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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第四章 神馳目弦

天龍八部·第四章  神馳目弦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目錄

正文

這一次他在湖畔所有隱藏的地方都細細探尋了,但花樹草從之後,每一處都是堅岩巨石,每一塊堅岩巨石都連在高插入雲的峭壁上,別說出路,連蛇穴獸窟也無一個。段譽口中的曲子越唱越低,心頭也是越來越沉重,待得回到瀑布之前,腳也軟了,不禁頹然坐倒。


失望之中,心生幻想:「若是我變作一條游魚,從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他眼光逆著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見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潤如玉,瞧這模樣,千萬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經過多少年的衝激磨洗,將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後來瀑布水量減少,才露了這片如琉璃如銅鏡的石壁出來,段譽忽然想起,無量劍西宗掌門人雙清在比劍受挫之後,曾有言行譏刺東宗掌門人左子穆,問他這幾年來參詳玉壁,是否大有心得,左子穆臉有慍色,說到本派之事,何以在外人面前言講,雙清便即住口。他又想起無量劍所以與神農幫結下深仇,乃因不許神農幫到後山採藥所致。「這無量山後山群巒連綿,儘是荒山野嶺,采些藥草,有什麼關係?」段譽心思極是機敏,此時忽然起疑,便將進入劍湖宮後所聽到各人的一言一語,都在心中思量一番,登時記起,鍾靈曾提到「玉壁」兩字,左子穆卻急以什麼「珍珠寶貝」的話來岔開,鍾靈當時連連冷笑,看來這玉壁是山壁之一壁,而非璞璧之「璧」。眼前這塊山壁晶壁如玉,又是在無量山後山,顯與今日各種事端定有重大的干係。

跟著又記起自己墮崖之前,甘人豪曾連連呼喝,說此處是無量劍禁地,不許擅入。他心下尋思:「我隨馬五德老先生來劍湖宮時,曾問他無量劍東西南三宗,何以每隔五年便比劍一次?在這劍湖宮中居住五年,到底有何好處?馬老先生搔搔頭皮,說道:『這是他們派中的重大隱秘,外人不得而知,也不便詢問。』」他將各種線索前後一加推敲,心下已有恍然,看來這玉壁之上,刻著什麼劍法的秘密,無量劍上代規定,哪一宗比劍得勝,便能在此參詳五年。他一想通此點,各種疑團立時豁然而解,無量劍各宗如何力爭劍湖宮、如何不許神農幫前來採藥、此處為何成為禁地、雙清何以要提到參詳劍法、左子穆何以含糊抵賴等等情由,均已前後貫通。

段譽自幼深受佛儒兩家之學薰陶,於武功一道極為憎厭,此次離家出走,便因不肯學武而起,這一日來,連受毆辱,被逼服食毒藥,皆是受了武人欺侮,心下厭惡更深,一想到這石壁與武學有關,當即轉過了頭,正眼也不去瞧它,心想:「天下鬥毆仇殺,紛紛擾擾,皆因武力而起。玉壁上倘是記載著天下無敵的武功,那便是為患世人的禍胎,其流毒遠勝金靈子和斷腸散了。」

他在湖畔走來走去,終於好奇心起,心想:「聽那雙清和左子穆的口氣,似乎這玉壁上的秘訣極難參詳,否則也用不著鑽研五年而仍無多大心得,我倒要瞧瞧那是什麼古怪。」當下抬頭向石壁望去。但見壁上光蕩蕩的,一絲紋路也無,就如一張白紙,哪裡有什麼武功秘訣、劍術圖譜。段譽正視斜睨,心想:「古人的傳言未必是真,無量劍的上代說不定為了要弟子勤於練劍,想了這法子出來以資激勵。又或者我的猜測根本不對。」 他瞧了一會,又飢又累,倒在地下便睡著了。次日醒來,肚中餓得咕咕作響,這谷中偏無果樹,連草莓野栗也無。到得中午,段譽餓得實是耐不住了,只得摘些茶花的花瓣放入口中咀嚼。這些花瓣顏色極艷,沒味卻甚苦澀,其時飢不擇食,也顧不得許多,直吃了八九十朵大茶花,飢火方得稍抑。

