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遙遠的李先生(3-4) 馬明高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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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遙遠的李先生(3-4)》是中國當代作家馬明高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並不遙遠的李先生(3-4)
太原縣政府在哪裡呢?
我的手頭有一本長篇小說《晉陽秋》,最早由解放軍出版社1962年出版。作者慕湘先生(1916-1988)就是1937年後在山西省太原縣工作的犧盟會特派員。這部小說寫的就是1937年盧溝橋事變發生後至11月8日太原淪陷前這三四個月間,犧盟會特派員郭松在太原縣動員群眾與閻政府手下的貪官污吏做鬥爭的故事。書中第2頁腳註1說:「太原縣古稱晉陽,在太原市南四十里。」小說中寫道:進了西關,經過「高大陰涼的城門洞」,就進入「太原縣城」了。「沿着大街走過一帶朱漆斑駁的古舊宅院,便進到熱鬧的街市。兩邊全是掛着各色招牌的店鋪。有鋪面寬敞而陳設古陋的雜貨店、米糧店;有鑲着玻璃門窗的綢布店、文具店;偶爾還有一兩家洋門臉兒的鑲牙館、照相館;窄小得幾乎使人不易發現的成衣鋪里,縫紉機在嗒嗒嗒地跳動;黑森森的藥鋪里叮叮噹噹地在舂藥;面房的石磨呼呼地轉着,遠遠便聽見腳踏籮筐哐噔哐噔的撞擊聲;飯館裡冒出濃郁的肉香,有人在裡面縱聲猜拳嚷叫。」你「沿街看着,覺得市容雖然簡陋,遠不及省城繁華,但車馬行人,來來往往,別有一番熱鬧景象。」「走過了最熱鬧的十字路口,在東街路北一座大照壁裡面便是縣政府。」(《晉陽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4月版,第6頁)
想也是,李生瑞先生對這條街很熟。因為黃昏時分,或者天更黑下來的時候,結束了一天的勞心案牘工作,他就會從那張蒙着白布的長案邊的一把椅子上站起來,一本一本地把長案上的文件資料收拾好,放到身後的深綠色鐵皮櫃裡,看一眼迎面懸掛着的蔣介石、閻錫山的大幅相片,走出這間悶熱的屋子,到隔壁屋子的窗玻璃上望一眼,見任殿榮還在握着毛筆埋頭書寫,微微一笑,嘭嘭嘭,用手指輕輕敲一下窗玻璃。屋子裡的任殿榮抬起頭,朝他一笑。他就知道什麼意思了,轉過身,打個呵欠,雙手搓把臉。任殿榮就出來了,說累壞了,活兒太多,忙不過來。李生瑞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說,再忙也要餵肚子,吃飯!任殿榮說,好!我去叫生芳弟去。誰知李生芳在對面的大照壁門前站着,遠遠的叫道,我在這兒呢!他倆都笑了。李生芳年齡小,活兒也多是四處跑腿干苦力的,比他倆耐不住餓,經常是早早地就在這兒等他倆了。三個風華正茂的青年人出了大門,經過最熱鬧的十字路口,就走進繁華的街市,隨便找個小飯鋪,走了進去。他們已經成了這十字路口的一道風景線,人們都會望着他們指指點點說,看人家孝義的那三個後生,長得多精幹哩! 三個後生在飯桌前坐下,有說有笑的,要兩個家常菜,喝兩錫壺酒,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喝上點酒了,免不了要少年得志,高談闊論,指點江山。任殿榮是個熱性子青年,三盅酒下肚,話閘子就打開了,國民黨政府如何腐敗,閻長官如何能幹,左右瞅瞅,又說紅軍東徵到了哪裡,老百姓說甚。李生芳不會說,卻喜歡聽任殿榮說,只是一個勁兒的輕輕拍手。李生瑞是個大材料,能沉住氣,不說話,只是抿着嘴一笑而已。其實,他倆誰也不知道此時的李先生在想什麼。李先生在想老家大孝堡,想自家媳婦李心娥和那剛剛3歲的大兒子。想起這些,李先生不由自主地時而笑笑,時而皺皺眉頭。想不到那才18歲的李心娥真能幹,除了操孩子忙家務,還要參加村裡的婦救會工作,發動婦女們偷偷給紅軍做鞋做襪,紅軍東征後播下的革命種子正在孩他媽的心中燃燒。可他又怕孩他媽累壞了身體,因為她的身體內已經又有了一個寶寶,當然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呢。想到這兒,李先生情不自禁地又笑了……
可是,好日子沒有過了幾天,蘆溝橋的槍聲一響,日本人一下子湧進了中國。雖然,這是李先生能夠想到的,但是,沒有想到形勢會來的這麼快!他一直在想,日本人已經由東三省向內陸長驅直入,閻長官會怎麼做呢?
