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陈大贵)
作品欣赏
忆母亲
鸟窝住在树上,鸟儿的家在离村庄几里远的河坝旁。北方的春天来得晚,四月了,树上才长出零星的叶芽。鸟在田间地头辛勤飞翔,累了,就飞回巢,惬意地叫上几声,引来别人的迎合,把河坝叫得热闹起来。
母亲的家,就在鸟窝下。一个不大的坟堆下睡着喜欢热闹的她。家很简单,没有围墙,没有大门,也没有墓碑。简单,是她一生的标签。
母亲是很普通的一位农村妇女,个子不高,走到人群里也普通到不会引人注意,她没上过学,后来在生产队的扫盲班学习过一星期,连自己的名字还没写会,就因为家里太忙而中断了学习。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刚记事。农村实行大包干,年轻的父母像久困的鸟儿获得了飞翔的机会,一头扑倒承包地里,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父亲主外,记忆中他一直在外面忙碌,反而忘了他具体做了些什么。母亲主内,兼顾我和弟弟的上学、吃喝拉撒,所以记住了她的忙碌。拉粪、撒化肥、犁地、种麦子、点玉米,挑水、做饭、洗衣服、扫院子、扎笤把、喂猪、喂鸡,母亲仿佛上了发条的表,一刻不停地走着。
那时候父母分了家,刚从爷爷奶奶经营了一辈子的大庄院里搬到生产队的居民点。每天蒙蒙亮,父亲就上地走了。母亲要晚一点,她得照顾我和弟弟吃早点,督促我们去学校,还要把面和菜准备一下。中午放学回来,母亲已经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菜,她先把拉条下出来给我和弟弟吃,自己则风陀螺一样忙着,给后院的猪烫猪食、给满院子乱跑的鸡撒几把碎玉米秕麦子,再脚踏手掰地弄几捆树秧放到厨房烧锅。
父亲进门就端碗,吃饭永远呼噜山响,一顿饭超不过五分钟。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又到门外的打麦场上倒土块了。泥是母亲和他五更就起来到涝坝里拉水泡的,经过一早上沉淀,软硬刚好。父亲光着上身、赤脚在泥坑里搅拌两遍,拿来倒土块的模子先倒入半铁锹沙子,涮一涮,让沙子均匀地粘在模子上,然后哈下腰,铲起泥装入模子,再用脚踩瓷实,腰部攒劲,“嘿吆”一声端起模子走向不远处, “啪”,模子落地,两个厚实整齐的土块就倒好了。夏天的温度高,母亲忙完屋里的一堆事到场上,前面倒的土块已经凝结了,她就在骄阳下一个个扶起土块,让它们快一点干透。母亲娇小的身子在不刮一丝风、太阳最毒的中午顶天立地,这一幕,在一旁的树下玩耍的我永远忘不掉。
娶亲盖房,大家帮忙。经过一年的准备,土块够了,椽子檩子席子备好了,做墙基的石头也拉来了。第二年农闲一些的时候,母亲割了肉回来,宰了家里喂的鸡,做了一桌拿手饭菜,让父亲出面请了些亲戚邻居和队友,选个好日子开始盖新房。这半个多月,母亲是总管、大师傅、小工、跑趟子的人,忙得脚不沾地,但每天都嘴角上扬,由心里发散到脸上的笑,怎么也遮挡不住。晚上,母亲快乐地唱着歌,指挥父亲铺炕、摆桌子、放衣柜,满头的汗水都舍不得擦去,脸庞因激动而红艳可人。她还罕见地强势起来,命令父亲用自行车驮着她去集市买东西。父亲嫌花钱,原本不想去,母亲生了气,眼泪说来就来:“咱们自己的新家,置办漂亮一点住着也舒心。钱没了再挣,有啥了不起。日子在我手里只会越来越好,还能倒回去啊。”最终,母亲按自己的心愿买回来崭新的锅碗瓢盆、床单、枕巾、毯子,扯了几米花布沿炕的周边做成炕围,又让父亲买了些砖铺在屋里,使新家大气、上档次起来。
母亲不识字,但特别明白道理,尤其是在我和弟弟的教育问题上,丝毫不和父亲妥协。初中毕业,我已经扯开身子长成大小伙了。那时候要交公粮、修水渠水库、整田地、修路,给“公家”干的活特别多,父亲的意思是我上了初中,文化在本乡本土已经够用了,不如早点帮衬家里,多一个劳动力,会把日子过得更好。但母亲坚决不同意,劝父亲说:“儿女自有他们的福气,做父母的不能挡掉儿女的福气。孩子才初中毕业,虽然个子大,但终究是个孩子,那些农活会把他挣掉(累坏)的。再说将来他懂事了,会埋怨我们不让他上学的。我们一辈子在农村,不能把孩子也困在农村。还是让他上高中吧,将来考上学是他的本事,考不上,咱们的责任也就尽到了,他的心也就足了。”就这样,我幸运地走出本乡,去另外一个乡上了高中。