已挨了幾個時辰,日頭偏西,湖上幻出一條長虹,顏色艷麗無倫。段譽知道有瀑布處,水氣映日,往往便現彩虹,心想我臨死之時,老天爺還讓我目觀美景,當真待我不薄,而葬身於湖畔花下,倒也風雅得緊。他向來豁達瀟灑,心下一寬,便又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甚長,待得醒轉,已是中夜,他抬起頭來,又往那石壁上瞧去,只見石壁上赫然畫的有兩件物事。段譽一怔,揉了揉眼睛,仔細看時,原來是兩個黑影,一條彎彎之物,倒像是日間所見的彩虹,另一個卻是一把劍影。這柄劍的影子清晰異常,劍柄、護手、劍身、劍尖,無一不是似到十足,段譽微一凝思,已知石壁對面必有一劍,月光斜射,於是將影子映到了石壁上去。但見這劍影的尖頭指著彎物的一端,段譽看那彎物,越看越似彩虹,不一會月上微雲被風吹走,月光大盛,劍影更黑,那彎物的影子中竟發出斑斕七色,一條一條,層次分明,和那彩虹一模一樣。

段譽大奇,心想:怎地影子中會有彩色?眼光從石壁移到對面,只見峭壁之中,隱隱有光彩流動。他登時醒悟:「是了,原來這峭壁中嵌有一劍,更有一件彩虹般的寶石,實石上原有七色,目光將這顏色映到玉壁之上,無怪如此艷麗不可方物!」只是寶物存放之處,距地數十丈高,無論如何無法上去瞧個明白,從下面望將上去,也只是隱約見到寶光,倒是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奇幻極麗,觀之神為之奪。但看不到一盞茶時分,月亮移動,那影子由濃而淡,由淡而無,石壁上只余銀白一片。 段譽無意中發現了這個秘密,心想:「原來無量山玉壁上的秘密,竟是在此。若非墮入谷中,便末必能看到影子,而月光斜照側射,一年中又未必有多少時候恰好將寶光映上石壁。無量劍中人多半是白天前來參詳、望著石壁傻看,說不定還在崖頂翻土掘石,找尋秘奧,哪裡會有什麼結果了。」想到此處,不禁啞然失笑:「嘿嘿,就算得到了這柄寶劍,得了這件七彩繽紛的寶物,那也不過是兩件好玩的玩意兒,用得著這麼勞心費力?那不是太傻了?」他出了一會神,便又睡去了。

睡夢之中,突然間一跳醒來,心道:「嗯,這劍尖指著彩虹底處,似乎其中尚有秘密。要將這寶劍和虹玉嵌入峭壁,可也大大的費事,不但須有極高強的武功,還得有人以長繩牽引,方能辦到。既是如此費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莫非是說:秘密在於彩虹盡頭?從那兩個影子看來,除此之外,更無別種解釋。但那彩虹一端升入半天,另一端卻在瀑布瀉入湖水之處。縱有天大的秘密,也是取它不到。」段譽呆呆的想了一陣,又想:「彩虹變幻無定,明天所指的頭,未必便和今天相同。」 到得次日,段譽一心等待彩虹出現,反不覺如何肚餓,好容易守到黃昏時分,一條長虹又在水氣蒙蒙中懸起。段譽一看之下,好生失望,這彩虹仍是一端在天,一端入湖,和昨天所現的位置絲毫無異。段譽走近湖邊,那瀑布轟轟之聲,震耳欲聾,片刻間身上衣衫盡被水珠濺濕,只見湖水中一個極大的旋渦,急速異常的旋轉,人到近處,那彩虹便看不見了。