閻錫山無疑是一位十分精明而務實的政治家。此時的他,正在「三顆雞蛋上跳舞」。「第一顆雞蛋」是中國共產黨。紅軍東徵令他驚魂不定,心有餘悸。他想不到紅軍作戰勇猛,渡黃河天險如履平地,讓他望而生畏。他更想不到共產黨以「抗日」收取民心的這一招更厲害,竟然攪得山西境內「民心不穩」。他該如何和共產黨相持相處呢?「第二個雞蛋」是蔣介石。當面稱兄道弟,都是「黨國元老」,背後卻是你不信我,我不讓你,拚死相鬥。1930年中原大戰後,他和馮玉祥等已成為老蔣心中的眼中釘、肉中刺。更讓後悔的是,此次為了應付紅軍東征,他請老蔣出兵幫忙,老蔣藉機堂而皇之地將5個師的軍隊開進娘子關,至今賴着不走,成了他臥榻旁邊的一隻猛虎,隨時都會要他的命。「第三顆雞蛋」是日本人。「九·一八」事變以來,日本帝國主義滅亡中國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眼看着日本人的鐵蹄就要踏進三晉大地了!儘管閻錫山與日本高層各方面人物有着比較親近的關係,但你要來端我土皇帝的老窩那可不行,非跟你對着幹不可。這三顆雞蛋都厲害着呢!對付不好哪一顆,也都會要了老閻的命。政治投機意識,讓閻錫山決定跟共產黨結盟,首先提出了「守土抗戰」的口號。早在1936年春,閻錫山就親自領導成立了一個叫「自強救國同志會」的政治組織。隨着山西抗戰統一局勢的迅速發展,自強救國會中的部分青年委員和中共地下黨員因時度勢,發起組建山西犧牲救國同盟會,於1936年9月18日正式掛牌面世。會長閻錫山,總幹事梁化之,並邀請薄一波回山西任「犧盟會」常務秘書。這個組織披着閻錫山的合法外衣,卻是由共產黨直接領導,大力開展抗日宣傳和培訓幹部工作,提出「不分黨派,不分男女,不分職業,只要不願做亡國奴的人們,一齊動員起來,積極參加一切救亡運動」的總綱領,很快吸引和團結了千千萬萬的青年學生和社會青年,會員猛增至100多萬人。李生瑞是一個憂國憂民的社會青年,冷漠的心早已被它的總綱領點燃,所以,加入「犧盟會」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晉陽秋》的最後結尾寫道:「送走了馬縣長,大家都覺得心頭輕鬆異常,像卸掉了一個沉重的負擔。下午,他們便順大浴口村邊的大道進了山。」 1937年11月8日,山西省會太原淪陷於日軍之手,閻錫山政權的所有省級機關就都遷到了晉南重鎮臨汾城。太原縣政府也自然要解散轉移。縣長已經被送走了,剩下的人,就「順大浴口村邊的大道進了山」,實際上就是去了陽曲縣。他們中間有好多人是中共地下黨員和「犧盟會」會員。太原縣政府遷到陽曲縣不久,李生瑞先生就被閻錫山政權委任為縣長。 第二年,李先生又喜得貴子,次子李春新出生。
04
2018年初夏,李春新的兒子李峰決定要去太原晉源區姚村西南邊的洞兒溝看看。因為那裡有一個山西比較大的天主教堂。
高大的羅馬式樓房,高高的十字架,圓形或豎長方形的窗口,在這裡顯得有金雞獨立的驚艷感覺。走進這座堂名「露德聖母堂」的教堂,你會被它高闊深遠的氣勢所震撼。從樓房頂部兩側圓形窗口照進來的金黃色的光束,靜靜地灑在一排又一排深色的長木桌上,顯得十分神聖而肅穆。
洞兒溝堂區是太原教區歷史上古老的堂區之一,位於太原市晉源區西南10公里處,西靠呂梁山,東臨汾河,南臨清徐,北靠晉祠,極有名氣。當地流行有一句順口溜,「洞兒溝,圪潦溝,主教神父不斷頭」。明末,比利時人MichaelTrigault將天主教傳入太原。十九世紀初,三賢村的王保祿神父在洞兒溝開始購置教產,並在這裡開荒定居,陸續傳教。此後,山西天主教脫離秦晉教區,洞兒溝曾作為山西教區、榆次教區、太原教區的主教教堂。教堂里的負責人告訴李峰說,歷史上,洞兒溝教堂搬遷過四次。現在我們所在的這個教堂建於1939年。李峰的心裡咯噔了一下,爺爺最後一次到陽曲時,曾經在這個教堂住了一夜,並和當時的主教進行了徹夜長談,而且還把一些貴重物品都留在了這裡,並和主教雙方簽字留下了一個清單。是不是爺爺尚未遷到陽曲時已經和洞兒溝教堂有了來往?因為它就在太原縣政府不遠的地方。爺爺是不是在回陽曲時己經有了什麼不好的預感?不然為什麼要和主教徹底長談,並把貴重物品都存放在這裡還留下清單?
