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金翠莲)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忍冬》是中国当代作家金翠莲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忍冬
冒着寒冷的风,来到一家花店。花店里绿色盎然,我的心仿佛受了刺激,隐隐的痛。这痛像蠕动的虫,顺着神经爬,爬到眼眶,眼眶热热的。
葱茏中一盆桃叶红的藤蔓格外惹眼。我走近,托起挂着的标签:忍冬。忍冬,我默念着,世间一切所遇,真的是上帝的安排?此时的冬,那年的冬,于我,岂不是一把刀插在了心上?
仔细端详,屈曲盘旋的藤蔓间张扬着一簇簇小小的红色花苞,棒状,上粗下细,略弯曲,像无数个惊叹号倒立在藤叶间,植物世界里也有喜怒哀乐。
忍冬就是金银花,我见过的金银花,或黄色,或白色,却没见过红色的。
最初走入我记忆的金银花,不是开在藤蔓间,是开在母亲手下。
一个初秋的下午,天下着雨,雨顺着瓦槽向天井滴落,每一滴雨都踩在前一滴雨的脚印上,我看得发呆。母亲也坐在天井边,她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衣服,衣服上打满了补丁,那补丁就像开在衣服上的花,看不出缝补的针脚。她在绣花,给二奶奶绣的。二奶奶老了,绣不了花、做不了鞋了,又没有子女,母亲便为她绣花做鞋。母亲绣的花,黄的灿烂,白的耀眼,好好看。
长大了,我读到诗句:“记取南园曲径前,忍冬花下坐凭肩。”诗的画面、意境让我想起母亲绣的金银花,想起母亲绣花时的倾心之态,心里涌起感动:在我心里,母亲是最美的。母亲39岁生我,我记事时,她已做奶奶了,但仍然很美丽。她有一件蓝司林布的褂子,黑司林布的裤子,平时不穿,给村里人迎亲时才穿。母亲穿上这套衣服,格外端庄大气,就像画中的人。电视剧《大宅门》播放后,大家都说母亲像斯琴高娃,我觉得也像,只是母亲比斯琴高娃白皙温暖。我想,母亲如和喜欢的人坐在盛开的忍冬花下,会羞得忍冬三年不开。
真正走近金银花是我六七岁时。
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母亲带我去摘金银花。山上雨雾茫茫,看不清树,看不清藤。母亲带着我向白亮的地方奔。藤蔓、荆棘像和母亲做着游戏,拽着她,拉着她,把她的裤腿拽裂了,手也拉破了,血和着雨水流……我心疼地看着母亲,母亲担心地看着我,解下围裙,扎在我的头上,她是怕荆棘划破我的脸。
奔到白亮处,才知道那是一树花:开在藤蔓绿叶间的花。藤是泥黄色的,三四条缠在一起,像根辫子。葱翠的叶子间是满眼的花。盛开的,花瓣似雀舌,向外翻卷,花瓣上的小雨滴,欲落未落,颤动着。花蕊好细好细,顶着橙黄色的小颗粒,让我想起母亲胸前的那颗小红痣。没开的,火柴棒一般,两根一簇,挤挤挨挨。我呆呆地看着花,看着母亲。母亲双手微攥,拇指掐着食指在藤叶间穿插,像采茶……一会儿功夫,藤上只剩下一些火柴棒了。我不解,问道:“妈妈,为什么只摘花不摘花苞?”母亲看看兜里的花,又看看藤上的花苞,哀叹道“唉,好歹让它开放一次。”长大了,我才知道,妈妈爱花,惜花。一个惜花的人,亲手采花,又是多么的无奈啊。采回花,母亲顾不得换下湿衣服,就支火,烧炭,烘花。母亲说,摘一季金银花能保我一学期的笔和本子。
母亲的话把我的泪水讲掉下来了,难忘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上学的第一天,我背着母亲亲手做的书包去上学,被父亲拦在了堂屋。他拽下我的书包,掼在地上:“x丫头念什么书?”父亲瞪圆双眼吓得我直打哆嗦。“念再多的书,还不是人家人!”母亲闻声从厨房赶来了:“人家人?没有我这个人家人,哪来这个家?”母亲边捡书包边说“丫头将来要嫁人,就更要念书,念书识字,才能为自己做主,才不会和我一样过睁眼瞎的日子。你怕她吃闲饭,我省给她吃;她念书不用你掏钱,我来挣……”