段譽一算日子,墮入這谷中已是第三日,再過四天,就算不餓死,肚中的斷腸散劇毒也必發作,就算毒發而不死,神農幫眾人也必害死了鍾靈。左右是個死,不如跳入這旋渦之中,且看有何古怪。一來是身陷絕境,唯有亡命求變,二來他膽氣素豪,說做就做,當下更不細想,涌身躍入旋渦。身子被一股巨力一卷,登時轉了下去。他閉住呼吸,卻睜著眼睛,望出來只是白茫茫一片,隨著瀑布化成急流,直衝向湖底。 段譽雖是略識水性,但一被捲入激流之中,早是身不由主,身子在水中急劇旋轉,片刻間口中進水,登時迷迷糊糊,只覺順著激流,不知流出了多遠。空然間身子被水力一拋,出了水面,段譽雙手亂抓,竟然抓著了一根藤枝,當下牢牢握住,微一定神,抬起頭來,眼前卻是漆黑一團。他右腳伸出,足底踏到有物,當下左腳跨了出去,雙手仍是不敢放脫抓住的藤枝。向前爬行了一段,只覺水僅及頸,水流也已不十分湍急,於是站起身來。砰的一聲,頭頂在硬物上一撞,痛得險些暈了遲去,他暗叫:「該死,該死,如河這等粗心大意。」伸手往上摸去,著手冰冷堅硬,都是岩石。

段譽心下尋思,知道自己被瀑布的激流所帶,已是深入湖底,這股激流另有宣洩之處,自己跟著都帶到了出水的水道里來了,雖然眼前局面凶多吉少,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當下跪在地下,慢慢向前爬行。聽那流水轟轟有聲,時急時緩的在左首流動,他爬了一會,頭頂岩石漸高,已可彎腰行走。走了小半個時辰,伸腰也得行走了,只是足底偶爾出現一個窟窿,一踏下去便是水深齊腰,頭頂又忽然懸下一塊岩石,若非雙手前伸,慢慢摸索,不知有多少次已撞的頭崩額裂。段譽走了一會,忽然想起青靈子來,一摸腰間,幸喜仍是好端端的纏著。他覺得今日所遇,真是生平未有之奇,這番經歷,旁人萬難獲得。無量劍中師徒數代,不知有多少時候曾對著玉壁發怔,但決不會想到躍入深谷,在月明之夜察看一番,便是見了這寶劍和虹玉的影子,若非抱有必死之心,也決不會躍入這大旋渦中冒險,他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自言自語:「段譽你這小子,今日若是送了性命,那是一了百了,倘能僥倖活著出去,倒要去恥笑左子穆和甘人豪一番。」說著又大笑數聲,忽聽得右首有人也是「哈哈,哈哈」的大笑。 段譽大吃一驚,停了笑聲,那邊也即寂然無聲。段譽叫道:「是誰?」那邊一個模糊的聲音也道:「是誰?」段譽道:「你是人是鬼?」那邊也道:「你是人是鬼?」段譽聽到這聲音空空洞洞,登時省悟,不由啞然失笑:「我在此疑神疑鬼,卻原來是回聲。」隨即想起:「只有極大的廳堂或是山谷,方有回聲,那麼這右邊當是有一塊空曠所在了。哈哈,若不是我自鳴得意的笑上幾笑,便不知該處別有洞天。」於是口中亂喊亂叫,尋著回聲傳來之號,摸了過去。走不多時,果然都周身是空蕩蕩地,再也碰不到岩石。段譽遞失依傍,反而心下有些害怕。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腳下也覺坦然無阻,突然之間,右手碰到一件涼冰冰的圓物,一觸之下,那圓物當的一下發出響聲音極是清亮。他伸手再摸,原來是尋常人家裝在大門上的門環。 既有門環,必有大門,段譽雙手摸索,當即摸到十餘枚碗大的門釘。他心中驚喜交集:「這門裡若是住得有人,那是奇怪之極了。」提起門環噹噹當的連擊三下過了,一會,門內無人答應,他又擊了三下,仍是無人應門,於是伸手推門。那門似是用鋼鐵鑄成,甚是沉重,但裡邊並未閂上,段譽手勁使了上去,那門便緩緩的開了。段譽朗聲說道:「在下段譽,不招自來,擅闖貴府,還望主人恕罪。」他停了一會,不聽得門內有何聲息,於是舉步跨了進去。 這時他雖身入門內,但不論眼睛睜得多大,仍是看不見任何物事,只是聞到的氣息,已不如水邊那麼潮濕。他繼續向前,突然間砰的一聲,額角又撞上了什麼東西。