不好意思的是,三年下来,我自认为很努力了,结果却毫无意外地没能考上大学。父亲旧事重提,让我回家帮着种地。我心有不甘,却不敢说什么。母亲懂得我的不甘,又一次,她苦口婆心劝说父亲,让他放我出去闯荡一番。正好城里有位亲戚有些门路,母亲央求她帮我争取了一个委培名额,去西安自费上大学。母亲拿出最大的诚意,背着乡里磨的面粉,提着纯胡麻油、两只土鸡和一大包土鸡蛋去城里感谢亲戚。我至今都不知道,在当时城里还没公交车和出租车的情况下,她是怎样在炎热的夏天带着这些东西,在辨不清东南西北的城里找到亲戚家的。那天回到家,又累又饿的母亲一头扎到炕上睡了好久,起来吃饭的时候身子还因晕车而打拐,吃到一半就跑出去吐了起来。但她看我的眼里满是笑意,她用一个母亲特有的坚持和执着,敲开了我继续探索知识的路。
在西安交大,我不喜欢委培的空调制冷专业,偷偷跑去西北大学自考汉语言文学专业,这等于我提前堵死了委培毕业就顺利进入企业工作的路。原想母亲会和父亲一样骂我,但她对父亲说,孩子喜欢学这个,就随他去吧。这是我最懂事的三年,我利用一切时间苦学,空闲时间都泡在图书馆,寒暑假和同学勤工俭学,以减轻家里的经济压力。毕业后,我顺利通过考试被家乡的一家报社录取,在城里上了班。之后,成家立业。母亲和父亲的身体不如以前了,病痛也多了起来。我和爱人商量着把她和父亲接到城里来清闲,但母亲一口拒绝:你安心工作,不要操心我们。我和你爹还硬朗着呢,没到让你们养老的时候。只要你们过好了,我们就高兴。
时间总是飞快,人生的意外也总是猝不及防。四年前,准确地说是五个年头前,我由于连续加班,加之长期的编辑工作倒乱了生物钟,自己也没怎么注意身体,在一天的凌晨四点多下班回家后突发脑出血,三十毫升的出血量,让我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失语、右半身偏瘫的病人。在重症监护室,我不能说话、挪动、大小便,每天输大量的液体,手脚肿的没地方下针。我知道母亲身体不好,不想让她知道我生病的事,但是无法说出来。有一天探视时间,爱人和弟弟陪母亲进监护室看我。看到我的样子,母亲只哭着说了一句“我的儿子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泪水顺着脸庞、手指汹涌而出。我情绪激动地比划着让爱人和弟弟赶紧把母亲搀扶出去,免得她受太大刺激。可谁知,这竟成了我和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住院的第十六天,母亲悲伤过度引发旧疾,也导致大脑大量出血昏迷不醒。她被送到了我住院的同一科室,百分之七十的大脑被血漫住,仅两天就撒手人寰。由于我还没脱离危险期,医生、家人、同事、亲戚、朋友选择了向我隐瞒实情。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我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成了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也是最长久的悲痛。
母亲去世半年后,我才在父亲、弟弟和爱人的照看下踉踉跄跄去为她上坟。那天下着大雨,我跪在坟前久久不肯起来。一堆黄土,把母亲和我隔成了两个世界;一次病痛,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我在大雨中献上母亲最爱吃的菜,给她烧去很多钱,哽咽着说:妈妈,您最爱的儿子来看您了。您在那边要吃好喝好,别舍不得花钱。您用自己的命换来了我的生,我会好好珍惜,会替您照顾好父亲,让您安心。
这些年,我一有时间就回乡里老家看看母亲。在到处是她影子的屋里、院里待上一阵,躺在炕上闻闻炕烟的味道、回想她的一点一滴,为她上一炷香,和她说说心里话。其实在母亲离开的日日夜夜,她的善良,她的智慧,她的平凡和伟大,一直和我同在,一直从她最简单的家里,散发着光茫,照亮我人生中的每一天。[1]
作者简介
陈大贵,陈大贵,笔名北斗,甘肃酒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