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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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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中国当代作家方乐明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婚事

开头

云枝揽镜梳妆,发现眼角涌出细碎的皱裥,面容显得黯淡无光,她的心轻颤了一下。潦草地扎起两根小辫,就嗒然坐在沙发上。此时,她有些惆怅:青春似乎刚和自己打个照面,就匆匆离去,可自己什么事儿还没有做呢!

上班后,云枝心头的那一丝惆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同事都觉得纳闷:一位年近三十岁的老姑娘,怎么还着急操心自己的婚姻大事?

老爸从不过问云枝的事情,仿佛云枝应该在娘家住下去,而不应该找个好人家嫁了。云枝的两位弟弟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但整天只知道傻玩,自然不可能过问姐姐的婚姻。只有老母亲替云枝着急,云枝在家中哼小曲儿,甚至笑几声,母亲就会皱起眉头,叹气:“唉,快三十岁了!……”

这天晚饭后,云枝拿着毛线活儿坐到电视机前,从来不看新闻联播的母亲,拉了一张椅子,挨着云枝坐下。母亲朝荧屏上呆望一会,就凑近云枝的耳朵说:“明天晚上你不要出去,有个小伙子要来我家瞧瞧。”

“哪儿的?”云枝觉得母亲大可不必鬼鬼祟祟,起身讲电视声响调小。

“他在工厂做事,三十岁了,高不成,低不就……”母亲又加重语气补充道:“听说,他有个伯父在外国,是一位百万富翁。”

云枝沉默了一下,说:“好呗,让他来瞧瞧。”

母亲心花怒放,暗忖:“女儿从来没有这么爽快呢,莫非听说对方的伯父是百万富翁,又在国外,才动了心?”

次日,一家人提前半个钟头吃了晚饭。云枝坐到电视机前时,张宏民、罗京还没有照面呢。母亲气急败坏地走来,说:“你忘了?待会儿有个小伙子要来瞧你。”

云枝淡淡地回答:“我没忘记。”

“你去准备一下么。”母亲急急忙忙地说着,又急急忙忙地去收拾沙发上的杂物,换下旧床单。

小伙子踏破家中门槛时,云枝正值豆蔻年华,对那些男孩的恭维,母亲顶多只报以一个矜持的微笑。但现在……,云枝心头顿时涌出无可奈何的沧桑之感。

到了约定的时间,门铃却没有响。

母亲忍不住开门去看,外面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云枝嗔道:“妈,您瞎忙些什么!”母亲轻轻地叹一口气,坐进沙发。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又去开门,仍旧失望地退回客厅。

云枝真想大哭一场,她好想悲悯自己眼下的处境哟,瞧瞧母亲的神态吧,仿佛在等待一位买主,以便让家中滞销的货物尽快脱手。

九点钟后,母亲仍枯坐等待,云枝气恼地说:“等什么等,我一辈子不嫁人不就完了!”说罢,就将母亲推搡到卧室里。 云枝回到自己的卧室,心里储满对践约男人的怨忿,明天就让母亲回绝他。有什么了不起嘛,不过是工厂的一个小科员罢了。就在两年前有人介绍年轻的军官和机关的大学生,她还让人家吃闭门羹呢!难道才两年光阴,天地就转了个儿?连一个三十岁的小职员也可以在自己面前怠慢一回了。

二十八岁,对于一个待嫁女孩来说,似乎是一个濒临婚姻危境的年龄段。年初,热心的女友给他介绍了一位小她一岁的技术员,正当她漫不经心地等待约见,对方托媒人捎来两个字:“太老。”云枝听罢,差点儿晕过去!她毫不客气地在媒人面前将那位技术员奚落一番。

她的高傲第一次受到挑战,长夜静思,觉得自己确实老大不小了,开始隐隐地感到一丝儿不安,但旋即便被长期形成的优越感驱散。后来,亲友以及母亲又替她介绍了一些年龄相仿或年龄偏大的男人,她竟被其中的大半男人所拒绝。残酷的事实令他震惊、愤懑!她不能理解男人会如此看重女人的年龄。常常在这时,她便揽镜顾盼,镜中的女人依然俏丽。她充满自信地说:“这还不是我的全部……”是的,她除了美丽,且多才多艺:能写会画、懂音乐。

二十二岁,应该是一个女人的花季吧,在元旦迎新晚会上,她用甜美的嗓音唱了一支歌儿,台下的职工听了,竟如醉如痴。她再三谢幕,都不能下台,只好多次加唱几支歌曲,掌声将晚会的气氛推向高潮。几天后,一纸调令飞到她的手中,从一名刚出师的车工一跃而为厂长秘书。

大伙儿都说是厂长在迎新晚会上发掘到她这个人才的,她听后,觉得莫名其妙:唱歌与当秘书会有什么联系呢?其实,现代企业的厂长秘书,不仅仅只是动动笔杆子,还必须是“全才”。她上任不久,就显示她的高素质和才赋,加上她容貌端正、气质超群,还能写一手好文章,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秘书“材料”。

厂长还曾向她暗示:可能要提拔她当厂长办公室副主任。当然,厂长还有另外一个意图:将自己的一个在外贸公司工作的侄子介绍给她处对象。面临人生的三岔路口,她不得不做出抉择。然而,她已经有了一个对象,是在业余美术学校结识的,他在一家纺织厂当技术员。她将厂长的侄子和他放在爱的天平上,感情让她选择他,理智却教她选择厂长的侄子。因为后者更有前途:厂长的侄子已经是公司副经理,有文凭,仕途可望发达。而他却是一名纺织中专生,且不务正业,迷恋绘画,一心一意要当大画家。他可能成为享尽荣华的大画家拉斐尔,更大的可能是成为一生潦倒的梵高。也许,他压根儿当不了画家,活得比谁都糟糕。……

