下拾起一塊小石子,伸指彈出。他這彈指的勁道使得甚是巧妙,初緩後急,石子飛出時無甚聲音,到得七八丈外,卻是破空之聲甚厲,擊在一株樹的樹幹上,啪的一響,發出異聲。那二僧矮著身子,疾向那樹撲去。 喬峰待二僧越過自己,身形飛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內,月光下瞧得明白,一塊匾額上寫著「菩提院」三字。 他知道那二僧不見異狀,定然去而復回,當下更不停留,直趨後院。穿過菩提院的前堂,斜身奔入後殿。

一瞥眼間,只見一條大漢的人影迅捷異常的在身後一閃而過,身法之快,真是罕見。 喬峰吃了一驚:「好身手,這人是誰?」回掌護身,回過頭來,不由得啞然失突,只見對面也是一條大漢一掌斜立,護住面門,含胸拔背,氣凝如岳,原來後殿的佛像之前,安著一座屏風,屏風上裝著一面極大的銅鏡,擦得晶光錚亮,鏡中將自己的人影照了出來,銅鏡上鐫著一首禪偈道:「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

喬峰一笑回首,正要舉步,猛然間心頭似被什麼重力的東西撞了一下,登時呆了,他只知在這一霎時間想起了一件異常重要的事情。 但到底是什麼事,卻又難以明白。他怔立片刻,無意中回頭又向銅鏡瞧了一眼,看到自己的背影,猛地省悟:「我不久之前曾見過我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麼地方?我又沒見過這般大的銅鏡,怎能如此清晰的見到我的背影?」正自出神,忽聽得院外腳步聲響,有數人走了進來。

喬峰百忙中無處藏身,見殿上並列著三尊佛像,當即竄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像身後。聽那腳步聲共是六人,排成兩列,並肩來到後殿,各自坐在一個蒲團之上。 喬峰從佛像後窺看,見那六人都是中年僧人,只聽左首第一人說道:「師父有命,看守檢點菩提院經書,以防敵人偷盜。」 那僧人說了這句話,其餘的僧人寂然無語。 喬峰心想:「我此刻竄向後殿,這六僧若是武功平平,那便不致發見,但只要其中有一人內功深湛耳目聰明,就能知覺。我且靜候片刻再說。」忽聽得右首一僧道:「師兄,這菩提院中空蕩蕩地,有什麼經書?師父叫咱們來看守什麼?」 左首的僧人微微一笑,道:「這是菩提院的秘密,多說無益。」右首的僧人道:「哼,我瞧你也未必知道。」

左首的僧人受激,道:「我怎麼不知道?『身如拂塵』……」他說了這半句話,驀地驚覺,突然住口不言。 右首的僧人問道:「什麼叫做『身如拂塵』?」坐在第二個蒲團上的僧人道:「智清師弟,你平時從來不多嘴多舌,怎地今天問個不休?你要知道菩提院的秘密,去問你自己師父吧。」 那名叫智清的僧人便不再問,過了一會,道:「我到後面方便去。」說著便站起身來。他自右首走向左邊的側門,經過自左數來的第五名僧人的背後時,右腳一起,便踢中了那僧人後心的「懸樞穴」。 那懸樞穴是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人在蒲團上盤膝而坐,懸樞穴正在蒲團邊緣,被智清足尖踢中,身子緩緩向右倒去。 這智清出足極快,卻又悄無聲息,踢了那人穴道後,跟著便去踢那第四僧的「懸樞穴」,接著又踢第三僧,霎時之間,連踢了三僧。 喬峰在佛像之後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這些少林僧何以自起內鬩。只見那智清伸足又踢左首第二僧,足尖剛踢上他穴道,那被他踢中穴道的三僧之中,有兩僧從蒲團上跌了下來,腦袋撞到殿上磚地,咯咯有聲。 左首那僧吃了一驚,一躍而起,一瞥眼見到智清一足將他身右的僧人踢倒,更是驚駭,叫道:「智清,你幹什麼?」

智清指著外面道:「你瞧,是誰來了?」那僧人掉頭向外張望,智清飛起一腳,往他後心疾踢。 這一腳出足極快,本來非踢中不可,但對面銅鏡將這一腳偷襲的方位時刻,照得清清楚楚,那僧閃起斜身一避,反手還了一掌,叫道:「你反了麼?」智清出掌如風,斗到第八招時,那僧人小腹上中了一拳,跟著又給踩了一腳。喬峰見智清的招數以陰柔險狠見長,殊非少林派的家數,心下更奇。 那僧人情知不敵,大聲呼叫:「有奸細,有奸細……」智清跨步上前,一拳舉中他的胸口,那僧人登時暈倒。 智清打倒了五僧,即行奔到銅鏡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銅鏡旁那二十個偈文中的第一個「身」字上撳了一撳。喬峰從銅鏡之中,見他臉有喜色,跟著又在第七個「如」字上撳了一下。 喬峰心想:「那僧人說什麼秘密是『身如拂塵』,那麼他跟著要掀『拂』字和『塵』字了。」 果然智清伸出手指,先在「拂」字上一撳,又在「塵」字上一撳。他手指未離「塵」字,只聽得軋軋聲響,那面銅鏡已緩緩翻起。

喬峰這時如要脫身而走,原是良機,但他好奇心起,要看個究竟,為什麼這少林僧要戕害同門,銅鏡後面又有什麼東西,說不定這事和玄苦大師被害之事有關。左首第一僧被智清擊倒之前曾大聲呼叫,少林寺中正有百餘名僧眾在四處巡邏,一聽得叫聲,那時紛紛趕來。但聽得菩提寺東南西北四方都有不少腳步聲傳到。 喬峰心下猶豫:「這許多和尚趕來,莫要給他們發見了我的蹤跡。」但想群僧一到,目光都射向智清,自己脫身之機甚大,也不必急於逃走。只見智清探手到銅鏡後的一個小洞中去摸索,卻摸不到什麼。便在這時,從北而來的腳步聲已近了菩提院的院門。 智清臉現失望之色,正想離開,忽然想起一事,矮身往銅鏡的背面一張,低聲叫道:「在這裡了!」伸手從銅鏡背面摘下一個小小的包裹,揣在懷裡,便想覓路逃走,但這時四面八方,群僧大集,已無去路。[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