幸好他走得甚慢,這一下碰撞並不如何疼痛,他伸手一摸,原來前邊又是一扇門。段譽手上使勁,慢慢將門推開了,裡面仍是黑漆一團。話休絮煩,段譽一連推開了六道門戶,有的一推便開,有的卻被泥沙塞住,使上了老大的勁力方能推開尺許空隙,側著身子,方能挨得進去。一走進第六道門,眼前陡然一亮,段譽心中突的一跳,暗叫:「終於逃出了生天!」睜眼看時,原來所處之地是一座圓形石室,光亮從左邊透了過來,只是朦朦朧朧地,不似天光。段譽走向光亮之處,忽見一隻大蝦在窗外游過。他心下大奇,再走上幾步,又見一條花紋斑斕的鯉魚在窗外悠然而過。段譽細看那窗時,原來是鑲在石壁上的一塊大水晶,約有銅盆大小,一共有三塊水晶,光亮便從水晶中透入。 段譽雙眼貼著水晶向外瞧去,只見晶綠的水流不住晃動,魚蝦之屬,來回遊動,極目所至,竟無盡處。段譽恍然大悟,原來處身之地不在湖底,便在江底,當年建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將外面的水光引了進來,這三塊大水晶便是極難得的寶物。他回過身來,再看這石室中時,只見室中放著一隻石桌,桌前有凳,桌上豎著一面銅鏡,鏡旁放著些梳子釵釧之屬,看來竟是居所。銅鏡上生滿了銅綠,桌上也是塵土寸積,不知已有多少年無人來此。段譽瞧著這等情景,一時不由得呆了,心道:「許多年之前,一定有個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為了何事,如此傷心,竟是遠離人間,退隱於斯。」他出了一會神,再看那石室時,只見壁上東一塊、西一塊,鑲滿了銅鏡,隨便一數,便已有三十餘面。段譽更是奇怪,心想:「看來這位女子定是絕世麗質,每日作顧影自憐,此情此景,實是令人神傷。」

他在室中走去,一會兒書空咄咄,一會兒喟然長嘆,憐惜這個素未謀面的女子,過了好一陣,突然心念一動:「啊喲不好,我只顧得替古人難過,忘了替自身打算。這裡更無出路,卻如何出去?」他細看石室周遭,實無門戶,百無聊賴之際,坐在石凳之上,自言自語的道:「我段譽乃是個臭男子,倘若死在此處,不免唐突佳人,該當死在外邊地道中才是。唉,臨死之前,讓我瞧瞧自己的容貌也好。」當下伸出衣袖,用力擦去面前這銅鏡上銅綠。擦了一陣,鏡上微現光亮,但他坐在凳上。這鏡子放得太遠,照不到他臉孔,於是伸手想將鏡子移近。不料這鏡子竟是牢生在石桌上的,他用力一扳,突覺身下的石凳晃了一晃。段譽大喜,站了起來,再加上幾分力扳動銅鏡,只聽得軋軋聲響,石凳移開,露出一個洞來,他向洞內一望,見有一快石級通了下去。 段譽叫道:「謝天謝地,果然另有出路。」他順著石級走下,哪知這石級向下數十級後,折而向上,盤旋曲折,越走越高,連轉幾個彎後,段譽眼前陡然一亮,失聲驚呼:「啊喲!」只見一個宮裝美女,手持長劍,劍尖對準了他胸膛。一瞥間,只覺這美女子清雅絕俗,秀麗無倫,一生中從未見過這等絕色,他一驚之下,想要說什麼話,只是為那女子艷世容光所懾,竟是張口結舌,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過了良久,只見那女子始終一動不動,段譽定睛看時,見這女子雖是儀態萬千,卻似並非活人,再一細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只是這玉像與生人一般大小,身上穿的絲質白衫微微顫動,更奇的是一對眸子晶然有光,神采飛揚。段譽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時候,才知這對眸子乃是用黑寶石雕成,他定睛望著玉像的眼珠,只覺越看越深,裡面隱隱有光彩流轉像所以極似活人,主要便因眼光靈動所致。