李峰覺得自己恍恍惚惚,好像忽然進入到了那個時代一樣……
形勢非常嚴峻。臨汾也很快失守。閻錫山退守到了陝西省宜川縣的秋林鎮。這個小村鎮就成了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的司令部所在地。閻錫山想不到在這「三顆雞蛋」上跳舞這麼難!抗日戰爭一年多來,他的主要軍事力量被日軍擊潰了,他的舊政權也大體瓦解了,倒是蔣介石的嫡系部隊被日軍趕出山西了,可是共產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空前成長壯大了。「我不能抬上棺材抗戰吧?」於是,一方面,他派孝義的白大沖與日本特務小林高安,到兌九峪鎮通過偽軍與閻軍警衛軍軍長傅存懷接洽,這二人再秘密前往臨汾克難坡,與閻錫山會晤。日方會給他大批武器錢財,並保證退還他在太原的資產,但希望他能精誠合作,共同「剿共」。另一方面加緊反共,困死八路軍,消滅「犧盟會」,實行「一元化」領導。1939年3月25日至4月22日,閻錫山在秋林鎮召開了「軍政高級幹部會議」,參加這次會議的有師長、旅長以上軍官,各區專員、保安司令以上軍政幹部,以及部分縣長、公道團長、犧盟會縣特派員等,共計167人。閻錫山在會上提出了一系列反共投敵的方案,即取消決死隊番號,解除新軍政委制,解散戰動總會,撤換抗日縣長,將全省分設四個行署並委派其心腹擔任行署主任,設立「省政府辦事處」和「師管區」,成立「精建會」、「突擊隊」、「敵工團」之類的特務組織,以「民族革命同志會」取代「犧盟會」等。遭到了以薄一波、續範亭為首的新軍一方的激烈反對,致使秋林會議僵持了三個月之久,閻錫山的如意算盤未能很快得逞。1939年10月29日,召開第二次秋林會議,名為「民族革命同志會臨時代表大會」。由於會議期間又「發生了極大的爭執」,好多犧盟會成員、決死隊領導「不辭而別」。於是閻錫山在12月1日下令「討伐」「叛軍」決死二縱隊,實行「冬季攻勢」,開始了「掃蕩晉西南,掌握晉西北,摩擦晉東南」的戰略行動。歷史上被稱為的「晉西事變」或「十二月事變」就這樣爆發了。
後來,有些老年人回憶說,這段時間裡,有人見過李生瑞先生在秋林鎮,在吉縣克難坡,還說在「民族革命同志會臨時代表大會」上見過李先生。其實,這是非常有可能的。李先生在太原縣政府當文書期間,或許先是參加的民族革命同志會,後來,在抗日大形勢的召喚下,憑一腔救亡熱血又加入了「犧盟會」,此時,他又是遷到陽曲的太原縣政府的縣長。自然就被通知參加了這兩個「秋林會議」。李先生沒有想到形勢會急轉而下,發展成這樣!其實,強大的抗日統一力量已經形成,人民群眾沉睡的抗日救亡思想已經喚醒,多麼好的趨勢!可這一下又被閻長官砸了!此時此刻,李先生的內心世界一定是「鬥爭激烈」「波瀾壯闊」啊!而且,他已經預感到一場腥風血雨即將在「同志會」與「犧盟會」之間開始,即將在他的內在精神里「爭鋒激烈」地展開。你能說得清嗎?誰相信你呢?難道自己這之前認真地走過的這些道路都錯了嗎?李先生的外表看似平靜如常,該開會則開會,該集訓則集訓,該吃飯則吃飯,該睡覺則睡覺,但是他的內心世界極其複雜,他不想會朋友,也不想多說話,只是與人見了面一笑而已。現實太殘酷了,生活太複雜了,世道太混亂了,媽媽的!