云枝经过一番痛苦的抉择,写了一封断交信给他。信发出的一周内,她几乎夜夜失眠,饭量骤减,整日神思恍惚,人也变得形销骨立。灵魂在炼狱中煎熬,她若不变成天使,必然变成魔鬼。如果在那时候,他突然跑来,哪怕向她怒吼一声,她也会与他幡然和好,重新投入他的怀抱,但他没有来!他没有乞求,没有哀怨,也没有愤怒,他无声无息地在她的视线中消失了。 也许是报应,她和厂长的侄子才交往了两次,那家伙就因贪污而东窗事发,锒铛入狱。她还没有来得及从痛悔的泥沼中走出,厂长便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新厂长是工程师,重视工程技术人员,像她这般“万金油”式的小秘书,不“削职为民”下车间,就算是对她很客气啦!又是一纸调令,将她从厂长秘书的位置上调到行政科当一名记账员。她最讨厌那一串缺乏浪漫诗情、枯燥乏味的数字,偏偏冤家路窄,命运让她与数字打一辈子交道。即使如此,她仍然没有勇气拂袖而去,回到车床旁,自尊心和虚荣心都不允许她这么做。

一片璀璨的云霞转瞬即逝,接踵而至的是无边的沉寂和黑暗。事业、婚姻的双重打击,使云枝憔悴不堪。然而,当她预感到命运中不会再度出现那一派辉煌时,她的心情反而趋向平静了。……

此刻,云枝躺在床上,又一次重温了旧事。当一个人倒霉或得意之时,总爱回首往昔,似乎要寻找一种证明或者启示。她从现实的遭际中悟出:不可再像以前那样从云端俯瞰人生,要脚踏实地的活着。

云枝的目光停驻在墙上的两幅水彩画上,一幅取名“河”,画了一条流淌着冰块的河流。河流上空阴云翻滚,两岸峭壁如刃,一只倦飞的鸟儿欲栖无处,在空中徒自悲鸣。这幅画的作者便是云枝自己。另一幅画题名:“放舟”,画中的景物与“河”几乎与“河”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在湍急的河流上飞驶着一叶小舟,舟子长篙在握。

这两幅画在着色方面也大相径庭,“河”采用灰、黑二色,“放舟”则采用蓝、白二色,亮度很大。关于“放舟”这幅画的作者,除了云枝,谁也不知道,这是云枝深藏于心的秘密。

云枝闭上眼睛,仿佛觉得自己变成冰河上空的一只瑀瑀独行的倦鸟,阴霾漫空,雷雨将至,如果不赶快寻觅栖身之处,恐有坠河之险。云枝想到老处女的凄凉,以及老处女遭受的白眼,就禁不住心儿一阵阵发紧。她的思绪遂又飘回眼前的“无情现实”:那个傲慢的工厂小职员人品、才貌如何?倘若一般化,也就凑合着吧。

唉,云枝到这时仍固执地认为自己掌握着婚姻的主动权!她似乎忘记了违约的小职员给她带来的愤懑和不快,也忘记那个小职员是否愿意再续前约。

…… 一

琼玉和我从小学到高中都曾同学,我俩无所不谈。当她将自己所作的这篇小说拿给我看后,我马上猜出小说中的云枝就是琼玉,因为琼玉的坎坷经历与小说中的云枝一模一样,尽管琼玉没有将小说写完,我也知道小说主人翁婚姻的归宿:“她最终还是和那位工厂小职员结成连理了”,现实中的琼玉也是如此。不过,我是从琼玉给我的信中得悉她结婚的消息。她瞒得好紧,老同学们包括我都不知道她的喜期,直到现在,我见了她还抱怨这件事呢!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外地工作,难得回家乡A城一趟。这次,我因出差路过A城,便在父母身边小住了两日,顺便去看望了琼玉。她住在工厂宿舍,有一个女孩,名叫星儿。我在她家呆了两个钟头,没见着星儿和她的爸爸,一个上托儿所,一个上班了。琼玉呢?还是我从她的单位把她拽回家的。我想一睹琼玉的爱人相貌,便向琼玉要了她们的结婚照。

照片上,个头比琼玉高不了多少的工厂小职员挨着如花似玉的妻站着,脸上浮漾出满足的幸福的憨笑。琼玉的眉眼间却笼着一层淡淡的愁雾。看得出,琼玉对这桩婚姻十分勉强,正如她在小说中写的,不过是寻求一个栖身之所罢了。而这个栖身之所给予她的仅仅能遮蔽风雨而已!

我本来想打听一下她婚姻的情况,但看了她的小说和结婚照后,我就将这些话咽了下去,却问:“你现在还画吗?” 琼玉笑而不答,将我带到她的书房里,这儿真是小小的艺术宫:钢琴、画架、颜料、书橱,她坐到钢琴架前,要为我弹一支肖邦的曲子。她知道我喜欢听肖邦的钢琴曲,我看了看表,说:“我还要去看望一位朋友,下次回家专门来听你弹曲子。” 琼玉紧紧拉住我的手,仿佛担心我会变成一只鸟儿飞走似的。“再聊一会儿吧!”她央求道。不等我回答,她拉开书桌抽屉,匆匆忙忙地翻找起来,一会,她翻找出一张纸片,含笑捧到我面前。

“是什么呀?”我问。

“你自己看嘛。”她轻轻地说。颊上泛起一片红潮,纸片在她手中微微颤动,像鸟儿的翅膀。

我好奇地接过纸片,原来是她的美术作品获奖通知书。

“祝贺你!”我由衷地说,“'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哟!”

她的脸上闪过一片阴云,停了停,又不自然地朝我笑了笑。“婚后,我全力以赴攻绘画和写作,爱人小吕对我的帮助挺大,没有他,我决无可能在事业上取得成绩。”她竭力称赞那个工厂小职员,说他如何省俭,不抽烟不喝酒不玩麻将,如何勤快,家务几乎全由他一人包揽了。除此之外,工厂小职员还有许多优点:性情柔顺、会体贴人,等等。琼玉将自己的丈夫描绘得如此完美,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来还担忧她婚后不幸福呢!