那美人玉像臉上白玉,紋理中隱隱透出暈紅之色,更與常人肌膚無異。段譽側過身子看那玉像時,只見她眼光跟著他轉了過來,便似活了一般。段譽吃了一驚,側頭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對著他移動。不論他站在那一邊,玉像的眼光始終是向著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難以捉摸,似喜似憂,似輕愁,似薄怒,似是含情脈脈,又似黯然神傷。段譽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說道:「神仙姐姐,小生段譽今日得觀芳容,死而無憾。姐姐在此離世獨居,不亦太寂寞了麼?」玉像目中寶石神光變幻,竟似聽了他的話而深有所感。 此時段譽神馳目眩,一個人竟如著魔中邪,一雙眼睛再也離不開玉像,說道:「不知神仙姐姐如何稱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當下四周打量,但只看得幾眼,忍不住又回頭過去看那玉像,這時發現玉像頭上的頭髮乃是真的人發,雲鬢如霧,松松挽著一髻,發邊插著一隻玉釧,上面鑲著兩粒小指頭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又見壁上也是鑲滿了明珠鑽石,寶光交相輝映,西邊壁上赫然有八個大字,乃是用細粒鑽石鑲嵌而成。那八個字寫道:「無量秘奧,解衣乃見。」段譽吃了一驚,心道:「解開神仙姐姐的衣衫,那如何使得?」這玉像雖非活人,但她一見之下,已是傾倒倍至,不敢有半點褒瀆,心想:「我本來不想知道什麼秘奧,但即使一心一意的企盼想望,也決不能唐突了神仙姐姐。幸好在我之前,無人來此,否則如此絕世佳人,豈不受了俗子冒犯?嗯,我該當將八個字鏟去,以免日後有人闖入,褒瀆玉像。」只見石室牆腳之下,也是放滿了銅鏡,重重疊疊,無慮數百面,於是拾起一面銅鏡,敲打壁上鑽石,將這八個字都鏟了下來,生恐壁上仍有字跡遺留,細心將鑲嵌鑽石的每一個小孔都鏟得面目全非,這才罷手。

做畢這件事後,似是替玉像已稍效微勞,心中說不出的快慰,回到玉像面前,痴痴的呆著,心中著魔,鼻端竟似隱隱聞到蘭麝馥郁的聲香,由愛生敬,由敬成痴,大聲說道:「神仙姐姐,你若能活過來跟我說一句話,我便是為你死一千遍,一萬遍,也如身登極樂,歡喜無限。」突然雙膝脆倒,拜了下去。他這一跪下,這才發覺,原來玉像前原有兩個蒲團,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雙膝所跪的是一個較大蒲團,玉像足前另有一較小蒲團,想是讓人磕頭用的。段譽一個頭磕下去,只兄玉像雙腳的鞋子內側,似乎繡得有字。段譽凝神看去,認出左足鞋上繡的是「叩首千遍,供我驅策」八字,右足鞋上繡的是「必遭奇禍,身敗名裂」八個字。 這十六個字比蠅頭還小,那玉像所穿鞋子是湖綠色,十六個字用蔥綠細絲繡成,只比底色略深,若非磕下頭去,決不會見到。縱然見到了,常人看到「叩首千遍,供我驅策」八字已是老大不願意,性子高傲,脾氣暴躁的,說不定已是一腳向玉像踢了過去,那「必遭奇禍,身敗名裂」這八字,更是任何人所不願見。但段譽已為這玉像的艷世容光所迷,只覺叩首千遍,原是出於本性,若能供其驅策,更是求之不得,至於為這美人而遭逢奇禍,身敗名裂,亦是極所甘願,百死無悔。倘若換作一個老成持重,多見世面之人,即使不忌諱這種不祥字句,也不過一笑了之,決不會認真,不料段譽神魂顛倒之下,竟是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數著,恭恭敬敬的向玉像叩起頭來。