真的現實太殘酷了!閻錫山迅速組織起「政衛處」、「特警處」和「參訓隊」3個特務機構,名義上是了解日偽情報,實際上是對付中共抗日力量和進步人士,對抗日根據地暗中破壞。閻錫山對政衛處負責人楊貞吉說:「要保證二戰區軍政一元化」。「十二月事變」後,閻錫山確定了以「同志會」組織為核心,整頓各部門的組織,對「犧盟會」幹部和新軍官兵家屬及共產党家屬進行迫害。閻錫山還組織了2000多骨幹大搞「洪爐訓練」,地點在吉縣克難坡,從精神上控制軍心,堅定所屬人員追隨他的決心和信念。一直到1943年9月,閻錫山又在克難坡組建了山西省保安司令部,楊貞吉負責,有特工1000餘人,在山西各縣從事「村隸村、戶肅戶」的肅偽運動,實際上是反共防共。
總算從吉縣克難坡出來了!1940年10月,李生瑞先生從克難坡簽名領出太原縣政府人員這一年的工資和辦公費用,可以回離開很久的陽曲了。過了霍縣、介休和平遙,出了文水、交城和清徐,進了太原晉源區,李先生實在有些跑不動了。他決定到姚村西南的洞兒溝教堂住一宿,明天一早起床天亮了,小小心心地再往陽曲趕。儘管是從吉縣克難坡出來了,可是李先生的心裡一直很害怕,他不想走夜路,他也不想住一般的旅館店鋪,他覺得洞兒溝教堂還是安全一些,因為畢竟是外國人開的天主大教堂。
李先生是騎着自行車從吉縣克難坡過來的,來到晉源姚村時,估計天已經大黑了。他下了自行車,小心翼翼地推着自行車朝着村子西南方向有燈光的地方走着。時勢不穩,人心混亂,村里受苦的人們早已從地里回來吃了飯睡了,所以村里莊戶人家的窯洞房屋幾乎沒有燈光。那高高在上的閃耀着橘黃色光暈的,肯定是來自洞兒溝教堂的燈光。漆黑一片中,腳底下的村路似乎很不平坦,而且細碎的瓦石也不少,磕碰着疲憊不堪的自行車,發出了叮鈴噹啷的響聲,可能還有些舒緩了李先生緊張而惶恐的心情。
教堂的門哐當一聲開了。李先生望着從一片金黃色中慢慢走來的教主,笑了笑,說我是太原縣政府的縣長李生瑞,現在回陽曲是回不去了,想在您這裡住一宿,可以嗎?教主睜大眼睛看了一下他,說進來吧!他把自行車輕輕地推進來,放在大教堂的西南角里。教主大約有40歲左右,朝他微微一笑,說我們可能以前在舊太原縣政府見過一面。李先生哦了一聲,又看了他一眼。教主說我也姓李,叫李路加,是這兒的主教,不過,我的李和你的李可能不是一回事,因為我是意大利人。李先生笑着說,不怕,天下姓李的都是一家人,我好像回到了家一樣的感覺。主教李路加抬起眼睛,說是嗎?李先生長嘆一聲,沒有回應。但是,這的確是他當時真實的想法。在那一剎那,他突然覺得他這一輩子可能永遠回不到離這裡不遠的孝義大孝堡的李家大院了,就先權當這裡就是自家的李家大院吧!
兩個人談得很投機。李主教不時地請他喝從意大利老家寄過來的咖啡茶。李生瑞卻總是喝不慣,黑乎乎的,喝進嘴裡是澀苦澀苦的,仿佛自已此時此刻的人生一樣。他兩個人真能聊,不知不覺,從大教堂長長方方的窗簾上已經擁擠進來一片又一片的晨光。李主教能感覺到他內心無限而又寬廣的煩悶和痛苦,可又梳理不清他究竟是因為什麼,因為他總是含含糊糊,隱隱約約,有意的不往清楚說什麼,仿佛怕暴露了什麼似的。李生瑞先生卻覺得猶如窗外的晨光一樣清澈明朗,總算把這幾個月積壓胸中的煩惱和憂愁甚至恐懼,都傾訴給了一個知音。
李先生心滿意足了。說他決定只帶縣政府人員的工資和辦公費用回陽曲,把大夥的工資都發給大家,把欠下外面的各種費用還了人家,他就心安了。但是,他決定把自己的私人物品和自行車暫時存放在這兒,他還希望教堂能給他出具一個寄放清單。他說年前肯定會有人憑清單來這裡取東西的。李主教似乎有些不理解,可是看到李先生一臉誠懇的樣子,深深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一切辦妥之後,李生瑞先生和李路加主教緊緊地握了一下手。李先生隻身踏上了去陽曲太原縣政府的歸途。[1]
作者簡介
馬明高,山西省孝義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