“吉人自有天相呀!”我欣慰地说。

琼玉莞尔一笑,但笑容转瞬即逝,似乎只是为了证明什么。辞别琼玉,我去看望一位大学时期的同学,因为已经打电话预约,去她家时,她正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边编织着毛衣,一边恭候我。她面容清丽,身材小巧,好像一个精雕细琢的小玉人,同学们都喊她“小蚕豆”。她本来可以留校当助教,但在A城工作的男朋友偏偏要她回家乡,为了爱情,她只好牺牲自我发展的机会,调到A城一所中学当语文教师。我简直无法想象她站在讲台后面会是怎样一副情景。如果她不找一样东西垫脚,学生肯定看不见她。

“莉莉,你胖了!”她惊呼,站到我面前,反复端详着我。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嘛。”我说。

莉莉又是一惊:“你还没有找……”她用“找”,而不用“恋爱”这个词。这太适合于我了,因为大抵年过三十的女人,浪漫的情感差不多枯竭,对“爱情”逐渐变得比较现实了。

莉莉便用琼玉的例子告诫我不可过份苛求,否则,会适得其反。

“莉莉,你也认识琼玉?”这回却轮到我吃惊了。

“你忘了,我爱人和琼玉的爱人是同事。”莉莉说,“琼玉的爱人小吕是一个老实人,心里的话也不瞒着别人,所以我们都很清楚琼玉的事情。”

从莉莉的话音里,我预感到琼玉婚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又想起琼玉对丈夫赞不绝口,便打消了这份担忧,告诉莉莉:“我刚去看望了琼玉,她说大夫善解人意,很体贴她,她的事业获得了进展。总之,她现在很幸福很满足。”

“可是,琼玉前一段时间还吵着要离婚!”莉莉一脸讶然。

“真的?”我完全堕入了云雾之中。

“小吕和我爱人关系不错,常到我家来聊天。他其实也不太喜欢琼玉,说她孤芳自赏,整日像在云端里过日子,幻想多于实际。琼玉嫌弃没有才华,缺乏浪漫情趣。有一段时间,琼玉和他口角,骂他在婚前欺骗了她,弄得他莫名其妙。后来,他才知道,所谓欺骗,纯粹是琼玉自己神经过敏。当年,琼玉母亲的同事给她介绍了小吕,说小吕的条件不错,有个伯父在国外,是一个百万富翁。

谁知,小吕事先对琼玉做了'暗访调查’,了解到琼玉不够踏实,就不想与他处对象。所以,第一次见面时,小吕就爽约了,这在琼玉心中激起不小的波澜。尴尬的处境,令她产生了错觉,将男人的失约当成男人的傲慢,自己就反而变得自卑了。她还没有和小吕见面,爱幻想的秉性就不知不觉地给小吕披上一层美丽的羽纱。一旦结了婚,耳鬓厮磨、朝夕相处,这层羽纱仍感到'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精神上缺乏共鸣。”莉莉一口气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微笑地望着我,似乎要留下一段时间让我品味琼玉的故事。

我遽然明白了琼玉为何在我面前一个劲儿地称赞小吕,原来她担心别人讥笑“箩里选瓜,越选越差。”担心那些曾被她拒绝过的众多求婚者幸灾乐祸,因为她太要面子了!

“唉,琼玉她呀,也怪可怜的……”我不知道该指责琼玉,还是替琼玉抱怨命运的不公。忽然想到琼玉当初选择吕光,是不是看他有个大富翁的伯父?

我一时无语,她也沉默起来,心里都觉得很沉重。

离开A城之前,我去向琼玉告辞,开门的是一位瘦小的男人,他面容和善,腰间系着一条下厨用的蓝围裙。毫无疑问,他便是琼玉的丈夫小吕。

“我是琼玉的同学——”我自报山门。

“知道,知道。请进屋坐。琼玉出去有点事,马上就回来。”小吕显得极热情。

我走进客厅,沙发前的茶几上已经摆满瓜子、巧克力之类。小吕很快替我沏了一杯咖啡,这准是琼玉吩咐他这么做,因为琼玉知道我喜欢喝咖啡。

小吕忙乱了一阵,便一头扎进厨房。

我看一看表,才九点钟呢!就准备午饭了?再看堆在地上的菜蔬、鸡鸭、鱼、肉、蛋,应有尽有。俩口子哪能吃得下!不用问,这是琼玉为我饯行呢!但我早已经电话中向琼玉打过招呼,不搞这一套。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么!

“今天是星期日,你不来,我们也要改善伙食。”小吕一边解释,一边蹲在地上拣菜。

我看他动作的娴熟,不亚于一位经常下厨的家庭妇女,顿时想起琼玉夸赞他的话,便问:“小吕,琼玉说你挺勤快呢!” 小吕轻轻一蹙眉头,向我苦笑一下,说:“家务活儿,总得有人干,你不干,我也不干,谁来干呢?”

“琼玉一个劲儿地夸你是一个好大夫。”我忍不住说。唉,我总是改不掉心直口快的毛病。

他的双肩颤了一下,狐疑地看着我,喃喃地问:“她真的这么说吗?”

“嗯。”我肯定点点头。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脸容显得生动:“您和琼玉是好朋友啊,我也就不将您当外人看待了。琼玉这个人心性颇高,像我这样的男人,也许根本不在她的眼里,与我结婚,实在是命运的阴错阳差。不错,她才貌双全,而我却无才无貌,和她确实不般配,但我以前也并不想找这样的女人做终身伴侣,我想找一个性格沉稳踏实、能勤俭持家、相貌端正的女人。因此,当了解到琼玉并非我所要找的那种女人时,便犹豫不决。

后来,媒人再三做工作,我考虑到自己已经年届三十,条件也不优越,恐怕过了这村就没有了那店了,就同意和她处对象。琼玉那时也是大龄青年,正为婚姻问题伤透脑筋,整日焦灼不宁,当我闯入她的视野,本来她是不屑一瞥的,大概出于某种压力,又见我并不像她以前结识的青年那样对她顶礼膜拜,便产生了逆反心理,误以为我挺有份量。于是,她将红绣球抛向了我。——”