他磕到五六百個頭,已覺腰酸骨痛,頭頸漸漸僵硬,但想到無論如何必須支持到底,要磕到一千個頭才罷。待磕到八百餘了,那個小蒲團竟慢慢低陷下去,每磕一個頭,小蒲團便陷下少許……。 又磕了幾十個頭,忽見地下陷入之處,露出三個小箭頭,斜斜向上,對準了他的額角,箭頭上隱隱閃著藍光,箭杆上一圈圈的都是鋼絲彈簧。段譽微一沉吟,已明其理,暗道:「好險,好險,原來這裡裝著毒箭,幸虧我是恭恭敬敬的磕頭,這蒲團慢慢陷下,毒箭才不發射。倘若我用力在蒲圃上踹得幾腳,帶動機括,毒箭便射入我小腹了。我磕足一千個頭,且看有如何變故。」當下又磕了數十個頭,那蒲團越陷越深,露出一塊銅片,上面刻的有字。段譽也不去看,直至足足一千個頭磕完,這才慢慢伸出手去。輕輕拿起銅片,倒也並無其他機括。只見這銅片也是銅綠斑斕,上面用細針刻的有幾行字道:「汝即磕足千頭,便已為我弟子,此後遭遇,慘不堪言,汝其無悔。本門蓋世武功,盡在各處石室之中,望靜心參悟。」 段譽一看之下,好生失望,他為心不肯學武,這才離家出走,怎肯再來參悟什麼蓋世武功?當下將銅片小心放歸原處,站起身來,雙腿麻的幾乎摔倒,自知三日不食,體力已是疲憊之極,心想:「我須得急覓出路,免誤性命。」但對這玉像終是戀戀不捨,回頭又看了一眼。

這一眼不看便罷了,只與玉像的雙眸一對,心下便又痴痴的顛倒起來,又呆看了半晌,這才一揖到地,說道:「神仙姐姐,我不做你弟子,你的蓋世武功我也是不學的。今日我身有要事,只得暫且別過,救出鍾家姑娘之後,再來和姐姐相聚。」狠一狠心,大踏步走出石室,只見室旁一條石級,斜向上引,段譽跨步而上,一步三猶豫,幾次三番的想回頭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花了好大決心,這才克制住了。走到一百多級時,己轉了三個彎,隱隱聽到轟隆轟隆的水聲,又行二百餘級,水聲已是震耳欲聾,前面並有光亮透入。段譽加快腳步,走到石級的盡頭,前面是個僅可容身的洞穴,他探頭向外一張,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

原來一眼望出去,外邊怒濤洶湧,水流湍急,竟是一條大江。江邊兩岸山石壁立,嶙峋峨嵯。段譽一看這等情勢,已是到了瀾滄江畔。他又驚又喜,從洞中爬了出來,見容身之處離江面有十來丈高,江水縱然大漲,也不會淹進洞來,但要上到平地,卻也得攀過幾處斷澗危崖。段譽靠著青靈子之助,手腳齊用,狼狽不堪的爬了上去。他將四下里地形牢牢記在心中,以備救人之事一了,再來此處。 這兩岸儘是山石,小路也沒一條。段譽走出七八里地,見到一株野生的桃樹,樹上結實纍纍,他采來吃了個飽,精神為之一振,又走了十餘里,才發現小徑。沿著這小徑行去,將近黃昏,方覓到一條過江的鐵索橋,只見橋邊石上,刻著「善人渡」三個大字。 段譽一見「善人渡」三字,心下又是一喜,原來鍾靈指點他的途徑,正是要過「善人渡」的鐵索橋。當下扶著鐵索,從橋上走了過去,那橋共是四條鐵索構成,兩條在下,上鋪木板,以供行走,兩條在旁作這扶手,段譽一踏上橋,幾條鐵索便是一晃一晃,行到江心,鐵索晃得更是歷害,一瞥眼間,但見江水蕩蕩,如快馬奔騰般從腳底飛過,只要一個失足,捲入江水,任你多好的水性也未必能夠活命。他不敢向下再看,雙眼向前,戰戰兢兢,一步步的挨到了橋頭。 他坐在橋邊歇了一陣,這才依著鍾靈指點的路徑,快步而行,鍾靈所居的山谷,據她所說叫做「萬劫谷」,入口處乃是一個墳墓。段譽彎彎曲曲的行走,繞山坳,穿森林,到得那墓地時天色已是昏黑。他從左數起,數到第七座大墳,只見墳前一塊墓碑,上寫「萬仇段之墓」五個大字,段譽心中一怔,尋思:「這名好生奇怪,怎麼叫做『仇段』?」