我工作了,第一次拿到30元工资,全交给了母亲:“妈,我们有钱了,您不要再满山遍野采金银花了。好好过幸福日子吧。”母亲接过钱,脸上掠过一丝猜不透的神情:“多大了,还这么傻乎乎的,有了钱,就能过幸福日子?”我不解。
一次,我生病了,到医院买药。药师正在抓中药,面前放了四五张处方,一些中药的名字很有趣:卜芥、川芎 、忍冬……青黛、赤芍 、忍冬 ……咦,怎么每张处方上都有“忍冬”?我很好奇,便问药师。药师说,忍冬就是金银花。性味甘、寒,入心、肺、胃……调节人体内的失衡。
看着药屉里淡黄的金银花,我又想起了母亲,想起我的家。
我家十几口人一起生活,里里外外都靠母亲料理。俗话说,穷吵富安,因为生活拮据,家里难免争争吵吵,尤其是五个嫂子之间总是疙疙瘩瘩,没少让母亲操心。
记得一年年三十,雪下得很大,装满了天井。母亲早早起来,她要为辛苦一年的家人做一顿肉团挂面。肉团挂面做好了,一家人陆续起床了,就是不见几个嫂子出房门。母亲在锅前转来转去,她知道,三嫂和四嫂之间又闹别扭了。怎么办?大年三十的,咋讲,也要图个和气。母亲撩起围裙擦了擦泪湿的眼睛,依次走进三嫂、四嫂的房门……母亲就是家中的金银花,调和着冷暖,调和着生活,调和着光阴。
母亲也许懂金银花,暮年,栽起了金银花。
深冬的一天,我坐车到家已是傍晚,母亲却不在家。我屋前屋后找,在老屋西边的山坡上找到了。她正在挖坑,旁边放着带根的金银花藤。我埋怨道:“妈,这山坡土瘦,又缺水,怎么能栽活?即使活了,又能采摘多少花呢?”母亲叹口气说:“唉,我老了,就不能上山择(摘)金银花了,只能到山坡来看看。”说着转过身,指指老屋说:“你看,这里正对着后门,假如连腿都走不动了,也能靠着门看……”我心一阵酸楚。
母亲仿佛先知先觉,几年后,她真的老了。心血管病一到冬天就犯,山里医疗条件差,我很是担心。我劝她到城里和我一起住,她总是说:“没事的,忍过冬天就好了。”我很不理解,甚至责怪她思想封建,把女儿家看成了外人家。
后来,我有了孩子,经历了生活的磨难,再想想母亲,也许,她并不封建,而是常年的艰难生活造就了她忍的品格。母亲养育九个儿女,不就是一年年的熬,一年年的忍,熬过来,忍过来的吗?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吃大食堂。父亲不太顾家,常常一个人在食堂吃饱了,把剩下的饭票往桌上一扔就不管了。母亲面对6个孩子、一个双目失明的婆婆,好生为难,总是到食堂把饭或粥打来,再用水稀释……就这样,也难以度活全家。一次,五哥饿得晕过去了,两天两夜没醒,父亲认为五哥死了,用席子一卷……母亲不舍得放弃,乘夜间偷偷钻进公家的麦地,不料踩到了农人下的野猪套子,铁钩深深地钩进母亲的腿,她咬着牙,拔掉铁钩,捋下灌浆的麦穗,碾出浆汁,救活了五哥……
2000年的冬天,太冷,太冷。母亲没有忍过,12月25日、农历冬月30,走了……
那天,天刚亮,卧床半个多月的母亲坐了起来。她靠着床头,神情安详:“二丫,今天天晴吧,你拿梳子给我梳梳头。”我一边答应,一边拿来梳子给母亲梳头,母亲仿佛很精神,说了很多话:“世上没有第一,凡事不要太要强,你也是快40的人了,脾气要改一改,与人共事能忍就忍,做女人的,哪个不是一辈子忍过来的?……”头梳好了,母亲拿过镜子照了照,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神情:平静,安详,又略带几分满足与自怜。我感到母亲是那么美,那么可爱,并情不自禁地搂着她的脖子,吻着她的脸,谁知,这竟成了我对母亲的最后一吻……
今天,也是12月25日、冬月30。这个日子19年才轮回一次,是母亲真正的忌日。我本想买一束白菊去看她,既然母亲一生喜欢忍冬,就买这盆忍冬吧。也许,天堂里的忍冬就是红色的。忍冬,感知了我的心思,让我嗅到了淡淡的清香。
我捧起忍冬,走进风里……[1]
作者简介
金翠莲,女,笔名野墨菊,一个爱做梦的女人。。