“大多数大龄青年的婚姻都是这样,马拉松式的挑选,闪电式的结束。”我自作聪明地对他们妄加评议,却完全忘记自己早已经不幸踏入大龄青年的行列了。

小吕连连点头,仿佛找到了知音:“人那,就是这样么!不到黄河心不死,及至黄河横亘在面前,就会无路可走啦!我和琼玉结婚后,彼此都感到找错了人。吵过,骂过,闹过,前一阵子还……”他没有往下说,但我知道他指的是离婚。我极想知道详情,却又担心这个话题会令他不愉快。

“不过,日子长了,我们彼此适应了,开始发现对方的优点,那些优点都是在婚前或初婚时期没有察觉的。比如,现在有不少女孩子喜欢跳舞,婚后,舞瘾未减。如此一来,丈夫非得硬着头皮陪着她出入舞厅不可。幸好琼玉对跳舞深恶痛绝,省却了我一大麻烦。我原来以为琼玉是一个轻浮、爱慕虚荣的女人,其实,她一不爱穿金戴银,二不爱时装美食,三不爱交际,这些都是非常赞赏的,和我的秉性暗合。在我看来,有这三点,我们便有了共同生活的基础。对于她的高傲和冷漠,我都可以忍受。”

“婚后她仍然高傲、冷漠?”我希望他说得详细一些。

他迟疑一下,又探头看了看门口,似乎担心琼玉会突然回来。但是,这些话搁在他肚子里很久了,不吐不快,我看出了这一点,就旁敲侧击地对她说:“我不是一个搬弄是非的人,况且,我们只是随便聊聊。”

他急忙道:“对!随便聊聊。”停了停,他就接着往下说,“刚结婚那阵,她简直将我当作奴仆,下班回家就躺进沙发里,捧起一本书,或一张报纸。我呢,老老实实地钻进厨房,洗、切、炒、煮,一个人揽下来。饭菜端上桌,她从沙发上挪到饭桌旁,一边看书一边吃饭。吃完,将饭碗一推,又挪到沙发,孩子还得我来喂。她就像走进饭馆一样。唔,您还没有结婚吧?……算了,这事儿不提了!一切我都能忍受,只是她整日拉长着脸孔,好像我欠了她很多似的!

有时我憋不住,想要和她聊几句,她不是说,'我看书呢,你忙你的事儿吧!’就说,'你懂什么呀!’从眼角瞟着我。真让我气炸了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除非与她离婚。我也动过离婚的念头,但我就是下不了决心,我怕在亲友、同事们面前栽面子!他们知道我娶了一位貌若天仙般女人,都羡慕得了不得,忽然闹起了离婚,肯定会大加嘲笑的!再说,我对她还是有一定感情的。”说到这里,他的脸孔涨红了,羞赧地瞥我一眼,低下头。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匆忙将拣好的菜拿到水池边去洗。

我觉得他有女人的性格:善良、柔顺、宽容。如果琼玉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应该知足,但她偏偏是一个追求生活情趣的女人!面对这杯人生的苦酒,俩人都要强咽下去。

琼玉回来了,拎一只沉甸甸的装满礼品的网兜。“阿芹,”她喘息稍定,将网兜举到我面前,“这点儿水果、点心在旅途上吃吧。”

我坚辞不受,理由是家人也替我准备了不少。这么多哪能吃得下?再说,路途上携带也挺困难。琼玉撅起嘴,发起了犟脾气:“你如果不收下,我就扔到窗外去,马上就扔!”小吕急忙向我使眼色,我便笑道:“琼玉,你还是那个脾性呀,说一不二的!”琼玉见我收下了礼品,也就转嗔为喜,问小吕道:“要不要我帮忙干活?”小吕正忙得焦头烂额,但他却摇着湿漉漉的手:“你去陪客,我一人能干好。”

琼玉亲热地揽起我的腰,走进她的小书房。

我离开A城后,一次偶然的邂遇,使我和大学时期的同学邹中云相爱,像大多数大龄青年那样,我们从恋爱到结婚都是闪电式的。虽然,我知道爱情需要时间来检验,但是,我们都已经而立之年,又都有各自的事业,没有太多的时间谈情说爱。后来,我有了孩子,丈夫经常出差,繁忙的家务压得我喘不过气,压根儿没有空暇去A城探望亲友。

一日,我接到妹妹的来信,说她曾在街上遇到坐着轮椅的琼玉,推轮椅的当然是她的丈夫小吕。这消息使我感到震惊。信菚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我不敢相信,活泼、美丽的琼玉会成为一个“瘫子”。我捡起信菚,继续往下读,原来,琼玉的腿在一次车祸中撞断……

我立即给琼玉写信询问此事,数日后,琼玉就复了信,详述了遭遇车祸的情景,字里行间流露出沮丧的心情。我怜惜琼玉,更为她担忧,担心她因此沉沦下去。写信百般劝慰她,还打算请几天假专程去A城看望琼玉。可是,研究所给我的课题研究正进入攻坚阶段,一刻也脱不开身,况且,我的孩子还在吃奶。

在后来的几封信中,我都表示了这种深深的愧疚,琼玉却毫不责怪我,但信的内容却越来越简短了。有时,甚至仅仅片言只字,从信中我越来越无法知道她的真实情况,以及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约四个月后,她一反往常,寄来一封厚厚的大信封,我拆开一看,是我过去曾看过那篇小说,所不同的,那篇小说没有写完的部分现已续完。

我急忙读起来——

……内心从来不承认小吕是自己所爱之人,并且,对别人也不说:“我爱人……”的话。到了非说不可时,只呼其名:“吕光”,这是中性的称呼,不含任何感情色彩。

吕光和云枝初次见面时,显得十分局促,双手不知往哪儿放才好,不敢正眼看云枝。婚后,云枝发现吕光不仅见了异性害羞,见了陌生的男人也害羞。如此腼腆的性格,注定升不了科长,当然也当不了厂长。反正云枝并不希图丈夫有什么地位,不在乎科长或厂长,但她在乎男人的儒雅和诗意。