那日鍾靈和他分手之時,說的是從左首數起的第七座大墳,沒提到墓碑上所刻死者的名字,此刻段譽見到「萬仇段」三字,心下不免暗自嘀咕,但眼見四下里暮靄陣陣,樹影搖動,放眼所至,儘是高高低低的墳墓,不敢多所耽擱,便照著鍾靈的指點,將墳碑用力往左一扳,跟著又往右連扳兩下,再左扳一次,右扳兩次,然後在碑上五字的中間一個字用力踢了三腳。這中間一個字正是「段」字,段譽性子向來倜儻瀟灑,三腳踢過,心下暗笑:「倘若是我爹爹,他一定不肯在這『段』字上連踢三腳。」 正轉念間,只見墳旁兩塊大石忽然翻倒,露出一個入口之處,段譽向內一張,黑越越地什麼也瞧不見,當下大著膽子,走進墳去,摸索著轉了個彎,只見數丈外一燈如豆,發出淡淡黃光。他向燈走近,心中突的一跳,原來燈旁放著一口棺材。他依著鍾靈吩咐,一口吹熄了燈,四下登時黑漆一團,過了好一會,但聽得呀呀聲響,那棺材蓋開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是小姐回來了麼?」段譽道:「在下段譽,受鍾姑娘之託前來拜見谷主。」那女子「咦」的一聲,似乎頗感驚訝,道:「你………你是外人麼?我家小姐呢?」段譽道:「鍾姑娘遭遇兇險,在下趕來報訊。」那女子道:「你等一會,待我稟報夫人知道。」段譽道:「如此甚好。」心道:「鍾姑娘叫我先見母親,看來此事甚有指望。」

他在黑暗中站了約有一頓飯時分,只聽得腳步之聲走近,先前那女子說道:「夫人有請。」段譽道:「我瞧不見。」黑暗中一隻手伸了過來,拉他的左手,引導他跨入棺材之中,沿著石級向前走去。行出數百步,眼前豁然開朗,來到一片種滿了花草之地。領路的女子放開他手,道:「尊客請隨我來。」月光之下,段譽見她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衣飾作丫鬟打扮,想是服侍鍾靈的婢女了,問道:「姐姐如何稱呼?」那丫鬟回頭搖了搖手,示意要他不可說話。段譽見她臉有驚恐之色,便也不敢再問。 那丫鬟引著他穿過一座樹林,沿著小徑向左首走去,來到一間瓦屋之前。她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那門緩緩打開,她向段譽招招手,讓在一旁,請他先行。段譽走進門去,見是一同小廳,桌上點著一枝巨燭,桌椅精緻,壁間懸有書畫,長几上陳設著鼎彝玉器之屬,廳雖不大,布置卻極高雅,他坐下後,那丫鬟獻上茶水,說道:「公子請用茶,夫人便到。」

段譽喝了兩口茶,聽得環佩叮咚,內堂走了一個婦人出來,身穿綠色綢衫,約摸四十歲年紀,容色清秀,眉目間依稀與鍾靈甚是相似,知道便是鍾夫人了。段譽站起身來,長揖到地,說道:「晚生段譽,拜見伯母。」鍾夫人微微一怔,襝衽回禮,說道:「公子萬福!」一抬頭看到他的容貌,不禁臉上變色,身子一晃,踉蹌著退了兩步,喘息道:「你……你……」段譽驚道:「伯母!」鍾夫人道:「你……你也姓段?」段譽記起鍾靈曾叫他最好不要自稱姓段,但他想天下姓段之人甚多,雲南一地,更不知有幾千萬個段姓男子,未必姓段的便都會一陽指,因此也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這時見鍾夫人神色驚惶,才知鍾靈之話雖有深意,但再要撒謊,已來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鍾夫人道:「公子仙鄉何處?令尊名諱如何稱呼?」段譽心想:「這兩件事可得說個大謊了,免得被她猜破我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南臨安府人氏,家父單名一個『龍』字。」

鍾夫人長噓了一口氣,心神稍定,道:「公子請坐。」兩人坐下後,鍾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於他,段譽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說道:「令愛身遭危難,晚生特來報訊。」[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