吕光徒有儒雅的外表,却没有诗意的内涵,这对于她不能不是一个很大的缺憾。当她呆在书房里时,感觉自己像孤独的沙漠旅人。她长久地凝望着那副水彩画《放舟》,头脑里却浮现出他的面容神采,他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总是不停地打呵欠,似乎从来就没有睡过好觉。像梦一样窄长的眼睛,闪烁着一种迷蒙的光芒。他确实终日生活在梦中。唉,云枝当年从他身边遽然离去,可否将他的梦惊醒?云枝每每想到这里,不由得暗自祈祷:但愿他永远生活在梦中。

她渴望知道他的近况,然而,却无从去打听,也不敢去打听,她害怕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无论好的或坏的,对她都是一种深深的刺痛!她只让他的过去生活在她的心中,因而,他永远年轻,永远在做着梦。——当大画家的梦。现在,云枝竟也重蹈他的覆辙,开始苦苦寻梦。当年轻易地抛弃那寻梦的人,如今自个儿却也来寻梦!是生活和云枝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或是一种宿命? 有一天,云枝忽然悟出《放舟》的意蕴,这是作者要冲出世俗

的惊涛骇浪的内心写照。她得到他这副赠画时,只不过对技法品头品足,丝毫没有被它深藏的意蕴和它表现出的壮美气势所打动。现在,她强烈地感悟出这一点,心中充满了愧悔,自己终于没能冲出世俗的惊涛骇浪,却被名利所缚,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愧悔越是深重,越想寻找一种补赎,她觉得补赎的最好办法是事业。于是,她全身心地投入绘画中去,女儿和丈夫在她的生活中几乎不占据空间。

一天深夜,云枝完成一幅画稿,刚躺上床,感觉有人走到床前,她睁开眼,只见大夫正出神地盯住自己。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正想问个明白,他忽然俯下身,将自己干裂的灼热的唇按在她的脸颊上,她急忙推开他,冷漠地说:“我太累了!……你忙了一天,也该歇着啦!”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她凝视那渐渐移向门外的佝偻的影子,觉得他好可怜!是自己太残忍了吧?

但是,她觉得自己无法向他表示出夫妻常见的那种亲昵,她试图朝这方面努力,却没有成功。现在,她又觉得自己很可怜了!她倒是希望丈夫立即转过身,扑过来,和自己大闹一场!那样一来,她心里反而好受一些!然而,他竟忍耐着无声无息地走出去了!云枝失望地委屈地咬住被角,泪如泉涌……

渐渐的,云枝对丈夫产生了一种嫌弃:她嫌他走路太急,好像要赶到哪儿去救活!又嫌他吃饭太快,好像饿了三天了!顶看不惯的是他不爱使用手帕,每每擤完鼻涕,便在鞋帮上揪一下,他穿过的鞋上都留有斑斑闪亮的涕痕。

有一回,当丈夫又弯腰揪鞋帮子时,云枝皱起眉头,跑进书房,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衣裳,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我们分居吧!我实在忍受够了!”丈夫呆若木鸡,没等醒过神,只听“呯”的一声,门已重重地带上。

云枝在城郊租了农户的一间房屋,仍旧埋头在一堆颜料和画稿中,丈夫竟也没有寻来。约莫半个月的一天早晨,云枝因熬夜起床迟了,急火火地蹬车上班。不料,越急越出岔子,与一辆迎面驶来的卡车相撞,如果不是卡车刹得及时,云枝就成了轮下之鬼了!但她的一条腿却在这场车祸中失去。巨大的疼痛和惊吓,使她当场昏迷过去。

当云枝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卧在一片洁白中,一双熟悉的眼睛正焦虑不安地注视着她。“吕……”她失血的唇中飘出一个字。

丈夫的眼睛洇着泪水。

云枝问:“女儿呢?”

丈夫答:“在学校呢。”

云枝记起车祸的事情,目光飘落在空荡荡的左腿部。……她尖叫一声,又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的云枝痛不欲生,几番寻死,都被日夜守护的丈夫及时察觉,云枝心头的坚冰被丈夫的爱慢慢融化了。她转念一想,即使寻死成功,又怎样呢?生命只有一次,虽然身体残缺了,但别的方面却一样不缺,包括丈夫的爱和事业。没有腿,仍旧能作画。没有腿,丈夫仍一如既往地爱她。——这就够了,她还需要什么呢?

出院后,云枝回家继续养伤。家里一切依旧,但她却感到家变得分外亲切、温馨,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在她看来,女儿变了,变乖巧了。丈夫呢,也变得可爱了。她的心境渐渐趋向宁静、祥和,生活和谐得令人陶醉。她觉得自己突然走进了一种陌生的生活,这生活正是许多人所企羡所追求的!她渐渐地有了一种满足的感觉。

一日,吕光下班回家,发现云枝的额上敷着一块白纱布,不禁大吃一惊,忙问她怎么回事?她不语,却含笑地领他进了书房,指一指书桌前的墙壁,他惊讶地发现,原来悬挂两幅水彩画的地方,换上了一幅被临摹的结婚照。吕光记得,当初云枝在照相时没有笑容,结婚照也因此压在箱底,现在,墙上的临摹像里的云枝却笑得灿烂。原来,云枝因为拖着伤腿爬上桌子撤换画像时,不慎摔下地,碰破了额头。

吕光的眼睛突然模糊了。

云枝的腿伤康复后,悄悄地去市郊的那家农户退房。这是一条宽阔的柏油路,路旁的杨树绽出新绿,邻近农田里的红花草、油菜花开得好不热闹,彩蝶和花香追逐着行人。极目处,山郭隐现在云雾中。仿佛给春意盎然的郊野镶了一道诗意的彩边。云枝徒步而行,欣赏沿路的景色,忽然觉得这些景物是大自然特地为她而呈现的。她作为一个立志献身艺术的人,应将这透露大自然神韵的清新之美表现在画布或纸上。

想到这里,她的手痒痒,巴不得立即在路旁支起画架,泼彩挥毫。但她的一套绘画工具还躺在农户的小屋里呢!“啊,我亲爱的久违了的画具!”她喃喃着,心头漾起一种渴望。正巧,一辆的士驶近,她招一招手,的士“吱”地一声刹住,她钻了进去。

当那家姓潘的农户主人得悉云枝要求退屋时,不禁愕然地睁大眼睛,说:“你家男人上个月就来退了屋,东西也都拿回去了,你……”

“他已经退了屋?可我不知道!”云枝连忙道歉,与农户主人闲聊几句,就走出小院。

她满腔忿火,觉得吕光不应该瞒着自己退屋,即使出于善意!吕光准是想来个先斩后奏,圆一个夫妻和好的梦。云枝想到吕光的苦衷,心里又可怜起他了!但不管怎样,云枝心目中的吕光已经变了样儿,吕光并不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

回到家中,吕光正在厨房忙着,她竭力按捺着心中的不快,慢吞吞地说:“我刚才去了市郊的潘老那儿。”

吕光一怔,随即用手拍拍自己的脑袋,含着歉疚的笑容,道:“哎,瞧我这记忆!你住院后,我——”

云枝挥手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了!”

吕光偷眼瞥着云枝,云枝脸上堆积的阴云,给了他一个不祥的信号。他心中不由得一阵慌乱,嗫嚅地说:“对不起,云枝,我没有与你商量就——”

“请不要说了!”云枝再一次挥手打断他的话。

一阵难堪的沉默。

过了一会,云枝的情绪渐趋平静,缓缓地问:“我的绘画工具呢?”嗓音不高但语调清晰,透出一种凌人的气势。 吕光连忙道:“在阁楼上,我就去拿。”

当云枝重睹那些沾满尘埃的画具时,又疼怜又亲切的感觉就占据了心间。她的眼睛里竟然溢出了泪星,一遍又一遍地揩拭着画具上的尘埃。

“你没有理由瞒住我!”

不等吕光分辨,云枝又撸了一句:“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没有想到你却蛮有城府!”她抱起画具,走进小书房。

她没有回头去看吕光的神情,但她相信此刻的吕光一定很狼狈。

俩人之间又一次出现了裂隙。

吕光关于找一个贤妻良母式伴侣的理想,已经被高傲的云枝击得粉碎。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遗憾,相反,他感到幸运,因为结识了云枝这样有才华、有事业心的女人!是云枝让他认识到生活的美和富于情趣!是云枝给他推开了生活的另一面窗扉。窗外是绿茵茵的草坪、含露的花朵,栖枝啼唱的鸟儿。……而贤妻良母式的伴侣除了油盐酱醋,还懂得什么呢?

吕光已经倾心爱上了云枝,他害怕云枝腿伤痊愈后重返市郊的农户小屋,就瞒着云枝退了屋,并拿回云枝的画具。他知道这种做法很愚蠢,弄不好会引起云枝的反感,因此,他曾犹豫再三。但后来,爱战胜了一切!他还是踏上市郊农户之路。

“我取回画具是出于爱,难道这也错了?”吕光陷入深深的苦恼。一连几天,他生活在小心翼翼之中,不停地偷窥云枝的脸色。云枝似乎已经将这件事儿抛到九霄云外,像往常那样沉浸在她的色彩、线条和神妙的构思中。

吕光放心了,为了感谢云枝的宽宥,他想与云枝倾心交谈一次,但总是找不着机会,云枝太忙了!或者说,她太钟情于那一张张画布了!吕光又一次被焦虑和担忧所困扰。

差不多有两三个夜晚,吕光通宵不眠,早晨起床,他的脸颊凹陷了下去,眼眸罩着红丝。但云枝竟没有察觉!她的目光被一张张五彩斑斓的画布遮住了!吕光谋虑着做一次新的尝试,如果成功了,将会帮助自己扭转乾坤,改变生活中的一切。但又怕被亲友们笑骂,权衡再三,吕光顾不得许多了,便背着云枝,给远在巴西的伯父写了一封信。

大约一个月的某日,邮递员敲开她家的门,郑重其事地交给云枝一张汇款单,并请她在回执上签名。

“对不起,因为汇款的款数较大,我们不得不麻烦您。”邮递员礼貌地说。

“没关系。”云枝送走邮递员,拿起汇款单,不由得盯住上面的“叁拾万元”的大写数字发愣。汇款人是吕光定居在巴西的伯父。云枝婚后,那位饶有资财的巴西商人曾两次回国探亲,每次探亲,伯父都显得很“吝啬”,对于大陆的亲友,几乎没有什么馈赠。老人一再声明,如果谁发生了特殊困难(比如:天灾人祸),他一定慷慨解囊。除此之外,他希望亲友们以自食其力为荣。云枝理解这位深明大义的老人,知道老人不愿因自己的施舍而使亲友们陷入物欲的泥坑。

然而,老人怎么一反初衷,突然寄来大笔“馈赠”?是老人遇到了不测?但他有五个子女可以继承遗产呀!莫非吕光向伯父谎报“灾情”?云枝不相信吕光会如此卑鄙。

当吕光回家后,云枝迫不及待地询问巨款的来由,此时的吕光捧接汇款单的手颤抖不已。突袭而来的巨大兴奋,令他有些神志不清,他只是含混地短促地叫着:“啊!伯父!钱啊!……”

云枝吃惊地瞪视着吕光,怀疑吕光是不是疯了?自从吕光瞒着她退屋的那件事儿发生后,云枝不再平面地简单地看待吕光了,一个多棱面的人才是真实的人。如果一味地要求自己的爱人是一位通体透明的人,只能是天真少女的幻想。

“吕光,这钱你是怎么骗来的?”云枝尖刻地问。

“不……,是伯父给的。”吕光脸、脖子涨红了。

“伯父在大陆上有六个侄儿侄女,都给三十万元?”云枝毫不放松。

“不知道。”

“打电话去问一下他们吧。”

“你管那么多干吗?!”吕光有些不耐烦,“反正我有钱了!……”

“西西里大盗倒是有整整一座山洞的金银财宝呢!”

“你这人真怪!丈夫有了钱,你反而忧三忧四的。如果换了别的女人,准会高兴得搂住丈夫的脖子发嗲呢!”

“你说过,除非天灾人祸,他不会给钱。”云枝是一个有头脑的女人,在她或吕光花这笔钱之前,非要弄清楚伯父寄钱的缘由不可,若不然,一定会乐极生悲。

吕光拗不过,只好向云枝道出实情。原来,吕光借口开办小型工厂缺乏资金,向伯父借了三十万元。他知道伯父素来支持大陆亲友兴办实业,果然,信发出不久,伯父便毫不迟疑地寄来巨款。

云枝听罢吕光的述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喊道:“你疯了?你怎么会想出这个坏主意?三叔、四叔、堂兄堂姊们会怎样骂你?!”

吕光原本为自己轻易地获得巨款而自鸣得意,况且,他的初衷,是让这些钱给云枝带来幸福,使倾斜的爱的天平重新平衡。他读过一本小册子,上面说女人的物质欲望比男人大。对此,他深信不疑。然而,此刻的云枝,竟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她对金钱的戒惧和冷漠,简直不可思议!看来,不敷衍一下她是过不了“昭关”啦!于是,他眨一眨眼睛,道:“我真的要办厂呀!”

“办厂是一件大事,怎么没听你吭声?”云枝狐疑地盯住吕光。

“现在商量也来得及呀!”吕光说。

云枝看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嫌恶:“耍赖!”她轻声说。随即,她又提高嗓音,“请你把这笔钱退还给伯父!”

几天后,云枝又追问起这件事。

“钱没还给伯父吧?”

“没……”

“先存在银行里,不能乱花。否则,伯父下趟回来,不好向他老人家交待。”

“嘿,我俩想到一起啦!”吕光笑了。真的,他早已经算计好了,这笔钱如果存放在银行,年息可达三万元之多。即使伯父回来追问此事,只消说办厂事宜正在筹备就行。当然,也不能无限期地拖延。吕光决定瞅准热销产品办一家小型工厂,赚了则更好,倘若亏了呢,伯父也不会责怪的。三十万元对于伯父不过是拔一根毫毛罢了。此刻,他见云枝已经改变主意,不禁心中欣喜,便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云枝。这一回,云枝居然没有作声。

很长一段时间,吕光都处在亢奋状态中。在这座小城,手心攥着三十万元存折的人屈指可数。也许,除了吕光,压根儿就找不出第二个!吕光觉得世界一下子变了!走在大街上,大家都朝自己阿谀地笑着。以前,在单位里见到同事提升为科长、经理,便嫉妒得要死。如今,他忽然感到这些科长、经理都可怜兮兮的。

“他们一月挣的还不抵我月息的一半呢!”吕光轻蔑地想着,心里不由得发出两声冷笑。那些招摇过市的艳装丽裳的倩女,只要自己愿意,都可以招呼着去酒吧或舞厅,因为他口袋里有钱!……

他第一次派头十足地打“的”,站在马路中间,向缓缓使近的“的士”招手。当“的士”在他面前停下时,他并不着急钻进车里,却昂起脑袋,洋洋自得地向周围环视了一圈,似乎让满大街的人都来注视他坐“的士”!(当街头刚出现“的士”时,乘坐“的士”的通常是办公司的老板,或出公差“公家人”,工薪族是舍不得拿钱打“的”的。)

他第一次上舞厅,老板宰得他很惨,但他仍然不动声色地照价付款。出门时,他的心一阵阵作痛,觉得钱花得冤枉。不过,想到躺在银行里的三十万元,他又情不自禁地笑了。

云枝也买了狐皮大衣和一只多功能不锈钢画架,这两样东西都是她喜欢的,但以前总是嫌贵,舍不得买。试镜时,吕光一眼不眨地注视妻子,他发现她穿上狐裘尤显得雍容华贵,像法国巴黎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他还发现,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妻子,他能感觉到他们的贪婪和她们的嫉妒。

“吕光,你看怎么样?”妻子转侧顾盼,像大多数的女人那样,哪怕是挑选最喜爱最中意的东西,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ok!”一向古板的吕光,这会儿却无师自通地变得油嘴滑舌了。他掏出一叠钞票,潇洒地甩给售货员。他满脸骄矜神态,目光像打水漂似的在人们的头顶上飘闪而过。

“走吧。”吕光轻轻地挽起妻子的胳膊,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个动作对于云枝来说极为陌生。因为,吕光隐隐地感到吕光变了,但她尚不知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

“不要这样嘛……我不习惯。”云枝轻轻地抽出自己的胳膊。

吕光固执地又一次挽住云枝的胳膊,并且,故意大声谈笑,招惹行人注目。云枝想不到吕光会这么浅薄虚荣,自己竟成了满足他的虚荣心的道具,心中十分气愤,便狠狠地瞪他一眼,独自打“的”回家了。

云枝躺进沙发,气尤未消,脑海里仍盘旋着刚才的情景。金钱正在扭曲着他的心灵,应当教他退还这笔钱!当初,她竭力主张退还,但又想到这笔钱足可以使自己乃至全家人过一种豪华生活时,她动摇了。现在,她又担心金钱会在哪一天彻底毁掉吕光和自己。她此刻的心境,正像大多数的中国人一样,希望有钱,却又害怕有钱。

“一定要他把钱退还给伯父,一定!”云枝下了决心。一会儿,她想到已经向自己走来的豪华生活,顷刻间,又会离她而去,她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惆怅和遗憾!三十万元,不是一个小数目,她可以用这笔钱办画展,出画册,可以辞去工职,专心在家里绘画,甚至可以用它购买和收藏一些名画。……

云枝颇费踌躇,隐隐地感到有些头痛便闭上眼睛养神,忽然见吕光的伯父朝自己走来,神色严峻地斥责道:“卑鄙,你们为什么要欺骗我?!”

云枝一急,睁开眼,头脑也清醒了。虽然是一个幻觉,但伯父的诟责仍使她耳热心跳,她的灵魂在震颤!“我不能花这个钱,否则,我的灵魂一辈子不能安宁。”她自语。

当吕光回家时,云枝便说:“我刚才反复想了,这钱还是不能花,退还伯父吧。”

吕光沏了一杯咖啡,点燃一支烟,然后,倨傲地瞟了云枝一眼,没有作声。

云枝皱起眉头,吕光的神情没有瞒过她的眼睛,她不能理解,往昔谦恭、柔顺,甚至有点可怜兮兮的吕光,一转眼就变了个样儿,难道就是因为有了钱吗?

“你一定要退还这笔钱,它本来不是我们挣来的!”她坚决地劝说道。

吕光又一次乜斜着云枝,心里说:“你在妒忌我呢!”但嘴上没有说出。

云枝不肯含糊,又一次催促他表明态度。

吕光终于忍耐不住,从沙发上跳起:“你管不着!”

云枝无言以对,是呀,钱是吕光伯父的!她想了想,就从衣架上取下狐裘,扔到吕光的怀里,嚷道:“我不能再用这肮脏的钱了。”

吕光的脸变得灰白,咕哝着:“真是不可思议!”

在他看来,云枝的性情越来越乖戾了,刚才还欢欢喜喜地逛商场,一回家,却满脸冰霜!莫非是为挽她一回胳膊而生气么?如果真的为这芥蒂小事,那么,这样的女人也太难侍候了!在这一瞬间,吕光的念头不由自主地转到三十万元钱上头,愤忿地想:“我有这么多的钱,何愁没有绝色的女孩子跟我?找一打都不犯难,哼!”他的脸上有浮漾起傲慢的神情,说:“请便吧!”

云枝盯住他看了一会,转身走进小书屋。

云枝和吕光又一次分居了。

在市郊姓潘的农家小屋,云枝重温寂寞但充实,且富有诗意的生活,偶而回父母家探望女儿,而女儿已经托退休的父母照看着。吕光落得个自由自在,吃包餐、坐“的士”、上舞厅,享受奢侈生活。不久,他便对这一切产生了厌倦,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云枝在家时的情趣:云枝教女儿学绘画时的嗓音;她给女儿和他画速写时的神态;她在空闲时讲述的中外古今轶闻故事,……像咀嚼一枚枚橄榄果,芬芳而味无穷。——他为自己的轻率而懊悔了。

一个晴朗的星期日,吕光骑着摩托来到市郊小屋。

院子里盛开着一树火红的石榴花,主任潘老爹坐在檐下编织篾篓,见到吕光闯进来微露惊讶的神情,问:“是找你的堂客(老婆)?”老人并不知道他们夫妇分居的实情。

吕光递过去一支高级香烟,礼貌地说:“我妻子给您们一家添麻烦啦!”

“哪里,哪里。”老人谦恭地道。

“她在屋里么?”吕光问。

“好像这阵儿在困觉,大概昨晚上又熬夜了。”老人回答。

吕光来到云枝租住的小屋门口,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门。果然,云枝此刻正在酣睡。吕光便在床沿坐下,端凝着云枝的面庞,她的额光洁丰润,浓密的长长的睫毛筛下一道阴影,小巧的唇湿润而红艳。吕光的目光慢慢移下:雪白的脖子、起伏的胸脯。说不清是情爱,还是本能的欲望,他心中仿佛燃起了火焰,冲动地揭开盖在她身上的薄毯,露出云枝那两条洁白丰腴的腿,他颤栗着俯下身去。……

云枝被吕光的粗暴动作弄醒,竭力要推开他,但他此刻已被欲火烧得疯狂了,两条胳膊像铁钳一般紧紧地箍住她的腰身。她愤怒极了,在他耳畔嚷道:“你如果再不松手,我就要喊人啦!”

吕光气喘吁吁地说:“你喊吧,反正我们是夫妻,这是你的本分……”

“可我不愿意……”

“嘻嘻,我愿意嘛。”

“你……强迫我啊?”云枝又挣扎了一番,但她毕竟抵不过作为男人的吕光,又怕吵闹起来会引起房东的误会,只好任由吕光作践。当吕光完事后瘫成一堆时,云枝狠狠地将他推开,迅速穿好衣裳,跑了出去。

……

不久,俩人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云枝从法院出来,茫然地走在街上。那一段婚姻恍然若梦,不是噩梦,当然,也不是一段美好的梦。其实,如果吕光不强暴她,她还不会下决心与他分手。吕光蹂躏了她的自尊,也使她看清了他的人格,她对他彻底失望了。说实话,云枝如果这一次仍然采取忍耐的态度,以后还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样的暴力事件呢!

“后半生是独身呢?还是……”云枝问自己。此刻,云枝无法为自己寻觅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路旁的杨树拖曳着长长的枝条,随风拂向她的脸颊,她顺手折下一根枝条,弯成一个绿色的圈儿,戴在自己的头上。行人向她投来好奇的眼光,看着她头上绿圈儿。

突然,一辆红色的摩托从云枝身旁疾驰而去,骑者的背包里插着画板。云枝略一定神,便狂喜地大喊一声:“田雨!”拔腿追上去。……

结束语

读完琼玉的小说,我不禁为琼玉担忧起来,琼玉离婚以后,在街头偶然瞥见疾驰而过的田雨,该不是神思恍惚状态的一种幻觉吧?显而易见,田雨便是那位曾被她抛弃的恋人、水彩花《放舟》的作者。琼玉一直钟情于他,尤其在她和吕光分手后,她更需要田雨了。

我爱人也同意我的想法,劝我赶紧去A城探望一下,因为琼玉此刻也同样需要友谊慰藉。他这么一说,我更着急了,风风火火地窜到领导那儿请假。我的领导也挺同情琼玉的遭际,慨然准了几天假,我便安排好家里的事儿,匆促踏上行程。 [1]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